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私盐</p>
腊月的一场雪，纷纷扬扬落在赵王孙宅邸的鸱吻上。</p>
郭解踩着沾血的皂靴踏过门槛时，青铜辅首还在晨风中叮当作响。</p>
昨夜牢狱中的血腥气似乎仍萦绕在鼻尖，他伸抚过腰间新换的错金铜剑。</p>
那是从赵王孙尸身上解下的战利品。</p>
“兄长请看。“</p>
卫广用断戟挑开正堂的虎皮帷幕，数十名县卒擎着松明火把鱼贯而入。</p>
跃动的火光中，十二扇髹漆屏风上的骏马踏燕图泛起诡异光泽，于阗玉雕成的马眼在明暗间流转。</p>
郭解屈指叩击梓木立柱，空腔回响惊起梁间栖鸦。</p>
他忽然反拔剑刺入壁画，剑尖穿透三寸厚的堊土墙皮，精准挑断悬刀括。</p>
整面西墙轰然塌陷，露出通往地下的石阶，霉味裹着咸腥扑面而来。</p>
“举燧！“卫广率先踏入密室。</p>
火光照亮窖顶垂下的千条脩脯，每条都裹着素缯，缯上丹砂写着“建元二年冬贡“。</p>
县卒们砍断麻绳，脩脯坠地裂开，金饼混着瑟瑟从腐肉中滚落。</p>
这竟是赵王孙私藏贡品的秘窖。</p>
郭解拾起沾着盐粒的简牍：“建元二年腊月，河东郡守贾信取鹿脩二十条。“</p>
他冷笑掷简于地，短剑劈开角落髹匣。</p>
成捆的素帛质剂如雪片纷飞，每卷都钤着河东郡铜印。</p>
这些本该存于禁中的“钱出入簿“，竟与赵氏木券捆在一处。</p>
“快看这个！“卫广从暗格翻出鎏金铜匦。</p>
匦内牛皮上绘着灞水盐道详图，沿途十八处亭障竟都标注着受赇官吏的姓氏。</p>
最刺目的是图末那方“贾信“的私印。</p>
河东郡太守贾信竟也在走私中。</p>
地窖忽然震颤，顶部盐晶簌簌而落。</p>
郭解猛然推开卫广，三支连弩箭擦着耳畔钉入盐砖。</p>
五名赭衣死士破壁而出，中淬毒鈹戟直取质剂木箧。</p>
这密室竟有复壁！</p>
“护住券书！“郭解旋身踢翻盐车。</p>
飞溅的盐粒迷了刺客眼目，卫广趁掷出断戟，戟头贯穿两人钉在壁上。</p>
剩余刺客突然扯开裋褐，胸前绑着的陶罂迸出绿焰。</p>
这是用贡盐炼制的毒火！</p>
郭解扯过浸透鱼脂的帷幔扑火，不料毒烟遇盐即燃。</p>
几名县卒哀嚎着急忙向后退去，卫广情急之下劈开脩脯陶瓮，腐脂浇灭火苗的刹那，短剑已刺入最后一名刺客咽喉。</p>
“他们不是赵氏宾客。“郭解挑开刺客衣领，露出锁骨处的黥印，“这是内史狱刑徒的城旦舂刺字。“</p>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凛。</p>
朝中有人要灭口。</p>
此时地面传来县卒欢呼。</p>
郭解循声登上东厢复道，眼前景象纵是见惯富贵的他也为之一震：三十口包铜樟木笥整齐排列，笥内三铢钱串结成蟠虺形状，墙上挂着二十匹越布，每匹都绣着完整的贾谊过秦论，最惊人的是东北角的仓囷，黄澄澄的粟粒上竟浮着层金屑！</p>
“粟米掺麸金，是为应付上计。“郭解抓起金屑冷笑，“郡吏来查仓时，舂米验看金光烨然，便以为是精粟。“</p>
他突然挥剑劈开仓底，下层的霉粟混着沙砾倾泻而出。</p>
粮仓内实际是发霉的粟米。</p>
卫广正在清点西暖阁的缣帛，忽觉脚下方砖有异。</p>
他叩击地砖，果然在第七块砖下发现悬刀。</p>
复壁开启的瞬间，青玉屏风后的景象让众人屏息：九尊等身高的玉琀珥巍然矗立，每尊都嵌着明月珠充作双目。</p>
