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喜宴</p>
六月溽暑，正是季夏之时。</p>
徐青最近业务繁忙，除了水门桥宅院种下的尸体快要结出猖兵果实，需要抽空照料外，隔壁纸扎铺的大才子吴志远也送来了一张婚宴请柬。</p>
自从吴志远中了生员案首后，纸扎铺的门槛都险些被过往媒人踩烂。</p>
吴志远本就生的眉目清秀，再加上府试第一的声名加持，纵然他家中做的是白事生意，可也拦不住媒妁搭桥。</p>
有道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一朝成名天下知。</p>
白沙县主官张庸听闻吴家兄弟之名，便私下里穿着常服前往打探。</p>
结果正如坊间所传，吴志远真个有青年美质，且谈吐极为得体，若假以时日，必将如池中之龙，一跃成翔。</p>
张庸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招赘夫婿，唯独女待字闺中，尚未嫁娶。</p>
他相中了吴志远之才，便特意央请中人和，欲要招吴志远为婿，结成两家之好。</p>
为打动吴志远，张庸言称自家府上藏书极多，也交得名师，将来可以为其铺路，全力扶持他考取功名。</p>
吴家虽是泥腿子出身，世代经营纸扎铺，却也不是势利之人。</p>
期间吴志远到县太爷府上做客，名为拜访，实为查探。</p>
他中途如愿见得张姐一面，对方性子甚是温婉，容貌亦是中上。</p>
两人眉来目去，正是郎情妾意两相投。</p>
也因此，五月末两家择了吉日，徐青便也因此收到了喜宴请柬。</p>
“张县令家的女儿”</p>
徐青一下就想到了那位有着先天磨豆腐圣体的县令姐。</p>
不过当他向吴志远打听名姓后，方才得知，原来那位爱男扮女装去勾栏听曲的姐，是县太爷的大女儿，目前早已招了赘婿。</p>
“志远，你当真要去当那赘婿”</p>
吴志远摇头道：“我若成亲，总不能让张姐与我一同住在纸扎铺，县爷爱惜声名，亦不愿爱女屈嫁，是以让我暂住张府，非是入赘。</p>
县爷也已明，等我将来立身成事，便可搬离出府，独立成家。”</p>
徐青点头道：“这样来，倒也得过去。不过张县令毕竟没有儿子，续不得宗族香火。”</p>
“可别到最后假戏真做，真成了赘婿，那你爹怕不是得天天来找我诉苦。”</p>
“徐兄放心，我吴志远虽名字取得不怎么出彩，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p>
吴志远哈哈一笑，颇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快意。</p>
目送吴志远离开，徐青展开请柬，看了眼日期。</p>
却是与胡宝松早先定下的出殡日子仅隔一日。</p>
得，他这业务可也真够忙的！</p>
傍晚时分，有个身穿香灰色彩绣褂子的妇人来到仵工铺。</p>
徐青打眼一瞧，对方头顶带着一圈镶绿头绸，模样甚是面熟。</p>
“呦，这不是王媒婆吗，您这是有生意给我介绍”</p>
“呸呸呸，净瞎！”</p>
“我一个牵红线搭桥的红娘，怎会跑来给你介绍生意。”</p>
“那你这是”</p>
“徐秀才，姨问你，你要娇滴滴的娘子不要”</p>
“”</p>
徐青直了直身子，答非所问道：“王大姐突然来找我，莫不是背后有人央请”</p>
“不愧是秀才，脑筋转的就是快！”王媒婆捏着绢，凑到跟前，笑眯眯道：“姨可是听吴耀兴的，你在府试中考了生员第四，却还没个娘子。这不，菜市口做大买卖的万老爷听闻了此事，便想着将自家女儿与徐官人凑成一对儿。”</p>
“徐官人是秀才出身，这白事铺子毕竟不是长法，以后若是中了举人，不得还能赚个官儿当。”</p>
“万老爷听闻徐公子没有家室，也无亲眷，便特意交代，他甘愿腾出一栋宅院，供徐公子日常所居，且愿意出资扶持公子读书，考取功名。”</p>
徐青瞥了眼坐在柜台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玄玉，心这吴耀兴可真会给自个找事。</p>
他丧葬铺子开的好好的，本想无人会来这晦气地方拜访，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有媒妁过来与他牵线搭桥。</p>
徐青心里一乐，顿觉有趣。</p>
此时他左右无事，索性便和王媒婆唠起嗑来。</p>
他开口先问那菜市口的万老爷做的是什么生意，聘礼有多少。</p>
要知道凡是入赘，均得是女方出聘礼，男方添嫁妆。</p>
徐青想着，要是没有千儿八百具尸体，大抵是不够聘他过门的。</p>
