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杀！”</p>
“唏律律”</p>
八月末，当喊杀声与马匹的嘶鸣声在高原响起，碧水如镜的青海湖西侧，也变得渐渐热闹起来。</p>
伏俟城，这座昔年吐谷浑人所修建的王都，此刻却成了陇右都护府的屯兵之所。</p>
城池为兵卒日常居住之所在，亦有不少土浑部落的牧民前来贸易，十分热闹。</p>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隶属都护府的数千牧民在此放牧，远远眺望，牛羊成群，牧歌悠扬。</p>
若是屏蔽一切声音，单从景色来，此地看上去太平无事，宛若世外桃源。</p>
然而远处军营不断传来的喊杀声，却代表着此地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太平。</p>
“直娘贼的，这且嗗部是怎么想的，部落里才几百个甲兵就敢袭击我们的牧民？！”</p>
一队精骑从西边的山岭走出，向着伏俟城外的军营走去。</p>
路上有放牧的土浑孩童朝他们挥，队伍中也有不少人会挥回应。</p>
得到回应的孩子十分激动，而队伍中的兵卒虽然脸上带笑，嘴里却骂个不停。</p>
他们并不是骂这些孩童，而是骂那些袭击他们的土浑部落。</p>
自从吐蕃内乱，吐谷浑地区又重新回归了原始。</p>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不会有人因为大家同是土浑人就放过你，而是仗着拳头大欺负你。</p>
当地的乱象持续了许久，直到开春之后，陇右土浑讨击军收复伏俟城开始，当地才渐渐有了规则。</p>
陈靖崇发檄文给各部，言土浑地区为陇右都护府所管辖，诸部可派人前往伏俟城领取金牌，以此作为日后的互市身份。</p>
除此之外，严禁各部袭扰都护府所辖的部落，违者发兵覆灭。</p>
对于很多弱的土浑部落来，陇右军的入驻，确实给吐谷浑地区带来了和平与安定。</p>
部落不断向伏俟城靠拢，大部落则是迁居，但又不会距离伏俟城太远。</p>
毕竟他们需要物资，而这能够互市的伏俟城，无疑是个能解决他们需求的地方。</p>
不过吐谷浑地区毕竟封闭太久，以至于许多部落都不知道陇右都护府代表着什么。</p>
哪怕陇右军已经入驻伏俟城大半年，但却还是有不长眼的部落会肆意劫掠。</p>
对于他们，陈靖崇也毫不惯着，动辄数百、数千精骑或马步兵出击，将其覆灭。</p>
眼下道路上的这数十名精骑，便是前去讨平他部，凯旋而归的兵马。</p>
他们只是大军的塘骑，但身份却十分特殊，只因为他们是临州大学的第一批学子。</p>
李阳春、马懿、高述、高淮等人在马背上聊着此战的经过。</p>
经历大半年的高原厮杀，他们早已不是刚入伍时的新卒了。</p>
眼下的他们，基本都弄清楚了军队的编制和基础的行军布阵、扎营等知识。</p>
若是让他们带兵，他们这几十人，起码也能带出来数百人。</p>
“军号！”</p>
“土浑镇第九伏俟军三团二旅三队，队正高潜奉第三团校尉王献军令，送军碟往伏俟军牙门去！”</p>
众人闲聊间，队伍已经来到了伏俟城外军营西门。</p>
队伍勒马，队正高潜自报家门，同时拿出军碟示意。</p>
门口驻守的三百余名驻兵中走出一名校尉前来验查军碟，确认军碟火漆上的印记没问题后，当即选择放行。</p>
五十余骑走入军营，高潜转头吩咐道：“我与张队副去牙门交军碟，你们跟随刘伙长去驻地，莫要乱跑！”</p>
“遵命！！”</p>
众人喊声嘹亮，随后便见高潜他们先后离去。</p>
与此同时，身为普通兵卒的李阳春他们也跟着几名伙长前往了驻地。</p>
军营内有土屋，基本是每伙一间屋子，每队一个坊，每团一个大坊，坊有坊墙及坊门，宛若型城池。</p>
李阳春他们回到了本队的驻地，所有人下马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下休息，将汗水擦干后脱甲，为马匹脱下马鞍。</p>
