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重阳日百家议政，学术派碰上数据流</p>
九月九，重阳日。</p>
宜登高，晒秋，插茱萸，喝菊酒。</p>
近午时，午门前。</p>
一座高约丈余、长约四丈、宽约三丈的木台矗立在左右掖门的中间。</p>
即议政台。</p>
议政台以北，摆放着一百多张椅子，乃议政官的位置；议政台以南，摆放着三百张椅子，乃三百名诣阙者的位置。</p>
议政台东侧与西侧，则是中书舍人、六科给事中以及一些文员胥吏的位置。</p>
他们负责记录百家议政的内容。</p>
旁听的千名书生则是站于诣阙者之后，中间有栅栏隔开。</p>
至于其余书生士子则是站在更后方，有的甚至已排队站到了端门附近。</p>
这些人几乎听不到议政之声，乃是纯粹为各自崇尚的学政见来涨士气。</p>
不多时。</p>
左右掖门、左右阙门同时打开。</p>
议政官、诣阙者、旁听的书生们纷纷涌入，在一众锦衣卫的引导下，来到各自的位置。</p>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坐于最前方，而后一众议政官们纷纷落座。</p>
海瑞也在其中。</p>
在他们对面，诣阙者们也都纷纷就位。</p>
王襞、罗汝芳、王世贞、何心隐、李贽、管志道、云栖大师、道士陆西星等人也都坐在了最前方。</p>
很快，便有书生发现。</p>
海瑞竟身穿四品官服，坐在一众议政官之中。</p>
他们知晓海瑞起复，但却不知海瑞已入京，且竟担任了议政官。</p>
一些书生士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海刚峰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p>
何心隐、李贽等人则是微微皱眉。</p>
他们的一些理念建立在“士大夫虚伪”的基础上，与张居正争辩，他们有自信。</p>
但面对知行合一的海瑞，他们则有些无奈。</p>
不过他们觉得，依照海瑞的脾性，绝不可能与张居正同声同气。</p>
今日，乃是百家议政的第一日。</p>
由诣阙者表态，讲述各自的学政见，表达对民间书院废立与生员是否可以言政的看法。</p>
议政官们听而不言，明日才是他们的表态讲日。</p>
而此刻。</p>
万历坐在文华殿内，正在批阅奏疏。</p>
诣阙者的言论被中书舍人们整理后，会迅速送到他的面前。</p>
稍倾。</p>
主持官申时行率先走上议政台，环顾四周，先是朝着午门方向躬身拱，然后高声道：“吾乃本次百家议政的主持官申时行，今托陛下圣德，广开言路，召天下之士，议天下之政。”</p>
“议政之规在百家议政诣阙者规中已有详尽明，吾便不再赘述。今日皆为诣阙者言，烦请诸位遵循规矩，不可谈虚论寂，不可攻讦私德，讲不得超过一刻钟”</p>
罢，申时行便站到了一侧。</p>
书生士子们没想到申时行的开场白竟如此简短。</p>
放在往昔，由朝廷举办的这类多人集聚的活动。</p>
仅仅是感谢大明皇家的列祖列宗，感谢皇帝圣德，都至少要讲上大半刻钟的时间。</p>
其实，申时行写了足足一刻多钟的开场白，但几乎全被张居正删掉。</p>
张居正注重实效。</p>
此非礼仪祭祀，面对的又多是“离经叛道”之人，一些虚礼之言，而无用，不如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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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p>
一名身穿长衫的中年儒士走上了议政台。</p>
他站在议政台中央，高声道：“吾本为东淘精舍书院的夫子，吾以为：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义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而今刑罚过苛，关闭天下民间书院、禁止生员言政，更是摧折言论、闭塞朝廷耳目之举”</p>
这位夫子，显然是典型的崇古派。</p>
他高捧尧舜时代之政，抨击当下刑罚过苛，不该封禁民间言论。</p>
紧接着，又走上来一位青年书生。</p>
“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一国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也。吾应信人性之善，对民欢欣爱养，久之，则天下刑罚可废矣”</p>
这位书生，大概率是罗汝芳的弟子。</p>
他认为可用性善归仁取代严苛的法令，以此达到治世的目的。</p>
随后。</p>
支持儒释合流治国的，倡导以谈禅论庄改造世人的，主张讲学治民、改伦理纲常治国的书生士子不断走上议政台，发表学政见，并以此反对封禁民间书院，禁止生员议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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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一个多时辰后。</p>