“万老爷做的是大买卖，每日都有油水可捞，便是一日两餐，也顿顿都有大鱼大肉，绝对亏待不了徐秀才。”</p>
“你莫不是的菜市口杀猪的万屠户”</p>
“怎能这么，万老爷虽是屠户，可也是宰牲亭里的头号人物，再怎么着也比徐秀才现在做的生意红火”</p>
徐青闻言脸色一下就变得精彩起来，他还当是哪个大户，原来是常卖他猪血的那个屠夫。</p>
对方的女儿他也略有耳闻，确实算得上是千金姐，不过却不是此千金，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千斤。</p>
徐青拿自个和隔壁吴志远一对比。</p>
得，吃瓜吃到最后，自己反倒成了乐子。</p>
“王大姐，以后牵红线的事莫来找我，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若是有白事生意，您可以尽管来，利事钱定然少不了”</p>
送走王媒婆，徐青让玄玉守着铺面，他则独自一人回了水门桥。</p>
风水宝宅里，百具尸体经过埋尸地蕴养，已经积攒出足够凝炼出猖将的浓郁阴煞。</p>
徐青布设香案，供桌上一杆猖旗横放。</p>
早先他超度同行时，曾获得一份豢养猖幽兵的法门，还有号令猖将的猖旗一面。</p>
如今法事圆满，阴煞汇聚成云，却正是他养炼猖将幽兵的好时候！</p>
捧三柱香，徐青燃香作法，待香炉中的灵香牵动院中阴煞后，他便开始念诵‘役猖兵咒’。</p>
“正一天伤，元首从良。</p>
天师有旨，速捉祸殃。</p>
遍通九地，杀鬼擒伤”</p>
念诵役猖兵咒的同时，徐青挥舞猖旗，院中霎时阴风大作，那些掩埋在地下的尸体好似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露出一颗颗骷髅脑袋。</p>
骷髅受咒言驱使，个个转动颈骨，似是朝圣一般，看向科仪祭台所在方位。</p>
徐青恍若未觉，任由周遭一圈又一圈的骷髅头向他张嘴嘶吼。</p>
暗红色的死煞之气从骷髅口中喷涌而出，像是毒蛇吐信，喷出一缕缕血色烟雾，没入徐青身前所刻画的阵图中。</p>
“善者降福，恶者降殃。</p>
恶人憎我，尽死报伤。</p>
吾今使汝，大逞猖狂”</p>
役猖兵咒念罢，院中忽然响起爆竹迸裂的声响，百颗骷髅头尽皆化为白色齑粉。“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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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青掐猖印，中猖旗上顿时亮起道道血色符文。</p>
那些符文聚拢在旗面正中，等光芒消退，猖旗上便多了个古象形的猖字。</p>
感受着猖旗里面传来的冥冥感应，徐青难掩心中激动。</p>
这将是他获得的第一只猖将阴卒，但绝不是最后一只。</p>
身为僵尸王，出门带领一支千猖军阵，或是万猖阵，应该很合理吧</p>
徐青打量院落，除了身前地面上刻画的阵图范围外，其他地方再无半点阴气儿。</p>
这院里的死煞之气，已然被养炼出的猖将吞食一空。</p>
亮个相吧，宝贝！</p>
徐青望着身前一片阴煞之气浓郁到极致的地面，心中的期待已然溢于言表。</p>
念头微动，中猖旗涌现一抹邪异红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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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前凝聚阴煞的地面忽然开始震颤，有黑色死气透过土壤往外发散。</p>
徐青眉头微挑，这动静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大一些。</p>
院中，由百尸煞气凝聚成的猖将缓缓从地面爬出，当先攀出的是一只黑雾弥漫的赤骨爪，长二尺余，宽约一尺二寸，伸展开来时比蒲扇还要大上一圈，曲握成拳时则如酱坛酒瓮大，甚是骇人！</p>
自个这宝贝怕不是有点大</p>
随着猖将破土而出，香案祭台前刻画阵纹的地面似是地龙翻身，寸寸迸裂。</p>
徐青眼睁睁看着一尊皮肤深赤，体形大如亭盖的妖魔出现在他跟前。</p>
闽中记曾有记载——盖岭山中有物体如大瓮，头如猪，牛蹄兔尾大逾犬，善噬人，性贪猛，音如儿啼。其性食已亦杀人性命，人见其没于地不复见</p>