接下来就是各自为自己的马匹梳理毛发，检查马蹄，喂食马料。</p>
照顾好马匹，确认没有问题后，这才交由队内的马夫带入马舍之中。</p>
这些马夫都是当地的土浑人，专门负责照顾军中马匹。</p>
伺候好了军马和乘马，李阳春他们才有会来收拾自己。</p>
因为是在高原，树木稀少，而转运煤炭并不容易，所以洗澡在这里还是比较奢侈的。</p>
他们脱下甲胄，简单用铁壶中被太阳照射而聚热的温水擦拭身子，随后用梳子梳理一遍头发，再用篦子继续梳理。</p>
“直娘贼的，马懿你看你这个跳蚤”</p>
“滚滚滚！”</p>
高述逗着马懿，马懿则是不耐烦骂着。</p>
半年多的风吹日晒，他们的肤色比起之前更黑了，丢到中原去，兴许都会被人认成南边的昆仑奴。</p>
十二个大男人各自在宿舍里忙着，忽然宿舍外便响起了木哨声。</p>
“哔——”</p>
“集合！！”</p>
“直娘贼的！阿耶才躺下没一刻钟！”</p>
所有人骂骂咧咧，可行动却不慢，纷纷握着鄣刀往外走去。</p>
五十余人很快集结完毕，返回的高潜与张队副满意颔首，随后开口道：</p>
“传军令，土浑镇第九伏俟军第三团，于八月二十五日放假，元日以前集结于岷州溢乐县外军营是否明了？！”</p>
“遵命——”</p>
当放假的消息传来，所有人心底无比激动，但还是强压着激动，先行回答了高潜。</p>
“解散！”</p>
随着高潜声音落下，众人立马欢呼起来，但高潜却打断道：</p>
“别高兴太早，这次放假不一定是好事。”</p>
他没的太明显，但对于已经见过血的众人来，他们很快便明白了这次放假的目的。</p>
“娘贼的，南边要打仗了？”</p>
“肯定是，不然让我们去岷州干嘛？”</p>
“要我，早就该打了！”</p>
“是啊，我们五万多精兵强将，还有三四万民兵，早该打出去了。”</p>
“你们这次会打下成都吗？”</p>
“娘贼的，不管打不打，总之打了这仗，你我恐怕都能升为伙长了！哈哈”</p>
虽然已经见过血，但在吐谷浑地区打的都是治安战，这群青年人并不清楚，大阵作战的恐怖在哪。</p>
他们笑笑，不少人甚至激进的想要打进成都府。</p>
还有人则是渴望建功立业，擢升官职。</p>
不止是他们这般，就连伙长和高潜、张队副他们也笑容洋溢。</p>
他们自然怕死，但是他们更怕止步于此。</p>
按照军中的规矩，四十五岁还未擢升到别将的人，都将在四十五岁年满时退役。</p>
尽管退役后，他们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钱粮，以及地方衙门维护治安的工作，但那样工作的俸禄并不高。</p>
“高队正，您这次有把握擢升校尉吗？”</p>
马懿笑呵呵走到高潜身旁，试探性询问。</p>
高潜闻言笑着摇头道：“这次能累功升个旅帅就不错了，得了旅帅的武职，过几年我退役转业就能留在县里当差，不用去县外了。”</p>
“旅帅转业的官职是什么？”李阳春走过来询问，高潜见状也笑着解释道：</p>
“军中转业有规矩，你们这群子肯定没用心看兵册。”</p>
“没有品秩的兵卒及伙长在服役年限满了之后，基本直接拿钱百贯退役。”</p>
“九品的队正、队副若是退役，可以选择拿一百贯钱及二十亩永业田退役，亦或者选择拿二十亩永业田，外加转业为乡里的乡官，每年拿十五贯的俸禄。”</p>
“八品的旅帅退役后，可以选择二百贯及五十亩永业田退役，亦或者拿五十亩永业田，转业为州兵（守城兵）的队正，亦或县衙六司中的录事官，每年俸禄在三十贯左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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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品的校尉退役后，可以选择拿钱五百贯或一百亩永业田退役，亦或者拿一百亩永业田，转业为州兵旅帅或县尉、主薄、县丞等官员。</p>
