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井长</p>
“乃公这次要把狄山的脑袋拧下来。”</p>
前往荇泽乡的道路上，苏嘉这样的半大少年，最是仇恨匈奴人，总是一腔的热血，不像三十岁以后的成年，逐渐老成持重了起来。</p>
“竟敢擅自闯入皋兰山烽燧，险些伤了卫女君，当真该杀。”</p>
苏嘉正是喜欢宝马利剑的年纪，错失了白鼻、齿八这样的良驹，心中没有多少气恼的情绪。</p>
当他知道狄山的族弟带人杀向卫君孺。</p>
苏嘉大怒，恨不得用骑戟砍下来狄山的脑袋。</p>
郭解听到他一口一个乃公，满脸无奈：“你只是跟着卫广学了一段时间的箭术，怎么把卫广话的语气也学了，改了，年纪不许一口一个乃公。”</p>
苏嘉的脸一红：“弟子省得，跟在卫师身边的时间久了，不心把卫师常的一句乃公也学了去，弟子往后会注意话的语气。”</p>
“这次的巡计，各位不能有轻视的心。”郭解看着唯一披了两层甲的霍仲孺，摇了摇头，他的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胆大，做父亲倒是谨慎微。</p>
却也能理解。</p>
郭解看向远处的荇泽，神色多出了几分慎重。</p>
这次巡计荇泽乡，充满了风险，随时面对乡里豪强的围攻。</p>
巡计的地点不是荇泽乡治所，众人骑马在官道上前行，身体披挂着一层红绦鱼鳞甲，套着皂衣，头戴铁胄，插着一根红色雉鸡的尾羽。</p>
郭解的铁胄头盔插着鹖尾，鹖在鸷鸟中最凶猛，每次攫取猎物时，都会用爪将其催碎，武官的冠或者铁胄，都会插着鹖尾。</p>
众人不像是巡计的文吏，更像是边塞都尉府的一群武吏。</p>
这一回巡计的地方是厩苑，也就是畜官狄广武管辖的养马场。</p>
厩苑的吏、役夫，常年养马，骑术很是精湛，遇到了抢马的群盗，骑上马就能变成精锐骑卒。</p>
另外，厩苑马场的位置就在荇泽乡治所旁边，治所的伍人随时可以前往马场，击溃袭击马场的群盗。</p>
郭解骑着白鼻在驰道上前行，不是为了传递紧急的军情，通常不会驾着马匹狂奔，保持着一种稳定前行的速度。</p>
荇泽乡不在京县长安，好在郭解也不是过去的县官寺少吏，已经是右内史的府吏，右内史的二十七县都在他的巡计范围内。</p>
众人骑马前行了很长时间，直到中午，总算遇见了一处乡亭。</p>
亭长查看了郭解的印信，验明了上计吏的身份，赶紧杀了一只狗，款待了巡计乡里的上计吏。</p>
狗是六畜之一，难得的美味，亭长却还是战战兢兢，心中暗恼，亭舍唯一一只羊被运送马料的畜官狄广武吃了。</p>
不然，亭长就有一只羊款待长安来的上计吏。</p>
亭的平级构有邮、置、传，各有侧重，各有各的职责。</p>
乡亭的职责除了传递公文，主要是侧重治安，抓捕游荡在乡里的群盗。</p>
亭长最为难做。</p>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流窜过来一伙群盗。</p>
郭解是巡计的上计吏，如果觉得乡亭招来不周，没有提供上食羊肉，厌恶了亭长，给了亭长一个训斥的罚。</p>
亭长这辈子就没了升迁的希望。</p>
郭解几人围坐在大釜的旁边，大口吃完了狗肉和粟米饭，称赞了一句味道不错。</p>
只是一句不错。</p>
就让亭长缓和了心中的紧张，伸出皂衣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水。</p>
郭解曾经也只是亭长，看着乡亭亭长的战战兢兢样子，倒是很能理解。</p>
巡视组突然要在乡镇派出所吃饭。</p>
所长当然是特别的忐忑不安。</p>
众人在乡亭用过饭，再次骑上河西马，前往畜官狄广武管辖的厩苑马场，寻找匈奴人藏匿的一百匹白马。</p>
“长安一带，可以悄无声息藏匿一百匹白马的地方，就是厩苑。”</p>
霍仲孺披挂着一副红绦鱼鳞甲，外面又套了一件皮甲，跟在郭解的身边，出他跑遍了京县一带的推断。</p>
“上百匹白马从边塞的互市运过来，不惊动沿途的邮亭，应该是混在了畜官买来的马匹中。”</p>
