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题壁诗，绝笔信，吾以吾命换清明</p>
腊月初五。</p>
那份伪造的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造成的舆论越来越大，使得朝廷不得不重视起来。</p>
礼部经由万历与内阁批准。</p>
在贡院、国子监、顺天府衙、承天门外等地的公告处张贴告示。</p>
宣告本届乡试完全遵循洪武十七年颁布的科举成式，明年春三月的会试也将遵循此成式进行，当下并未出现任何不公之处，禁止民间百姓造谣传谣。</p>
然书生士子们并未因这一纸告示而停止讨论。</p>
有人称，有举人已贿赂过可能成为会试考官的官员。</p>
有人称，待朝廷确定考官人选，立马就会有人送重礼，使得考官鬻题。</p>
还有人称，当下的锁院制已失效，一些考官可通过飞鸽传书或挖地道漏题，此种方式在江南地区已有人尝试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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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都是质疑朝廷的声音。</p>
此“假登科录”甚至已传到南京，使得南京的举子们也都议论起来。</p>
这也怨不得举子们质疑，当下的风气确实有些不堪。</p>
但凡中有钱、家中有关系者，都会私下走动，不图一定能榜上有名，但图不落人后。</p>
别人有的人情世故，自己也必须有。</p>
与此同时。</p>
万历向锦衣卫下达了死命令，要求他们务必在五日之内抓到伪造登科录者。</p>
唯有抓到此人，将其严惩，才能将此事平息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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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七，清晨。</p>
北镇抚司内。</p>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北镇抚司指挥使曹威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回踱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p>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p>
前方墙壁上，悬挂着数张从文庙墙壁上揭下来的假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p>
若这份假登科录是通过刻书作坊印制出来的，哪怕是个黑作坊，他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造假者。</p>
但而今仅凭字迹，无异于大海捞针。</p>
此造假者写的一圆转遒丽的楷书，能看出其下大功夫临摹过赵孟頫。</p>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线索。</p>
昨日。</p>
曹威已让国子监的学正、教谕们帮忙，对照了今年即将参加会试的举人字迹，但一无所获。</p>
对方若不是明年春应考的举子，那就更难找了。</p>
就在这时。</p>
一名锦衣卫快步跑了过来，道：“指挥使，有书生在天圣寺影壁上发现了那名造假者的题诗！”</p>
罢，他将一张纸条呈递给曹威。</p>
曹威看过后，瞪眼道：“反了！真是反了！抓到此人，本官定要将他大卸八块，去天圣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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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p>
集贤街西侧，距离文庙不过数百米的天圣寺。</p>
已围聚了上百名书生士子。</p>
天圣寺住宿便宜，又紧邻国子监与文庙，乃是许多书生士子的首选居住之地。</p>
书生士子们围聚在寺庙前院的影壁前，望着不是昨晚就是今晨写上去的一首诗，议论纷纷。</p>
此诗无名，共有六句。</p>
内容是：</p>
“青钱万贯锁天门，龙庭尽是鬻题人。”</p>
“八股绳困青衿子，黄金榜首相公儿。”</p>
“谁言登科论才高，你我文笼一微尘。”</p>
题壁诗，乃是书生文人们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p>
寺壁、石壁、邮亭壁、殿壁、楼壁皆可写，多用于留念、赠友、思乡等。</p>
但如此抨击朝政科举的影壁诗，却无人敢写。</p>
此影壁诗，不遮不掩地道出了本届会试，朝廷官员受贿卖题、高官之子名列榜首的可能情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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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似乎是那个伪造登科录者的字迹，他他是不是疯了这种诗都敢写”</p>