案头那卷“禁中献费“账簿，赫然记录着长信宫用度！</p>
“这是要夷三族的大罪。“郭解摩挲着玉琀上的河东郡工师籀文，“私造乘舆冥器，截留禁中酎金”</p>
他突然噤声，剑尖挑起帐幔后的漆筪。</p>
筪内十二枚龟钮印，竟对应着各郡盐铁官！</p>
庭院积雪已被钱笥映成玄色，郭解独坐连阁曲廊，望着那卷染血的灞水盐道图出神。</p>
图角隐约可见未干的血指印，想来赵王孙杀向牢狱前，还想毁去质剂。</p>
“共得粟米三千斛，缣帛六百匹，三铢钱四百万”</p>
卫广捧着木牍过来，话音未落就被郭解拽住腕。</p>
郭解拿着错金剑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把金饼熔作金饼，和粟米都折为市价。“</p>
他眼中闪过鹰隼般的光，“按这个数上计。“</p>
卫广愕然看向沟壑里的数字，竟比实查少了一半。</p>
他忽然瞥见郭解袖中露出的半幅素帛，上面“河东郡“三字血渍犹新，顿时了然。</p>
这是要留着钓更大的鱼。</p>
暮色降临时，县卒们在庭院架起庭燎。</p>
郭解亲将鎏金铜樽盛满酃渌酒，卫广割开炙烤的羊羔。</p>
当脂膏在火中爆响时，这个曾饿殍遍野的寒冬，似乎也随着赵氏豪宅的庭燎渐渐暖了。</p>
卫广忽然用短剑挑起块焦炭，在雪地写下“盐铁“二字。</p>
郭解会意颔首，剑尖在二字旁添上“均输“。</p>
这场血战不过掀开盐铁走私黑幕的一角。</p>
远处长信宫的暮鼓声里，满载赃物的牛车正碾过结冰的章台街，车辙里渗出的盐水，在月光下凝成细碎的银芒。</p>
整整五百万钱，带回了右内史的官寺。</p>
右内史官署的铜壶滴漏声突然变得粘稠起来。</p>
赵禹第三次数错钱箱数目时，终于把铁算筹狠狠摔在青砖地上。</p>
五百万枚三铢钱在庭院堆积如山，午后的阳光穿透槐树枝桠，在钱堆表面镀出流动的金斑。</p>
这比他过去三年经的赎罪钱总和还要多三倍。</p>
“张都尉请看这串货布。“赵禹拎起用红绳穿着的十枚金饼，酷吏特有的细长指竟在微微发抖，“每饼十金，足足一百金，百万钱！“</p>
金饼边缘残留的盐晶簌簌而落，那是郭解昨夜从赵氏地窖带出的罪证。</p>
张汤用铁尺轻敲钱箱：“九章律具律载，杀人者赎金五十万钱。“尺头突然戳向钱箱夹层，“但郭解这钱里”</p>
他挑起半片染血的竹简，赫然是盖着河东太守印的贩盐券书，“可是掺了诛心之毒啊。“</p>
庭院突然喧哗大作。</p>
郭解按剑踏入月门时，正撞见赵禹捧着上计簿仰天大笑。</p>
这个素来以阴鸷著称的酷吏，此刻竟像酒肆醉汉般踉跄：“去年本官上计位列关中诸郡之末，今年”</p>
他抖动着髯须拍打钱箱，“单是赎罪钱就抵得上右内史数县的全年口赋！“</p>
“下吏复命。“郭解解下错金剑置于案前。</p>
剑格处新刻的“卅“字血痕泛着暗红。</p>
这是他在赵氏私狱斩杀的死士数目，每个缺口都浸着盐卤的腥气。</p>
张汤突然用铁尺挑起剑穗：“听你在地窖使了撒出短剑“</p>
他指尖抚过剑身七处崩口，“建元元年槐里县杀豪强的方式。“</p>
张汤中的尺头精准点在第三处缺口，“这处力道偏了三铢，看来盐蚀了剑脊。“</p>
郭解瞳孔骤缩。</p>
十五年前那个雨夜，他确实在槐里用七把短剑同时刺穿槐里豪强咽喉。</p>