“大汉重视马政，各县设置畜官，主要是为了饲养厩马，这些厩马在关内和关东等各地郡县饲养，虽比不上边郡马苑的苑马，却也能弥补马匹的不足，打仗不仅需要战马，也需要运送粮草的役马。”</p>
霍仲孺虽然只是县官寺的吏，却能被平阳县的平阳侯带到大第室，能力出众，只是一个马政就的头头是道，条理清晰。</p>
他凭借自己对于郡县官寺的了解，找到了最有可能藏匿一百匹白马的地方。</p>
不然，郭解带着颜异、虫皇柔等人已经前往了荇泽乡的治所。</p>
错失了找到一百匹白马的良。</p>
“估计这件事也有其他豪强的参与，一百匹白马就算是混在畜官买的马匹中，还是很显眼，引起邮亭的注意，分成数匹带回了荇泽乡，就不会有人注意到。”</p>
霍仲孺很清楚乡里的情况，荇泽乡的豪强与狄山是乡党，肯定乐得见到博士狄山担任了治礼员。</p>
狄山担任了治礼员，往后很有可能在九卿之一的大行令，一路高升。</p>
荇泽乡的豪强就能跟着鸡犬升天，在狄山的举荐下，担任郡县的长吏，甚至是九卿的中都官。</p>
霍仲孺的意思很明显。</p>
提醒郭解不要忘了防备荇泽乡的豪强。</p>
巡计了白马的案子，就会捅了马蜂窝，引起豪强们的群起而攻。</p>
“本吏早就心里有数，这次的巡计，不仅是坏了狄山担任治礼员的好事，也是坏了豪强们跟着一起鸡犬升天的大事，豪强们不会放过任何干涉他们与匈奴人交易的官吏。”</p>
郭解看到前方的土地上，开始出现大量马蹄踩踏过后的痕迹，知道抵达了荇泽乡的厩苑马场。</p>
临近荇泽的平坦土地上，出现了一道很高的木栅栏，高约一丈，也就是两米三左右，比起骑在马上郭解等人都高。</p>
木栅栏就是厩苑的苑囿。</p>
厩苑的外面通常是用夯土墙或者木栅栏围起来。</p>
夯土墙称作墙垣，木栅栏称作苑囿。</p>
主要是为了防止马匹走失，也用来防御盗贼、野兽。</p>
木栅栏的四角有候楼，用来观望四周情况的瞭望塔，有士卒在上面值守。</p>
郭解等人披甲挎刀，很快就引起了候楼士卒的注意，引起了警惕，提醒了厩苑的官吏。</p>
一名郦姓吏，带着数十名役夫，披甲持矛，挡在了木栅栏的门口。</p>
当他们看见郭解是陌生面孔，心绪瞬间紧张起来了，就怕这伙人是过来抢马的群盗。</p>
“你们是哪个官寺的属吏，上可有印信。”</p>
“如果没有印信，恕我不能放你们进来，这里是厩苑马场，不能邮亭，无法给过往的官吏借宿。”</p>
郦姓吏就怕这些人是群盗乔装打扮的官吏。</p>
过去，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群盗乔装成官吏，骗开厩苑马场的大门，抢走厩马的例子。</p>
失马是大罪。</p>
</p>
最后，厩苑的畜官等吏全部砍头，役夫全部判处了一个城旦舂，发配到了边郡。</p>
“本吏是上计吏郭解。”</p>
郭解拿下来腰间的印信，臂一甩，大力抛了过去：“这次前来，就是巡视厩苑的马匹，马料茭草是否充足，马匹的数量是否与计簿记录的数目一致。”</p>
涉及到马政。</p>
虫皇柔、颜异的身份不再好用。</p>
蒲、曹亭长都被关押在东市狱，谁也不知道两人被抓。</p>
狄山不会知道郭解正在追查白马的交易。</p>
打了一个信息差。</p>
“上计吏”</p>
这三个字吓到了郦姓吏，急忙接过来印信，仔细查看，确认就是右内史的上计吏印信。</p>
“快快打开大门。”</p>
郦姓吏匆忙上前几步，赶紧行礼：“吏姓郦，是厩苑马场的井长，冒犯了郭上吏，还请上吏恕罪。”</p>
警长</p>
郭解的神情恍惚，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熟悉的称呼。</p>
他很快反应过来。</p>
郦姓吏的是井长，不是警长。</p>
井长是厩苑马场常设的官职，专门负责管理水井和水源。</p>
养马对于水源的依赖极大，水井是最为重要的水源。</p>
井长负责水井开凿、维护以及分配用水的官职，相当于水官。</p>
另外，不仅是水井，包括厩苑马场附近的河流、水泽、泉水全部是由井长管辖。</p>