“对，就是他，他的字迹类似赵孟頫体，莫非他就住在天圣寺”</p>
“我猜，此人定是明年参加会试的举子，他为了科举公正，不惜提前控诉朝廷科举不公。”</p>
“他这样控诉，根本不可能有实据，实乃诋毁朝廷，外加伪造登科录，待被抓到，必是砍头之罪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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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p>
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道：“诸位，此人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不断控诉科举不公，不一定能利己，但一定有利于我们这些想凭真才实学考中进士的举子！”</p>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p>
书生士子们都是聪明人，知晓此事引起的舆论越大，明年春的会试就越公平。</p>
当即，便有书生士子前往寺庙外传播此诗的内容。</p>
片刻后。</p>
锦衣卫、北城兵马司的兵卒将整个天圣寺都围了起来。</p>
对昨夜的寺中之人，挨个问询审问。</p>
可惜。</p>
因腊月天寒，天圣寺后半夜到清晨并无人在前院值守，无人知晓此题壁诗是何人在何时所写。</p>
曹威命人对照寺中的人笔迹，也是一无所获。</p>
很快。</p>
此题壁诗便传遍了京师的大街巷。</p>
那句“八股绳困青衿子，黄金榜首相公儿”，引得许多落第举子共鸣。</p>
更有甚者。</p>
称自己曾遭胥吏宦官威胁索贿：若不交常例，不能保证你考上，但能保证你一定考不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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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p>
此诗便传到了禁中、内阁与京师的各个衙门。</p>
沈念知晓后，面色凝重。</p>
此人整出一个“假登科录”或许是冲动而为，但又整出一首“题壁诗”，明显是要与朝廷对着干了。</p>
他完全是不要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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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文华殿内。</p>
万历在数名科道官的奏疏中，看到了这首题壁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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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道言官们称“假登科录”与“题壁诗”在民间造成的恶劣影响甚大，谣言四起，很多读书人都认为当下的科举是权贵子弟的青云梯，而寒门寒士十试九黜。</p>
他无比气愤地道：“我朝科举真有如此多的弊端吗书生士子们不相信朝廷，竟会相信这样的谣言！”</p>
一旁。</p>
沈念还未曾搭话，冯保便道：“陛下，这定然是某个寒酸书生因落第而怨恨朝廷，故而散布谣言，只要能抓到他，审查出他如此做的原因，此事自然能很快平息！”</p>
沈念张了张嘴，并未开口话。</p>
假登科录与题壁诗确实是造谣，因为事实尚未发生。</p>
但能在民间引起如此巨大的舆论且使得许多读书人产生共鸣，问题还是出在朝廷身上。</p>
沈念在隆庆五年参加会试时，便遭受到南京一些宦官胥吏的刁难，索要常例。</p>
若不给，他们甚至能在考试时，进行刁难。</p>
当年，沈念的父亲也是出了常例钱的。</p>
外加官场中有许多宦官胥吏打着朝廷的名义骗人称能偷出考题，导致很多书生士子认为，朝廷会操控科举，鬻题给一些权贵子弟。</p>
而最爱做此等事情的，便是禁中的宦官。</p>
此刻。</p>
沈念若当着冯保的面儿讲宦官通过科举敛财，没有任何证据，冯保肯定不满，故而沈念选择沉默不语。</p>
至于科举的公正性。</p>
在沈念眼里，当下的科举还是相对公正的，不然他不可能在无权无势下能中进士，且成为了一名庶吉士。</p>
不过，若今年是张四维任主考官。</p>
张嗣修与吕兴周的考绩若还不错的情况下，被点为一甲的可能性非常大。</p>
毕竟，当下的考题具有很大的主观性。</p>
此二人的身份，确实会对他们的考绩产生巨大的影响。</p>
万历想了想，看向冯保，道：“编造谣言，诽谤朝政，煽惑人心，实在该死，再去催一催锦衣卫，让他们尽快抓到此人！”</p>
“奴婢明白！”冯保拱道。</p>
诽谤朝政与煽惑人心，皆是死罪，甚至有可能连坐家人。</p>
此人与朝廷对着干且引发许多读书人仇视朝廷，注定是死罪。</p>
这一刻。</p>
