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帝王考成法朕欲跳金水河（大章）</p>
刑讯牢房内。</p>
沈念望了一眼刘台扔在地上的匕首，语气变得凌厉起来。</p>
“怎么，怕死了”</p>
刘台缓缓抬起头，愤怒地看向沈念，道：“你你是在诱我尸谏我我我要面见陛下，我我要三法司来审！”</p>
刘台看出了沈念的捧杀之策，但为时已晚。</p>
刚才匕首掉下去的那一刻，已让他一肚子的豪言壮言变成了屁话。</p>
而这些，全已记录在案。</p>
这若让皇帝与阁臣们看到，绝不会认为是沈念逼他尸谏，而是认为他高呼着为君上不惧死然却连写血书的勇气都没有。</p>
伪忠比不忠更令人唾弃！</p>
沈念微微摇头。</p>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陛下与三法司亲审。”</p>
“不论是非，只求异响，不问大义，吹毛索瘢，自私自利，无国无君！”</p>
“我无国无君张居正柄国专政难道不是事实他为何提拔张四维入阁，还不是后者对他唯命是从他为何提拔张翰任吏部尚书，还不是为了专挑他的亲信门生擢升，占据要职”</p>
“还有你，沈念！你就是张党的一个喽啰，我刘台不愿尸谏，是为了日后为朝廷、为君上做更大的贡献，该死的是你们这些结党专权之人，是你们这些在陛</p>
刘台咆哮着，几近癫狂。</p>
他还想着将刚才心口不一的行径找补回来。</p>
沈念面色平静，语气平和。</p>
“在你眼里，身居要职，为天下而忙，就是专权；能务实事者，聚于一堂，便是结党。你可知自施行新政以来，我朝吏治、漕运、边军、田赋、驿递官场风气有何巨变”</p>
“此非吾差事，专权结党就是误国，我作为御史言官，理应弹劾！”</p>
刘台瞪着眼睛，声音甚大。</p>
经常论辩的人都知道，声音越大，情绪越失控，意味着越没有道理。</p>
这句“此非吾差事”的风凉话，令人听着甚是刺耳。</p>
“此非汝差事你这种人，实乃我大明毒瘤，不，你连毒瘤都不配，你只是一只蛆虫，此刻，我再与你辩，就是对这身官袍的污辱！”</p>
罢，沈念长袖一甩，回到了陪审座位。</p>
曹威、周海、刑名文吏、锦衣卫们都露出一抹鄙夷的表情。</p>
当一名御史言官，在道德上站不住脚，他的一切话语都将不可信。</p>
这一刻。</p>
刘台意识到他刚才的一番行为，已使得“伪忠君上，沽名卖直”的罪名成立。</p>
朝廷完全可以将他当作言官的反面典型，杀了他。</p>
刘台顿时恐慌起来。</p>
在性命面前，尊严骨气没有一两重。</p>
“噗通！”</p>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p>
“我我我不弹劾了！我愿认错，若能留我一条命，我还能为阁老立言，为阁老洗刷污名！”</p>
铁骨铮铮、忘身为国的刘台，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软骨头。</p>
他怕死，太怕死了。</p>
沈念面色冰冷地道：“放心，朝廷不会杀你，但会让你比死更难受！”</p>
罢。</p>
曹威、周海、沈念一行便离开了刑讯牢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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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屋内，万历长呼一口气。</p>
今日他看了一场好戏，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看一名官员什么，要看一名官员做什么。</p>
翰林院修撰王家屏首次近距离见识到了沈念的与众不同。</p>
这个刚入仕三年、仅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有口才，有段，心智谋略堪比一众部堂学士。</p>
即使他知晓此策，但在这冰冷的诏狱中，面对刘台，也难以发挥出如沈念这般收放自如的程度。</p>
当日。</p>
此番审讯的供词便送往了三法司，只要三法司认可，万历便马上能颁发法令。</p>
至于内阁与其他官员。</p>
或许也能从诏狱相关人员口中得知皇帝辨别忠奸的方式，但绝对不会再发表意见。</p>
因为——</p>
皇帝亲审，起居注记录，外加三法司认定，那就是铁一般的事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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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p>
