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卧龙与凤雏，一日一罪沈子珩</p>
深夜，雾起霜降。</p>
会同馆南馆，朝鲜国使团住处前厅。</p>
崔允赫与崔允俊皆跪在地上。</p>
二人望着前方拿戒尺的崔盖国，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来到大明竟还要被父亲揍。</p>
“大明是我们的君父之国，你们是有多大能耐，敢在大明礼部尚书面前失礼，我安排的座次是你们能擅调的吗”</p>
“那沈念不仅仅是翰林院编修，还是大明的经筵日讲官，更有可能是二十年后的大明首辅，为父让你们跟着他学，是你们的福气！”</p>
“怎么你们还想着去内阁，跟着张首辅去学”崔盖国气愤地道。</p>
“爹，可可以吗”崔允俊激动地道。</p>
若能跟着张居正学上七日，在朝鲜国的官衙里，他俨然敢横着走。</p>
啪！</p>
戒尺敲在崔允俊的脑袋上。</p>
“做梦呢！能让你们入翰林七日，已是为父尽最大努力了，告诉为父，此次让你们入翰林的目的是什么”</p>
“效彼之长，补己之短，以强王国！”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p>
“接下来的七日，好好学！”崔盖国恨铁不成钢地道，然后朝着二人摆了摆。</p>
“爹爹安寝！”二人当即退了出去。</p>
片刻后，二人走到长廊拐角处。</p>
崔允俊朝着崔允赫低声道：“大哥，咱们跟着一个年龄比咱们，官职与咱们同品，且还有些倨傲的翰林官学习，回去之后，实在是不露脸啊！”</p>
崔允赫眼珠一转，非常自信地道：“咱们若能证明比他还要优秀，便露脸了！”</p>
崔允赫已决定，待去了翰林院，便倾力展现自己的才能，让翰林官们都不得不承认，沈念不配做他的七日之师。</p>
他这份自信，来源于他对沈念在翰林院的故事，完全是一知半解。</p>
</p>
十月初五，清晨。</p>
崔允赫、崔允俊兄弟身穿朝鲜国从六品官服，来到翰林院，见到了沈念。</p>
“跟我来！”</p>
沈念将二人领到编修厅旁的一间屋子内，看向里面的两副桌椅，道：“从今日起，这就是你们的房间！”</p>
“稍后，本官要赴文华殿日讲，你们便先负责整理这些文牍，有需校对的、有需抄录的，还有需提炼内容简义的，皆是翰林官本职，务必仔细一些！”沈念望向桌子上的一摞摞文牍。</p>
罢，还不待二人应下，沈念便快步朝着外面走去。</p>
崔允俊面带不悦，正要向沈念表达不满，却被一旁的崔允赫拦了下来。</p>
待沈念走远后。</p>
崔允俊一脸愤怒地道：“大哥，你拦我作甚他他分明是将咱们当成文员胥吏使唤了！”</p>
崔允赫面带微笑。</p>
“不就是一些文牍吗正是咱们兄弟显露才能的时候，今日必能完成，也让那些翰林官看一看咱们的能耐与速度，如此，他便不能再瞧我们。”</p>
“如果如果完不成呢”</p>
“若完不成，那定是量太大，是沈念有意刁难我们，我们先将他的罪过记着，七日之后，让父亲写奏疏弹劾他！”</p>
“好，便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的能耐！”崔允俊坐在书案前，拿起一份文牍。</p>
随即，二人便忙碌起来。</p>
这些文牍皆是来自地方州府的一些文牍奏疏，所汇禀的也都是琐碎之事。</p>
翰林史官的任务，就是将这些文牍奏疏的重要内容提炼出来，去粗取精，备修国史。</p>
</p>
近黄昏。</p>
崔允赫、崔允俊二兄弟的房间内。</p>
崔允俊揉捏着有些疼痛的右腕，道：“大哥，马上都要放衙了，他竟未曾看我们一眼，这算什么七日先生，实在过分，回去后，我定要禀告父亲！”</p>
“不可。”</p>
崔允赫望向桌子上整理过的文牍，摇了摇头。</p>
“咱们首日便去告他的状，他定称皇上事重，咱们事轻，父亲为此情况去质问，显得咱们气量不足，还是先将他的过错记下为上策。”</p>
崔允赫拍了拍一旁的文牍。</p>