彼时张汤还是长安狱掾，竟连发劲偏差都算得分毫不差。</p>
“郡守明鉴。“郭解从怀中取出素帛，“贾信与各郡盐官往来的质剂，下吏已誊录副本。“</p>
他特意展开帛书某处，让“河东工官私铸乘舆“的朱砂批注恰好落在赵禹眼前。</p>
赵禹的獬豸冠猛地一颤。</p>
作为文法吏出身的酷吏，他太清楚私铸乘舆器物是何等大罪。</p>
当年楚王刘戊就因私造金缕玉衣被削去两县，更何况贾信不过是个郡守。</p>
“好！好！好！“赵禹连三个好字，赤绶银印在案头叮当作响，“有此物在，莫上计第一”</p>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就是河东郡那八处盐池”</p>
张汤的铁尺突然插进两人之间：“郭上计入右内史前，杀过几个豪强“</p>
他漫不经心地翻动赎罪簿，“十个按律当斩。“尺头重重敲在“贾信“名刺上，“但现在有五百十万钱。“</p>
这个数字让郭解的苦笑一声。</p>
他已经买爵赎罪十条人命。</p>
买爵赎罪的进度达到了0%。</p>
张汤突然提到了槐里豪强，看来是频繁的买爵赎罪，让他仔细调查了郭解，查出一些蛛丝马迹。</p>
如今多出来一条槐里豪强的人命。</p>
就是想让郭解深入调查河东郡走私私盐的案子。</p>
郭解单膝跪地，青铜地砖的寒意渗入骨髓：“下吏愿再查河东盐案。“</p>
“贾信可是二千石大吏。“张汤将铁尺插回腰间，“你可知当年外戚窦氏”</p>
话未完，赵禹突然拍案而起，案头兰锜上的环首刀应声出鞘半寸：“有本官在，怕什么外戚窦氏！“</p>
这个向来谨慎的酷吏，此刻眼中跳动着赌徒般的精光，“明日就上奏御史中丞，右内史郡今年上计”</p>
“郡守醉了。“张汤突然打断，抛给郭解一串沾血的钥匙，“你该去狱中看看故人。“</p>
钥匙碰撞声惊起檐下麻雀，最后一缕夕阳正照在牢房的方位。</p>
当郭解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赵禹突然拽住张汤的皂缘领袖：“他袖中那卷真迹”</p>
话到一半便噎在喉头。</p>
张汤的铁尺正抵着他腰间银印。</p>
“郡守可知为何郭解能补足赎金“张汤指尖掠过钱箱缝隙渗出的盐粒，“他给每个死士的伤口都撒了盐。“铁尺突然挑起片染血的麻布，“贾信派来灭口的刺客，反倒成了我们的上计筹码。“</p>
赵禹顺着铁尺方向望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些堆积如山的钱箱底部，全用盐渍画着蝌蚪状的记号。</p>
正是廷尉府用来标记死囚的密符。</p>
赵禹仍在官署来回踱步。</p>
他抚摸郭解带回的错金剑，突然发现剑鞘暗格藏着半枚玉璜。</p>
这是诸侯王才配享的礼器。</p>
冷汗瞬间浸透中衣，赵禹终于明白张汤那句“诛心之毒“的深意。</p>
“好个一石三鸟。“赵禹对着月光举起玉璜，“既补了赎金，又添了罪证”</p>
玉器边缘的“窦“字刻痕让他笑出眼泪，“还替本官找了打压外戚窦氏的由头！“</p>
傍晚时分，上计簿最后一笔朱砂终于落定。</p>
赵禹在“赎罪钱“栏重重按下郡守铜印，突然想起郭解跪接银印青绶时的眼神。</p>
那分明是野兽盯着更大猎物的幽光。</p>
内史狱最深处的牢房飘着腐盐气息，青砖缝里渗出的盐水在郭解皂靴下吱呀作响。</p>