“再往上便没有了，但也有人是暂时没定下来，日后还是得规定清楚的。”</p>
几人听完，不免咋舌道：“校尉退役都只能担任州兵旅帅和县衙六司的录事官啊”</p>
“呵呵，若是都被军中的人给占了，你们这些学子毕业后该如何？”</p>
高潜笑着，接着道：“我听去长安的人回来过，各镇都不管这些，普通人参军拿饷就没了。”</p>
“他们没有入伍田，也没有退役的永业田，更别转业了。”</p>
“你们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日后就懂了”</p>
李阳春几人闻言干笑，接着高潜便摆道：</p>
“都回去吧，接下来我们第九军估计不会出征了，等到了日子，你们结伴回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p>
“是”</p>
在高潜的招呼下，李阳春等人先后返回了宿舍。</p>
半个月后，驻扎在伏俟城的十四个军撤走了十一个，仅仅留下三个军和五百州兵驻守伏俟城。</p>
十四个军解除了土浑镇和伏俟军的名号，改回原本的军号，并踏上了回乡的道路。</p>
与此同时，各镇的戍兵也开始轮换着放假，城里穿着战袄回家的人越来越多。</p>
饶是陇右的平民，也都察觉到了不对劲。</p>
不少人都在街头巷尾谈论着近段时间的变化，都认为要打仗，且都十分激动。</p>
多年的太平，让不少人忘记了战争的恐怖。</p>
青壮们谈论着即将开启的战事，甚至抱怨都护府招兵太少。</p>
“要我，都护府就应该招兵十万，好让我们这些人有个活干。”</p>
“什么活？你家里不是有几十亩地吗？”</p>
“可我家还有七口人呢，过两年我与细君生了孩子，到时候这点地就不够种了。”</p>
“种地哪有当兵舒服，我宁愿当兵也不愿意种地！”</p>
“唉，年末我们就毕业了，也不知道我们毕业后该去干嘛，总不能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还是回家种地吧”</p>
狄道城临州坊内，七八名二十出头青年人坐在摊位上边吃胡饼，边讨论着时局变化，又担心着自己日后的出路。</p>
不多时，他们吃完东西离开了这处摊位，而坐在角落的刘继隆则是擦了擦嘴，与陈瑛、高进达起身朝外走去。</p>
钱被留在了桌上，三人步行往都护府走去，路上能听到不少讨论声，基本都是在讨论最近都护府和军队变化的。</p>
待三人走入都护府，高进达这才开口道：“现在这些郎君，看来有些自视甚高啊。”</p>
刘继隆闻言却笑道：“毕竟读了八年书，若是出来没有地方当差，那便得回去种地了，自然无法接受。”</p>
“莫他们，便是你也无法接受，抱怨两句也正常。”</p>
“对了陈瑛，今年各州大学毕业的学子有多少？”</p>
突然被点，陈瑛沉思片刻，随后不确定道：“应该是六千多？”</p>
“六千多啊”刘继隆感叹道：“这六千多学子，若是交给各镇，恐怕各镇节度使都会十分高兴。”</p>
“只是陇右的各行各业都饱和了，他们大概率只能从仕或考试成为教习。”</p>
“虽然我们明年就要对南边用兵，攻占六州之地后，必然会空缺不少官职，但规矩不能变。”</p>
他口中所的规矩，便是当初定下的从仕、教习等规矩。</p>
毕业的学子想要从仕，必须要接受下乡开荒、参军入伍，最后才能担任直白。</p>
若是要当教习，则是需要参与两年开荒，再当兵一年才可以。</p>
不过都护府也不会让他们白干活，当兵照常发放军饷，开荒期间则是按照每月三百钱的标准发放工钱。</p>
“节帅”眼见刘继隆提起这个，高进达也开口道：</p>
“两年开荒的标准，是否太长了些？”</p>
“不如削减为开荒一年，当兵一年如何？”</p>
“若是按照原有的规矩，这六千学子得四年后才能进入衙门当差，时间拖得有些久了。”</p>