“今日，咱们足足检阅抄录了近五十份文牍，这可是咱们曾经半个月的公务量，估计翰林院能胜过咱们二人的官员不会超过五指之数。”</p>
“二弟试想，若沈念一直如此刁难我们，七日之后，父亲带着咱们面君，咱们在御前哭诉沈念之罪，一日内竟令我们检阅抄录如此多的文牍，大明皇帝会如何做”</p>
“沈念之举，显得大明朝廷意欲藏私，全无大国威仪，大明皇帝必然会严惩他！”</p>
“对喽！咱们被他刁难欺负了七日，一句抱怨的话语都没有，还完成了沈念刁难咱们的所有任务，大明皇帝会不会夸赞咱们咱们的国王会不会夸赞咱们”</p>
“当下的委屈只是暂时的，这是彰显咱们优秀，彰显咱们谦虚仁善的证据，也是沈念轻视刁难咱们的罪过！”</p>
“咱们再见到沈念，一定要行礼唤先生，并对整个翰林院的官员都彬彬有礼，如此，更能显得沈念做事肮脏龌龊！”</p>
“还是大哥高明！”崔允俊顿时兴奋起来，然后提起笔道：“我再检阅抄录数份。”</p>
</p>
不多时，沈念从外面走了进来。</p>
崔允赫与崔允俊互视一眼，连忙起身，然后非常恭敬地拱道：“沈先生。”</p>
沈念微微点头，问道：“完成的如何了”</p>
崔允赫非常自豪地道：“案上共计六十份文牍，我二人已完成四十八份！”</p>
他以为，这份成绩绝对是值得骄傲与自豪的。</p>
沈念听罢，微微撇嘴，道：“慢！太慢了！你们将剩余的文牍检阅完毕后再离衙！”</p>
罢，沈念便离开了。</p>
“大哥，他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崔允俊攥着拳头，直想揍沈念一顿。</p>
崔允赫双顺着胸口往下虚压，道：“二弟，忘了我刚才的话了委屈只是暂时的，我们将这些文牍检阅完毕再回家！”</p>
</p>
近两个时辰后，夜色全黑。</p>
翰林院一大半公房的蜡烛已经熄灭。</p>
崔允赫与崔允俊甚是疲累地走出了翰林院。</p>
半个时辰后。</p>
崔允赫回到会同馆南馆后，直接拿出纸笔，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一：刁难藩国使臣，视使臣如文员胥吏。”</p>
</p>
翌日一大早。</p>
崔允赫与崔允俊刚到他们的公房，便看到案上又放置了两摞文牍，比昨日还要多一些。</p>
一旁。</p>
一名文吏朝着二人拱，然后道：“二位公子，沈编修命我来传话，今日处理完这些文牍，明日方能去史馆参与修史。”</p>
罢，这名文吏便离开了。</p>
</p>
这一刻，崔允赫的脸色阴沉下来。</p>
他缓了缓道：“二弟，我们做，他以为我们完成不了任务，我们便偏完成任务，待去了史馆，我们就能学到父亲想要我们学的。”</p>
二人想偷师翰林院的，是当下明会要的条目式记载法，是运用“编年体”或“纪传体”编排题本奏疏或史料的技巧与方式，是起居注上大明的朝政秘事、一些史料里的九边图志</p>
故而，进入史馆参与修史，对他们的吸引力特别大。</p>
而这些，都是大明史官不愿外传的，不然容易掀起民间一番私人修史热。</p>
随即，二人开始忙碌起来。</p>
而二人在屋内的动静，经由周边经过的胥吏几乎全部传到沈念的耳中。</p>
午后。</p>
如厕归来的崔允俊，无比兴奋地道：“大哥，我刚才在编修厅外面转了转，我我我发现沈念竟然在在茶台处偃卧（即仰脸躺睡）！”</p>
“真的他一旁可还有人具体是什么时辰、什么位置你能记清吗”崔允赫激动地问道。</p>
“有人，我都记下了，稍后便写给你。”</p>
“好，好，咱们今日虽什么都没学到，但又抓到了沈念的一条罪过！”崔允赫一脸得意。</p>
</p>
当晚，近子时。</p>
崔允赫才从翰林院回家，沈念布置的任务，兄弟二人全数完成。</p>
他们相信，沈念无理由再拒绝他们进入史馆，参与修史。</p>
崔允赫回到房间后，率先拿出纸笔，然后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二：白昼偃卧公署。”</p>
这个罪名若成立，依照大明律，最轻也是夺一季俸禄。</p>
</p>