相传，龙与猪相交生猖，而猖将的形体虽是人形，但却同样有着牛蹄妖首的异类特征。</p>
此时眼前的猖将默默侍立在徐青身前，并未发出任何声音。</p>
徐青也不清楚猖将的叫声会不会也如儿啼哭一般嘹亮。</p>
“这玩意个头太大，不过还好可以收入猖旗。”</p>
眼前的猖将看似拥有实体，但徐青心里清楚，若要究其本质，这些猖将幽兵仍是阴煞之气汇聚，虽能听令行事，但并无本我性灵。</p>
徐青有心试探猖将实力，但又恐损毁自个宅院。</p>
思来想去，他抬将院落里弃置不用的石碾抛向空中。</p>
猖将左煞气汇聚，仅是抬虚握，数百斤的石碾便被煞气包裹，停滞空中。</p>
坛瓮大的骨爪虚合，石辗顿时如拍散的雪团，化作一捧青白石屑。</p>
猖将默默收。</p>
徐青见状心里一乐，这猖将的本事远超他的预期，就凭他方才抛石辗子的力道，若是想将之悬停，至少也要有百年道行。</p>
便是习武之人，也得是老练的凝罡武师才能接下。</p>
将猖将收入猖旗，徐青回头看向自家院落。</p>
只见地面有上百个土坑，好似刚拔过萝卜一般。</p>
取出铁铲下挖，坑底下原本掩埋的尸骸已然化作灰白骨粉，再无一具囫囵尸首。</p>
徐青感受着院中几乎消散殆尽的阴煞之气，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p>
僵尸生性喜欢大凶，这风水宝地若是不凶了，他还怎么住</p>
徐青头一回感到忧虑。</p>
“何以解忧，唯有收尸。”</p>
是日夜，有僵尸望月兴叹。</p>
六月初四，宜嫁娶，搬家；忌开业，动土。</p>
徐青应吴志远邀请，前往白沙县参加喜宴。</p>
在离开井下街前，他特意拐进胡宝松的棺材铺。</p>
本就枯瘦的胡宝松，此时更加萎靡，似是一阵风刮过，就会散成一堆枯枝。</p>
“几日不见，你怎的就变成了这副模样”</p>
徐青眉头微皱，瞥见了对方放置在膝盖上，堆叠整齐的寿衣。</p>
胡宝松膝下没有子女，旁人问及时，他常以各种法应对。</p>
有时是兄弟侄儿贪得无厌，夺了他的家产，他便与之断绝来往，来到此地谋求生计。</p>
有时则是逃灾躲难，中途与亲眷失散，只得独立谋生。</p>
不过胡老头的最多的一，却是年轻时勾搭了太多红颜知己，最终为躲避那些女子纠缠，他便来到这儿开了家棺材铺，图个清闲。</p>
但不论什么理由，结果都只有一个，那便是老头是个孤寡老人，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朋友照料。</p>
“老胡，我这里有一些丹药，是过往从出马仙家那儿求来的灵丹妙药，虽不能延寿，但想来也能让你恢复一些精神。”</p>
胡宝松闻言笑了笑，随即摇头道：</p>
“老儿已然活了二百余年，现如今大限已至，这副身躯也早已亏空成虚壳，就算吃再多的妙药也无济于事。”</p>
顿了顿，胡宝松忽然看向徐青，笑道：</p>
“徐子，我倒是看错了你，在老朽遇见过的人里，你算是最有人味的一个。”</p>
徐青挑眉。</p>
心那你可真够倒霉的，遇见的唯一一个有人味的人，还不是个活人。</p>
“老胡，吴家那子今日要成亲，就在白沙县，来回也就几十里地，要不我带你去吃个席，咱临了也沾沾喜气”</p>
胡宝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几分光亮。</p>
“那去沾沾喜”</p>
“现在就去！”</p>
徐青呵呵一笑，关上铺子门，带着胡宝松就一块儿乘上了去往白沙县的马车。</p>
“老胡，我给你点个妆，咱打扮的精神点，准能让喜宴上的老太太们看见你就走不动道！”</p>
徐青经常借助尸体妆殓练，他的妆造技艺早已娴熟无比，此时他取出妆匣，不大功夫便为胡宝松画上了活人妆。</p>
路过估衣铺，徐青让掌柜为老头挑了一套崭新的衣袍冠帽，掌柜的则直夸他孝顺。</p>
胡宝松容光焕发，虽未服用灵丹妙药，但却仿佛年轻了十几岁，走路都呼呼生风。</p>
“徐子，修行中人无岁月，可即便活的再久，哪怕活到五百年，一千年，可到了最后终究是一场空。”</p>
“倒不如趁着年轻，多遇良人，繁衍子女”到这里，胡宝松忽而一笑道：“要我，何为长生血脉能得以延续，宗祠香火不绝，便是长生。”</p>
“徐子，老朽就是前车之鉴，你往后可要掂量清楚，免得以后也落得我这般下场。”</p>
徐青微微一笑，并未回应。</p>
僵尸繁衍后代他却是没听过。</p>
再者，只活五百或者一千年可太瞧他了。</p>
“定个目标，且先‘活’他个一万年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