来恩一路跌跌撞撞跑进府门，绣鞋沾满泥渍的缎带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水痕。</p>
她慌不择路地避开自己的瑞云楼，却在齐月阁前被满院漆黑骇得后退半步，恍然想起战玉容胸前贯穿的伤口，就像那雕花木窗里灯火尽灭，只投下淡淡的一道月光。</p>
“父王？”她又跑去书房，对着空荡荡的书房喊了几声，有家仆过来告知她，王爷出府，还未归来。</p>
转身时被廊下铜雀灯座绊得踉跄，心擦过粗粝石砖的瞬间，膝盖上的伤骤然刺痛，疼得她蜷在朱漆廊柱下直抽气。</p>
宝颐园飘来的安神香裹着夜露的清寒。</p>
来恩扒着月洞门偷望，见值夜的毓紫正轻轻脚放下鲛绡帐，帐内传来太妃虚弱的呻吟声。</p>
她咬住袖口把呜咽咽回喉咙，沾着泥水的绢帕从袖笼滑落，在青砖上像朵被碾过的残花。</p>
“来恩郡主？是你吗？”毓紫见到门下有人，便提着琉璃灯走出来，灯影晃过来恩沾满草屑的裙裾，回身望了一眼太妃屋里，好心提醒她道：“郡主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不妨去福依阁试试？”</p>
找墨温宁吗？</p>
这三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化作喉间酸涩的苦。</p>
来恩低头盯着自己发抖的指尖，发现缠枝莲纹的袖口早被攥得皱成一团。</p>
晚风掠过竹林沙沙作响，她突然听见自己细若蚊蝇的声音：“能借我盏灯笼吗？”</p>
好在福依阁的灯还亮着。</p>
墨来恩站在门口，看着窗上的三个剪影，一个坐着，两个在一旁伺候着。</p>
她犹豫了，提着灯笼的缓缓的垂下。</p>
“墨温宁？你给本世子滚出来！”</p>
墨定勋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p>
墨来恩望着四周，不知该往哪里躲。</p>
这时，流青走出来看见了她，“来恩郡主？”</p>
墨来恩踉跄着后退半步，脖颈处泛红的指痕在月光下触目惊心。</p>
她望见流青身后缓步走来的温宁，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如同溺水者攥住浮木般扑过来，“墨定勋疯了，他要掐死我！他还要找你算账！”</p>
温宁淡淡的看着她，眼底凝着一丝沉重，青金石耳坠在夜风里轻晃，“凝兰，带郡主去耳房梳洗。”</p>
墨定勋踹开院门的声响震落门上的琉璃灯笼。</p>
他灰色锦袍被溅起的琉璃碎片割破，他懊恼的将破碎的灯笼踢去数米开外，眼底猩红如困兽：“墨温宁！为何只准我回府一日！”</p>
“田庄三年是陛下亲笔朱批。”墨温宁淡淡的道：“你该叩谢皇恩，若非你母亲之故，这一日的世子你都没会做得！”</p>
墨定勋指节捏得发白：“那就用你的丹书铁券！现在进宫求陛下让我留下！”</p>
“陛下的恩赏，不是给你践踏的！”温宁忽而轻笑，不屑的望着他那张穷形尽相的脸，“你若想用项上人头试铡刀，此刻便策马去闯宫门，记得把往生咒誊抄百遍，免得御史台弹劾墨家教子无方时，你的罪孽无法轮回往生。”</p>
廊下铜铃乍响，惊飞檐角栖着的夜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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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定勋暴怒走来，暗纹在月色里流转如刀锋，“你这是找死！”</p>
温宁指尖轻搭在鎏金雕花腕钏上，月光透过窗棂将她的轮廓镀上银边。</p>
她忽然勾唇轻笑，袖口暗纹云锦随风微动，一枚三棱袖箭骤然撕裂空气。</p>
寒芒掠过墨定勋耳际时，他瞳孔紧缩着后退半步，耳垂血珠滚落在灰白锦袍上，洇出暗红梅痕。</p>
那枚玄铁箭簇深深楔入门板，尾羽犹自震颤不休。</p>
温宁垂拢住滑落的披帛，金丝暗绣的鸾鸟纹路在她指间流转生辉，“等你学会躲开它的时候。”她转身时石榴红裙裾旋开血色涟漪，发间衔珠凤钗在阴影里晃出冷光，“再来同我谈生死！”</p>
门廊灯笼被劲风扫得剧烈摇晃，光影交错间墨定勋喉结滚动，方才那股浸透骨髓的寒意仍未散去。</p>
他抬抹去耳畔血痕，盯着门板上嗡鸣不止的箭羽，喉结不安的滚动着。</p>
看着重重合上的房门，墨定勋指节泛白，咬牙切齿道：“墨温宁，你以为你不帮我，我就回不来了？”</p>
宝贤王踏入书房时未燃灯烛，黑暗如墨汁般吞噬了整个空间。</p>
他正欲唤人点灯，忽听得案牍深处传来一声幽叹：“父王，你终究回来了！”</p>
宝贤王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后背瞬间渗出冷汗。</p>
案头青石镇纸与檀木书架在暗处若隐若现，他看见墨定勋端坐在自己惯常的圈椅上，十指如铁箍般扣着镇纸边缘。</p>
中的火折子“哧“地亮起时，跳动的火苗将那张苍白的脸割裂成阴阳两半，左眼浸在暗影里，右眼却泛着鬼火般森冷的光。</p>
“既然回来了，就该去歇息，跑这里来做什么？”宝贤王猛地攥紧火折子，竹篾在掌心烙出红痕。</p>
他盯着墨定勋僵硬的坐姿，忽然嗅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檀腥味，那是棺木特有的阴寒气息。</p>
墨定勋扶着案几缓缓起身，袖口擦过雕花木案时，一柄嵌着绿松石的短剑悄无声息滑入暗纹云锦袖中。</p>
烛火在宝贤王中明灭晃动，映得墨定勋沾满泥浆的衣摆如同凝固的血痂。</p>
“父王，儿子想你啊。你知道儿子在田庄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他忽然屈膝跪下，膝头泥浆碾碎在青玉砖上簌簌作响，仿佛碾碎的是自己支离破碎的尊严。</p>
“接到家书那夜，我跪在田埂上对着月亮磕了九个响头，血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可回到王府，父王要儿子做的第一件事，是像骡马般拉灵车！”</p>
宝贤王中火折子“啪“地折断，溅起的火星子落在墨定勋沾着草屑的鬓角。</p>
“千里奔袭跑死两匹马，就为这一日屈辱？那为何不拿丹书铁券换我自由！”墨定勋猛地抓住父亲袍角，指缝间渗出的泥水染污了金丝蟒纹，“墨温宁的恩赏能赦死罪，难道赦不得亲生骨肉三年禁足？”</p>
光影里，他袖中寒光微闪，却终究只是重重叩首，额角抵着父亲皂靴上的银线云纹。</p>
宝贤王的叹息声沉沉压在墨定勋头顶。</p>
他望着这个脊背挺得笔直的儿子，千万句训诫在喉头翻滚，最终化作一句喑哑的决断：“明日破晓便启程回田庄罢。”</p>
话音未落，墨定勋猛然抬头。他看见父王眼底残存的血丝像淬火的铁，额角跳动的青筋下是隐忍多年的疲惫。</p>
那双曾教他挽弓策马的，此刻正死死攥着两枚翠珠，指节泛着森森青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