背上皇帝与三法司共同认证的“沽名卖直，损误朝政”之名，永不叙用的庶民刘台被驱赶出了京师。</p>
他跪在永定门外，屎尿满身，不停叫喊着：“臣不谏了！臣不谏了！”</p>
他名声已臭。</p>
想要重回仕途，除非凭借一己之力将北境的敌虏全灭掉。</p>
此事对朝堂百官都是当头棒喝。</p>
以后谁再想邀直名，走仕途捷径，大概率就是这个下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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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与张居正对沈念的表现尤为满意。</p>
前者以沈念讲学有功，赏银二十两，白梅瓣碗四个。</p>
后者则在内阁当着六部堂官的面儿，毫不避讳地道：“沈子珩，当朝青年官表率也。”</p>
此夸赞，那可是能传遍大明的。</p>
当下的张居正。</p>
最不喜的就是官场上“和光同尘、明哲保身，宁可无功，不能有错”那一套。</p>
沈念的冲劲，甚得他心。</p>
刘台之事结束后。</p>
大明百官的事务重心再次落在新政与皇帝的课业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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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日，经筵春讲，再次开讲。</p>
三大阁臣、六部堂官、众日讲官、展示官、鸿胪寺礼仪官等，乌泱乌泱一百多人。</p>
当然。</p>
有八成官员的任务是待经筵官进讲完毕后，享受万历的赐宴。</p>
经筵日，又被誉为吃经筵，便是这个缘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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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日讲课间隙。</p>
万历于偏殿批阅奏疏，李太后因身体有恙未曾垂帘于后。</p>
冯保站在一侧，随时准备着听万历之言批红。</p>
负责兼记起居的沈念待在稍远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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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人在外休息，等待万历召对。</p>
当下，万历越来越离不开沈念。一方面是因沈念博闻广记，对政事甚是通晓；另一方面是沈念答疑解惑不吊书袋子，能让万历迅速听明白。</p>
故而，沈念或为经筵官、或为日讲官、或为记注官，几乎每天都在万历旁边。</p>
这时。</p>
万历在看到一本奏疏后，面色突然变得愤怒起来。</p>
沈念能察觉到，他咬着后槽牙，几乎想要将奏疏撕碎。</p>
这种表情非常少见。</p>
此种状态持续了约有十息后，他看完奏疏，抽出最后面的阁臣票拟，脸色才逐渐缓和了一些。</p>
冯保连忙道：“陛下，没事吧”</p>
万历摇了摇头，道：“无无事。”</p>
然后，万历将那份奏疏放到一侧，没有指使冯保批红。</p>
唰！唰！唰！</p>
万历继续批阅奏疏，不多时又皱起了眉头。</p>
他看完中奏疏，想了想，道：“大伴、沈检讨，你们过来看一看这份奏疏。”</p>
当即，万历将奏疏先递给冯保。</p>
冯保迅速浏览完毕后，将奏疏交给了沈念。</p>
沈念仔细一看，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他终于明白万历为何气得将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p>
此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和国子监祭酒王锡爵的联名奏疏。</p>
二人认为，考成法亦可用在皇帝身上。</p>
他们建议对皇帝的课业可采取月月考，半年一大考的方式，由翰林院与国子监共同出题，内阁审核，根据万历的表现设置课程，二人还将大明科举的那套形式用了进来，什么样的试卷相当于院试、乡试、会试等，写得甚是详细，意在将万历培养成尧舜之君。</p>
这俨然是让皇帝月月享受科举考试般的折磨。</p>
角度刁钻，用心良苦，但唯有勇气可嘉。</p>