诣阙者们发表完政见主张，提出对封禁民间学院、生员禁止议政的看法后，话语方向转向抨击时政。</p>
言辞逐渐变得激烈犀利起来。</p>
有人称：朝廷应立即废除诏狱，废除宦官干政，以宽仁之治，还天下一片清明。</p>
有人称：地方官员胥吏贪墨严重，蛇鼠一窝，误国害民，当下之考成法使得他们苛治于底层百姓，流民不断增多，理应重置改进。</p>
有人称：朝廷应立即减免百姓赋税，还田于民，限制土地兼并，让天下百姓皆有田可种，皆有屋可居。</p>
有人称：当下权臣专制，一应国策皆是一言堂，应削减阁臣之权，提高六部之权。</p>
还有人称：边境军政混乱、官商一家，朝廷应将某些长期守边的军帅官员撤回，另换新官。</p>
还有人称：当下科举，死守教条，拘于形式，已是死水一潭。天下人所学皆是禁锢人性的程朱理学，理应从明年会试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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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语，若是有夫子在书院内对着年轻的读书人言，依照张居正的脾气，早就命人将他们关入大牢了。</p>
诣阙者们抨击时政，非常兴奋。</p>
每个人所言的方向都不一样，林林总总，已挑出了朝廷三十多个毛病。</p>
其中不乏有直接抨击张居正的。</p>
言论犀利而直接。</p>
甚至将张居正比作西汉之权臣霍光，这比骂他是北宋王安石，更加严重。</p>
张居正坐在中间，不时轻捋胡须。</p>
他担任首辅以后，经历的诋毁非常多。</p>
但当下的他已不在乎。</p>
为了新政能顺利一些，阻力少一些，他完全能舍弃自己的名声。</p>
更何况他在这些人眼里，名声本就不好。</p>
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欲安国家、定社稷耳，怨仇何足恤乎，吾从不恤于人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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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到了黄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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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主持官申时行叫停两次，供大家歇息解或去一旁吃些内廷宦官准备的点心外。</p>
议政台之上，几乎是只要有人下去，便立即有人站上去。</p>
一个个诣阙者，皆无比亢奋。</p>
他们压根没想到，自己竟有会站在午门前抨击朝政，且不用受惩。</p>
今日，所有议政官都达成了一个共识。</p>
无论出现什么样的讥讽之言，大家都倾耳聆听，而不可发一声斥之。</p>
沈念听了大半天后，心情逐渐放松起来。</p>
百家议政前。</p>
书生士子们俨然如洪水猛兽。</p>
轻则反对当世之法令政策，重则直接反朝廷，势头非常强劲。</p>
但今日听他们一讲。</p>
沈念听到最多的，其实不是反抗，不是异端学，而只是过于理想化。</p>
此外，他们的言论中也裹挟着大量民意，这是朝廷必须要重视的。</p>
渐渐的，天色全黑，午门前燃起了火把。</p>
申时行见天色已黑，本想宣布结束。</p>
但张居正有言：待无人再上议政台或到子时，再行结束。</p>
这可能是天下读书人唯一一次痛快发言且朝廷暂时还不会反驳的一日。</p>
张居正想让他们个痛快，想要听到更多真实的声音。</p>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p>
亥时初（2:00），诣阙者们终于发言完毕，无人再上台。</p>
申时行当即宣布结束。</p>
同时提醒所有人，明日午时后，将是朝廷议政官们的发言时刻。</p>
此刻的沈念。</p>
脑海里钻入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学政见，又累又乏，当即便回家睡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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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阳刚刚升起。</p>
昨日诣阙者言论的简报，便印制了出来。</p>
翰林院、顺天府、贡院、文庙、国子监等衙门前，皆有张贴，且还有胥吏散发于民间街头，欲令更多人知。</p>
书生士子们纷纷围观。</p>
他们想看一看，朝廷会不会虚以委蛇，将一些反抗的学政见压下去。</p>
当发现简报之上皆是昨日实情后，一些书生士子不由得对朝廷产生了一丝好感。</p>
往昔。</p>
他们是根本看不到朝廷这份真诚之意的。</p>
当然，也有人认为此乃朝廷笼络人心之举，实则是为了今日午后的反驳。</p>