沈念较为疑惑的是，此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若言科举不公，此种不要命的匿名攻击、诋毁朝政，乃是最下等的方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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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午后。</p>
京师内的街头巷尾几乎都是厂卫。</p>
凡有传诵假登科录与题壁诗者，即使有着举人身份，也会被抓进诏狱严查一番。</p>
国子监、贡院、文庙、翰林院、端门、以及文人经常聚集的地方都有兵卒巡逻，发现可疑者，便会立即审问，并对照字迹。</p>
锦衣卫还悬赏三千两白银，抓捕这个造谣诋毁朝政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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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三更天。</p>
甚冷。</p>
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雪在后半夜覆盖了整座北京城。</p>
大雪足足下到天亮方停，厚有近三尺。</p>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迅速清理积雪，以保障长安街、棋盘街、安定门大街、崇文门里街等主街道可正常通行马车。</p>
官员们上衙照旧。</p>
这时。</p>
皇城东北，教忠坊内。</p>
顺天府府学的一个门子拿扫把，打开了府学大门。</p>
吱啦！吱啦！</p>
褐红色的府学大门打开后，从缝隙里突然掉出一封信，门子捡起后，看到封面上面写着五个字：赵承砚绝笔。</p>
“赵承砚是谁”门子面带不解。</p>
这时。</p>
门子看到府学教谕王松年从不远处走来，连忙道：“王教谕，我在门口捡到一封信，上面写着绝笔，您来看一看吧！”</p>
听到“绝笔”二字，王松年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p>
顺天府府学的学生，这两年因入仕无望而寻短见者已不下五人。</p>
他接过书信，看到封面的“赵承砚绝笔”五个字，对此名字不熟悉，但对此字体却感觉有些熟悉。</p>
很快。</p>
他打开信封，当看到里面的内容后，不由得大惊失色。</p>
王松年朝着那门子道：“快！快去将后院的夫子与学生们都叫来，让他们立即前往顺天府文庙！写此信者就就是那个撰写假登科录与题壁诗者。”</p>
“啊”此门子自然知晓假登科录与题壁诗之事，当下全城的厂卫都在寻找此人。</p>
罢。</p>
王松年便朝着顺天府文庙跑去。</p>
顺天府文庙在安定门大街东侧，距离顺天府府学不过二百步，因崇教坊有个大文庙，故而顺天府文庙鲜有人去，一般都是顺天府府学举行祭祀礼仪的地方。</p>
王松年在雪中迅速奔走。</p>
他推开顺天府文庙大门，绕过影壁，赫然发现前面那棵堆满雪的老槐树上挂着一位身穿灰色布袍的老者。</p>
此刻，老者已经全身僵硬，头发与胡须上满是冰碴与积雪，而在其胸口，塞着一封书信，还是那封：赵承砚绝笔。</p>
“噗通！”</p>
王松年跪在地上，将中的绝笔信缓缓展开。</p>
“顺天府生员赵承砚，以绝笔泣告于九阍之下。”</p>
“吾本田间一芥，家徒四壁而志在青云，每闻五更鼓，辄起盥栉，燃竹灯以继晷然八试秋闱无果有司每阅卷，先观荐牍，后辨文章，考官视文牍如货贿，鬻爵卖官，势家子弟，冒籍跨考，垄断科名”</p>
“今以登科录、题壁诗令京师举子知，而后尸谏于顺天府文庙，为天下哭科举不公，伏望科场清明，寒士有光，若因循不改，吾当为厉鬼，击登闻鼓以诉于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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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员赵承砚绝笔，血泪并书。”</p>
简单直白来讲此信的内容就是——</p>
考了八次乡试都未曾中举的顺天府秀才赵承砚，埋怨科举不公，故而选择用假登科录、题壁诗与最后的尸谏，牺牲自己，为天下考生哭科举不公，用尸谏为天下人谋得一个科举公平的会。</p>
他在绝笔信里，重点提到了三点：关节贿赂、冒籍跨考、鬻牒纳粟。</p>
这三点，正是当下科举中最易发生的事情，其中最后一点，还是朝廷许可的，有钱者是可以买一个监生资格。</p>
尸谏。</p>
是他对仕途的无奈，是对当下科举不公的无奈，也是最有力的反抗。</p>
王松年念过赵承砚的绝笔信后，两眼已泛起泪光。</p>
他对当下的科举现状也有所了解。</p>
从上面看来，只是白璧微瑕，但从</p>
他喃喃道：“这这这是以尸谏来控诉当下科举的不公！是用尸谏来为天下人谋得一个科举公平的会！他不是罪人，他是勇士！”</p>
王松年抬头道：“赵兄放心，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一定会让你这封绝笔信令天下皆知！”</p>
就在这时。</p>
顺天府府学的一众夫子与生员都跑了过来。</p>
当他们看到吊在老槐树上的赵承砚后，都傻住了，有人甚至还喊叫起来。</p>
王松年擦了擦眼角的泪，将中的绝笔书递给一名夫子，道：“大家都看一看这封绝笔信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