厩苑马场一切的水都是井长管辖，是一个很重要的官职。</p>
郭解得知了郦井长的身份，这人是厩苑马场的核心官吏之一，应该也参与了白马的交易，打量了郦井长几眼。</p>
郦井长看起来年岁不大，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没有年轻人的轻浮，做事很谨慎，穿着一件略微发白的皂衣，洗了很多次，为人比较节俭。</p>
“你快去通知畜官和博士。”</p>
郦井长做出的安排，印证了郭解对他的看法，得知上计吏过来巡计，立即派人找来了畜官狄广武、博士狄山。</p>
“郭上吏赶紧里面请，吏立刻备酒设宴，先用饭，巡计的事等到用完饭以后再。”</p>
越是管理制度严苛的地方。</p>
越是害怕巡计。</p>
生怕被上计吏找麻烦，影响了以后的升迁。</p>
郦井长不敢怠慢，一边派人去把狄广武和狄山找来，一边派人去灶房，告知庖丁赶快造饭。</p>
还要把上食羊肉拿出来，再配上一些瓠瓜、蓼、薤等菜蔬，烹调出一顿上好的饭食。</p>
“九月正是荇菜最美味的时节。”</p>
郦井长乐呵呵的道：“上吏第一次来厩苑马场巡计，应当品尝荇泽乡有名的荇菜，厩苑刚好是临近荇泽修建，吏找来水性最好的几名役夫，去给上吏采摘荇菜。”</p>
他的皂衣比较陈旧，身体却有几分肥壮，凭借着厩苑杀死病马，每个月都能获得不少的内脏下水。</p>
传马名籍对于病马的屠宰，有着详细的记录，出肉多少斤都会记录在册。</p>
内脏下水却不会记录。</p>
畜官狄广武、郦井长等厩苑官吏，可以经常迟到肉，还是不要一枚三铢钱的肉食。</p>
郦井长摆出一张笑脸，款待郭解的时候，有意无意避开了马厩的方向。</p>
似乎不想让郭解靠近马厩。</p>
郭解朝着身后的霍仲孺、颜异看了一眼，递过去一个眼色，示意两人可以开始了。</p>
“庸狗！”</p>
霍仲孺突然大怒：“你的眼睛难道是瞎了，没有看到颜君听荇泽乡的狄山是儒学博士，颜君路过了荇泽，专程停下来，过来找狄山辩经。”</p>
“荇泽乡的人，竟然无视了颜君，呵，这般的怠慢人，不来也罢。”</p>
颜君</p>
颜异！</p>
郦井长心肝一颤，急忙顿住了脚步，看向了郭解身后的众人。</p>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麻布单襦、枲履，佩戴了二尺剑和玉环的一人身上。</p>
这人颇有君子之风。</p>
“敢敢问。”</p>
郦井长心中一苦，这位如果真是颜回的十世孙颜异，如果被狄山知道他怠慢了颜异，直接拿着简牍敲烂他的脑袋。</p>
“你是颜异，颜君”</p>
“颜君”</p>
狄山、狄广武担心白马的事情暴露，急匆匆赶到厩苑马场，听到郦井长称呼了一句颜异，两人大惊，再次加快了脚步。</p>
狄山头戴梁冠，身穿一件黑色深衣，郑重长拜：“不知道是颜君大驾光临，未能亲自迎接，还请颜君恕罪，快快有请，前往客室内上坐。”</p>
狄山就像郭解所预料的那样，看见了颜异，满脸狂喜，眼中只有这位颜回的十世孙。</p>
完全把郭解抛在了脑后。</p>
也把阻止郭解巡计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p>
狄广武不停的给兄长狄山使眼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狄山根本没有离开他。</p>
狄山已经沉浸在颜回十世孙过来拜访他的喜悦中。</p>
“你是厩苑的畜官。”</p>
郭解叫住了准备过去拉扯狄山黑色深衣的狄广武，沉声道：“去把厩苑的日作簿拿来，本吏还要前往其他的乡里，需要尽快钩校厩苑的马匹数量。”</p>
狄山是博士。</p>
地位远高于郭解。</p>
也只有中都官狄山可以拦住汉吏郭解的巡计。</p>
偏偏狄山的心思彻底被颜异吸引走。</p>
原来商量好的一切，狄山拦住郭解的巡计，全部变成了空谈。</p>
狄广武无奈，只能按照郭解的吩咐去做。</p>
“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