十月初七，一大早，天气甚是晴朗。</p>
崔允赫与崔允俊来到翰林院后，便被沈念叫去，入了史馆。</p>
随后。</p>
沈念与赵用贤、王祖嫡等一众检讨围坐在一起，崔允赫与崔允俊也坐在一旁，并且人一本皇明祖训。</p>
沈念道：“今日，咱们便围绕大明会典中与皇明祖训相冲突的典章制度议一议，确定哪些可作为补充，哪些内容可以删掉”</p>
随即。</p>
沈念看向崔允赫与崔允俊，道：“二位，你们亦可自由发言，今日以典章制度为上，没有官职大，没有宗藩之别，谁有道理便听谁的。”</p>
听到此话，崔允赫与崔允俊都不由得挺起了胸膛。</p>
在朝鲜春秋馆（史馆），二人向来都是鹤立鸡群，的一众检阅（大明翰林检讨）心服口服。</p>
随即，赵用贤便先开了腔。</p>
赵用贤乃是翰林检讨中对历代史书与典章最熟悉的官员，几乎是出口即为典。</p>
然后，沈念、王祖嫡、刘克正、刘楚先四人轮番发言。</p>
五人的语速都特别快。</p>
外加出言便是对史书汉书原大明会典皇明祖训的引用，听得崔允赫与崔允俊一愣一愣的。</p>
二人根本插不上嘴，还需要不停低头翻阅皇明祖训。</p>
不多时。</p>
生性好强的崔允赫终于开口了话，但却被赵用贤直接反驳了回去。</p>
一众检讨，议论激烈。</p>
用史用典就像在草地上捡草一般，俯拾皆是。</p>
这一刻。</p>
崔允赫与崔允俊不得不承认，大明的翰林官对史书与典章的了解远胜于他们。</p>
不过，二人发现，沈念在他们中间，也就算作一般。</p>
最优秀的还数赵用贤与王祖嫡。</p>
整个上午，二人的脑袋都是懵的，就像一个劣质的布袋里，突然塞进一块块沉甸甸的金子。</p>
根本接不住。</p>
午后。</p>
众检讨接着讨论，崔允赫与崔允俊已不再插嘴，完全变成了两个倾听者。</p>
二人感觉相当郁闷。</p>
近黄昏，检讨议礼终于结束。</p>
沈念朝着二人道：“二位，今日所学匪浅吧，明日史馆照旧，今日便不要熬夜了，我家中有事，便先走一步。”</p>
听到沈念要先行放衙，二人不由得都是一愣。</p>
</p>
约一刻钟后，崔允俊从外面走进二人的公房。</p>
“大哥，我亲眼所见，距离放衙还有近半个时辰，沈念就坐上自家的马车回家了，此乃擅离职守之罪。”</p>
崔允赫喃喃道：“此人过于嚣张，他完了！”</p>
今日于这对兄弟而言，又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学到的一日，但却又为沈念积攒了一条罪过。</p>
入夜。</p>
崔允赫提笔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三：擅离职守，违例提前放衙。”</p>
</p>
崔家兄弟入馆的第四日，依旧是史馆议礼。</p>
不同的是，一众检讨变成了一众编修。</p>
这群编修更厉害！</p>
尤其是沈一贯，他似乎刻意在崔允赫与崔允俊面前表现，引经据典，话语不停。</p>
崔允赫与崔允俊脸上的表情，就像万历刚登基时看到张居正呈递的一份三千字奏疏，如观天书。</p>
插不进话，但也不能走开，非常痛苦。</p>
对二人而言，今日注定又是一个什么都没学到的日子。</p>
入夜。</p>
崔允赫提笔写了“翰林编修沈念之罪四”后，突然停下笔来。</p>
今日他竟未曾发现沈念有何罪过。</p>
他想了半个时辰，提笔写道：史馆议典失仪。</p>
今日午后，沈念议典之时曾将脚放在桌子上，且官服长袖也被他卷起许多，此等行为若认真计较，也算失议。</p>
此刻，崔允赫已经确定。</p>
沈念就是刁难他们，就是不让他们学到任何有用的东西。</p>
故而他准备在这七日为沈念拟上七宗罪。</p>
大明皇帝看到宗主国之臣如此欺负藩国之臣，即使仅仅为了朝鲜国王的面子，也绝对会重惩沈念。</p>
这七宗罪，不足以让他们名扬大明，但足以让很多人知晓，他们在此番刁难下，依然能够完成沈念布置的任务，足以称得上：优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