张居正的批复是：上课业甚重，暂不可行。</p>
沈念看到张居正的批复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p>
不愧是首辅，还是有分寸的。</p>
真要将考成法用到皇帝身上，让他月月有考，完不成任务便惩罚，那待万历亲政，先废掉的就是考成法，然后大概率能将朝堂掀翻天。</p>
二人的忠心，日月可鉴，但他们忽略了万历不过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p>
沈念见万历看向自己，连忙道：“陛下，首辅批复得对呀！”</p>
万历微微撇嘴。</p>
“你们再看看这道奏疏！”</p>
万历从御案上又拿起一份奏疏，递给了冯保，冯保看完后，立即递给沈念。</p>
这份奏疏是户部尚书王国光的请辞奏疏，他刚在本月初九请辞过，万历未曾同意。</p>
张居正的票拟是：户部责重，部堂功高，先不允。</p>
虽王国光已经六十四岁，但当下的精神状态甚佳。</p>
饮酒吃饭纳妾，俨然不弱于五十岁的中年人。</p>
另外，大明朝的高官，向来都是干到干不动。</p>
比如，严嵩八十岁还在首辅位上；徐阶六十五岁还忙着为隆庆皇帝撰写登基诏书；比王国光一岁的高拱若不是被迫致仕，没准儿现在还在内阁叉腰骂人呢！</p>
依照王国光这个年龄，这个精神状态，以及当下受重用的情况，再干五年，入阁然后再加封太子太保，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p>
他之所以请辞，不是不恋权势，不是不想更进一步。</p>
而是户部尚书这个官，实在太累了。</p>
户部，大明朝的钱袋子。</p>
官员俸禄、边关军响、屯田税收、赈灾储粮、印钞矿藏，地方上的盐税、输解、交纳等各种费用，都全归户部负责。</p>
自考成法施行以来，因将收缴田赋放在首位，使得户部的工作量翻倍，王国光主户部事已五年有余，故而想要歇一歇。</p>
沈念不知申时行和王锡爵的联名奏疏与王国光的请辞奏疏有何关联。</p>
“你们可看明白了”万历问道。</p>
冯保先是看了一眼门外，然后道：“陛下，您您是，这是这是”</p>
“对！对！”万历郑重地点了点头。</p>
二人这番对话，没有任何实际内容，沈念先是有些发懵，但朝着外面一望，顿时明白了。</p>
万历是觉得张居正在考验他。</p>
这两份奏疏合起来，乃是张居正为他上的一堂奏疏批阅课。</p>
万历猜想。</p>
张居正的意思是——</p>
皇帝若为贤君，若想留下王国光，那就必须以身作则，准许王锡爵和申时行的联名奏疏。</p>
反之。</p>
若万历认为自己很累，不宜再加课业考核，那驳斥王国光的请辞奏疏就有些勉强。</p>
皇帝，必须以身作则。</p>
正确的做法是：驳掉张居正在申时行和王锡爵奏疏上的票拟，同意张居正在王国光请辞奏疏上的票拟。</p>
沈念觉得万历已经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p>
但细细一想，张居正不止一次在奏疏票拟上考验万历。</p>
比如，万历若一味地同意阁臣票拟，张居正就会旁敲侧击告诫为君者要有主见或批阅奏疏要认真；万历若要反驳阁臣票拟，但反驳的又没有道理，张居正还会旁敲侧击地批评他没有用心学习。</p>
内阁这群糟老头子，为了防止万历亲政后被文官们欺负，现在是变着方法段欺负他。</p>
这种真假莫辨的奏疏解读方式，都是跟着万历的爷爷学的。</p>
想一步是错，想两步是错，想三步可能也是错，但至少能证明自己有头脑。</p>
这三年来的惨痛教训。</p>
让万历时刻警惕着票拟里的陷阱，以防因不谨慎而再被教育。</p>
万历见沈念也明白了他的猜想，不由得压低声音，问道：“二位，该如何解，若若将考成法用在朕的身上，朕朕立即就去跳金水河！”</p>
在冯保与沈念面前，万历还是挺霸气的。</p>
但若李太后和张居正有一个站在这里，他都不敢如此话。</p>
沈念的脑袋快速旋转起来。</p>
他并不会因私护着万历，而是觉得此“帝王考成法”，绝对不能用。</p>
用完之后。</p>
万历要么英年早逝，要么亲政后彻底放飞自我。</p>
这群学霸根本不会讲学，完全是想将好东西一股脑儿地朝着万历的肚子里塞。</p>
一旁。</p>
冯保眼珠一转，看向沈念，道：“沈检讨，你向来有急智，想必定能为陛下想出万全之策。”</p>
听到此话。</p>
万历一脸期待地看向沈念，而沈念恨不得立即将冯保扔进金水河。</p>
这老东西的甩锅术，已练得炉火纯青。</p>
沈念缓了缓，为了避免万历被这群聪明人教成傻子、疯子，想出了一个尚且可行的应对之策。</p>
他靠近御案，与万历和冯保声耳语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