“作戏而已，我若是没猜错，今日午后，那些议政官们一定会将这些政见逐个抨击，全部反驳。”</p>
“朝廷让诣阙者先言，就是为了反驳，没准儿日后还会算旧账，若我所料不出，但凡发出对朝廷有敌意言论者，后续科考或仕途绝对不顺，甚至有被抓进大牢的可能。”</p>
“只要朝廷这次不解禁天下的民间书院，不让天下生员自由议政，我便接着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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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午门之前，阳光温暖，有一丝丝风。</p>
集聚着的依旧是昨日那群人。</p>
只不过，今日的诣阙者变成了听众，议政官们变成了言者。</p>
就在诣阙者们思索着，议政官们会如何反击，首先站出来的会是对朝堂政策、各种学最了解的翰林官，还是论辩攻击力最强的科道言官时。</p>
六部的六名郎中（正五品）一起走上了议政台。</p>
随即，吏部考功司郎中徐墨率先出列。</p>
他没有反驳诣阙者昨日之言，而是讲述起了自万历元年六月开始施行的考成法。</p>
“施行考成法之前，朝堂政令条例下发，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之后，朝廷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原则，强调供铨选、专责成、行久任、严考察。万历二年七月，吏部逐款稽查，重惩官员五百六十二人，万历三年三月，因考成法，吏部惩戒、降职、罢黜官员三百七十六人”</p>
吏部考功司郎中徐墨没有讲政见学术，而是在汇报实施考成法以来取得的成果。</p>
全是数据，全是结果。</p>
紧接着，户部郎中出列，依旧是念数据，讲结果。</p>
从万历元年到万历三年太仓库银的变化，讲到田赋的收缴，各个地方天灾人祸的救济，宫廷财政的支出，边防重镇的军费与钱粮以及丈量田亩的情况。</p>
紧接着。</p>
礼部主事讲到祭祀、宗封、筵宴、科举等一系列事情的进展情况，与这两年来缩减了多少宫廷的节庆、宴会开支。</p>
随即，兵部主事讲起剿贼守边、铸造兵器、饲养战马等消耗的费用；刑部主事则讲起了自新政以来，官员、百姓的犯罪情况，工部主事讲起了兴修水利、建路搭桥的情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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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政台之下，书生士子们都非常认真地听着。</p>
六部郎中没有对书生士子们的抨击辩驳一句，而都是在认真讲述当下大明天下的国情民情。</p>
这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匪夷所思的。</p>
平日里，这些人根本就接触不到这些信息。</p>
张居正令六部郎中讲这些，是为了让众人都能看到：当下的朝廷虽有缺陷，但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新政正在使得大明朝蒸蒸日上。</p>
虽未反驳，但这些数据与成果，比任何一种反驳都要有力度。</p>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p>
六部郎中讲完后，许多聆听的书生士子们都生出一种“朝廷并没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的感觉。</p>
紧接着，王锡爵站了出来。</p>
他作为国子监祭酒，详细讲述了朝廷为何会封禁民间书院，为何禁止生员议政。</p>
主要原因就是：天下学政见混乱，有诸多无卓行实学者，沽名钓誉，空谈废业，依靠虚名开请托之路，入仕为官，更有甚者，以谤议朝政博名，浮言可畏，误导年轻的读书人，进而影响朝廷新政。</p>
生员乃是准入仕者，是朝廷的栋梁，不应受其影响，故而禁止生员议政。</p>
王锡爵还称，只要此次论辩出什么学术政见应该压制，什么学术政见应该提倡，拟定出一个规矩，为天下人树立正确的学风学观，则民间书院有望解禁，生员亦可议政。</p>
简而言之：天下书生讲学议政，应是为天下人中的大多数立言，而不是为个人名利，坏天下学风。</p>
日近黄昏，第二日的百家议政便结束了。</p>
这两日。</p>
朝廷与民间学就像两个陌生人，互相介绍了自己一番。</p>
朝廷没有民间学想象中的那么糟，民间学也没有朝廷想象中的那么坏。</p>
彼此都有了更深的了解。</p>
接下来三日的自由辩论才是重点。</p>
其将决定朝廷会不会解封民间书院，会不会同意生员议政，会不会将一些学政见当作异端封杀，会不会扶植一些民间学成为主流。</p>
结束之后。</p>
王襞、罗汝芳、王世贞、何心隐、李贽、管志道、云栖大师、道士陆西星等人都纷纷回到了住宿之处，认真准备起来。</p>
明日，他们将会成为论辩的主力。</p>
他们的学政见是被贬斥的一文不值，还是能动摇程朱理学的位置，甚至成为变革之法的新依据，就看他们的能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