“算下来，开荒的那两年，单工钱就得支出二万余贯，此外随着毕业人数逐渐增多，军队也容纳不下这么多学子。”</p>
高进达提出了眼下出现的问题，可刘继隆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询问道：</p>
“如今都护府及州县衙门中，除各衙门已有的官员与直白，另外的储备直白和官员有多少？”</p>
“不下两千人”高进达不假思索回答道。</p>
“能否在收复六州后，负责六州政务？”刘继隆继续追问。</p>
“自然”高进达明白了刘继隆的意思，而刘继隆也颔首道：</p>
“既然能够胜任，那就没有那么大的官员与直白需求。”</p>
“反而是他们两年开荒结束后，能直接编为四个军，增强这六个州的驻兵数量。”</p>
“等到他们戍兵期结束，也差不多是咸通九年年末，也就是十年年初才会担任各州县衙门的直白。”</p>
刘继隆简单推算，便已经将话题到了五年后。</p>
五年后是咸通十年，历史上庞勋作乱半年有余，河淮洪涝、大旱不定。</p>
可如今，庞勋与王仙芝被王式打得分别逃入鲁山、大别山中，是否还能重新摇旗都另。</p>
看似天下太平，但实际上并非如此。</p>
庞勋与王仙芝的此次作乱，不仅把河淮两道十二个州的经济给破坏了，还造成了数量更多的流民。</p>
从目前来看，朝廷压根没有赈灾的打算，甚至连诸镇兵马的犒赏都给削了三分之一，让诸镇节度使自己解决。</p>
这样的做法，也提前造成了诸镇节度使对朝廷失望，很有可能导致日后诸镇剿贼出工不出力。</p>
除此之外，更为重要的就是刘继隆将在西南点燃的战火。</p>
战火若是点燃，以大唐如今的财政情况，唯有加税这一条路。</p>
大唐若要加税，那诸道的流民和盗寇也将会越来越多。</p>
哪怕王仙芝和庞勋会死在王式上，但天下还会冒出李仙芝、赵仙芝、张仙芝</p>
或许大唐会提前三代亡于李漼上，只是不知以何种过程。</p>
自今年往后，每年都会有数千大学学子毕业，而他们将成为刘继隆打破世家垄断知识和权力的铁锤。</p>
思绪此处，刘继隆他们也走入了都护府的正堂。</p>
刘继隆坐回主位，翻了翻桌上的文册，发现没有什么变化后，接着看向高进达：</p>
“储备的官员与直白，差不多可以在秋收结束后，尽数调往宕州、武州、松州了。”</p>
“是！”高进达颔首应下，刘继隆则是看向了陈瑛：“曹茂那边情况如何？”</p>
“进展缓慢，不如先将他调往陇南，把西川六州的事情敲定再”</p>
陈瑛尝试建议，但刘继隆却摇了摇头：“不必。”</p>
“西川六州重要，但朔方四州也同样重要。”</p>
“此外，河西那边也稍微关注关注，毕竟黠戛斯答应了与河西联出兵驱逐西域的回鹘残部。”</p>
“若是能在这两年就把回鹘残部驱逐至濛池（咸海），那自然最好。”</p>
“是”高进达点头附和，接着拿出文册道：</p>
“近两年来，国子监度支不断增加，眼下负责蒙学的学便有六万三千余学子，大学则不少二万六千。”</p>
“陇右人口仅九十三万，学子便近九万，若是都科考直白为吏，这都足够治理半个天下了”</p>
高进达的很委婉，但刘继隆知道他的意思，无非与之前所话题含义相同。</p>
可是对于刘继隆而言，这群人若要全部投入到天下中，最少还需要十二年时间。</p>
现在看似很多的学子，一旦陇右这台战争器发动起来，日后便显得不足了。</p>
“现在很多，但再过几年，你就会觉得少了”</p>
刘继隆与高进达对视间出这句话，高进达当即便明白了刘继隆想要东出的决心和时间。</p>
不过他并不清楚，刘继隆不仅要东出，还需要解决世家豪强把控科举，将科举视作世家庶族工具的问题。</p>
他想要把唐宋的门荫、以及明初死灰复燃的察举制扫进历史垃圾堆，便需要一批人来奠定刘继隆所定下的制度。</p>
如此之后，科举才能公平的为天下人所服务，而这批人就是陇右的这群无背景学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