他停在第七根铁栅前，火把的光晕里，蜷缩的囚徒突然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鸣。</p>
那是三年前槐里案后失踪的游侠鱼平。</p>
此刻他右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断口处麻布浸透盐卤，腐肉间竟有蛆虫在盐晶里挣扎。</p>
“郭大兄”鱼平独眼淌出混着盐粒的浊泪，黥着“城旦舂“的左颊因溃烂而扭曲，“那年大雪封山，你带着兄弟们劫了官盐车”</p>
他缺指的右突然抓住铁栏，指节在盐蚀中露出森森白骨，“你要分给冻死的流民！“</p>
郭解将陶碗掷入牢中，浊酒泼出个“高“字。</p>
酒液渗入砖缝时，鱼平突然暴起，断腿在盐砖上拖出血痕：“你以为贾信只是贪钱“</p>
他撕开裋褐，胸口烙着的盐池纹已与溃烂皮肉融为一体，“他在河东盐池底下底下藏了”</p>
瓦顶忽响。</p>
三支弩箭破空而至，郭解旋身挥剑格挡，箭簇擦着鱼平耳畔钉入盐墙。</p>
黑影翻落时，鱼平喉头已插着淬毒的槐里豪强印。</p>
正是当年郭解追杀的那伙人信物。</p>
“高家的狗来得真快。“郭解踩住刺客腕，短剑挑开其衣襟。</p>
三叉戟状的黥印缠绕毒蛇，蛇眼处两点朱砂与赵王孙地窖账簿上的标记如出一辙。</p>
刺客突然咬破口中毒囊，黑血喷溅在盐砖上。</p>
“长陵”郭解掰开刺客僵直的指，黥着长陵两个字，掌纹间嵌着黑色盐粒。</p>
他沾取细嗅，这是河东盐池特有的硝盐，混着铁锈味。</p>
只有长期接触冶铁之人，掌纹才会被铁盐沁入。</p>
腐草堆中的鱼平忽然抽搐，独眼死死盯着郭解：“高公子在盐池西侧水牢”</p>
他残缺的右蘸着黑血，在盐砖上画出扭曲的路线，“每月朔日高不识会亲自押送”</p>
血线突然断在某个岔口，鱼平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铁他们在熔”</p>
郭解猛然扯开鱼平衣襟，溃烂的腹部赫然缝着块油布。</p>
展开是半幅盐道图，标注着“长陵-灞水支流“的暗线，沿途十八处亭障皆画着三叉戟标记。</p>
图的边缘有串古怪符号，像是用盐粒粘成的计数。</p>
“十二、廿七、卌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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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腊月十二，长陵运出铁锭二十车，今年正月廿七，盐包夹层藏箭簇四百箱”</p>
郭解瞳孔骤缩。</p>
这些数字与赵禹案头失踪的军械数目完全吻合！</p>
鱼平突然暴起，独臂攥着半截鼠骨刺来：“你斗不过他们！“</p>
郭解侧身闪避，鼠骨擦过剑锋迸出火。</p>
这分明是淬过盐铁汁的凶器！</p>
“你早被盐毒入髓了。“郭解剑尖抵住鱼平咽喉，发现他溃烂的皮肤下泛着诡异的青蓝。</p>
这是长期接触毒盐的症状。</p>
当年在河东盐池做苦役的刑徒，往往活不过三年。</p>
腐草堆突然窜出火苗，鱼平在烈焰中癫笑：“盐池底下有你要的”</p>
话未完，梁上暗格泼下盐水，浇灭火苗的同时也浸透了盐道图。</p>
郭解急抢残图，却见遇水显出的朱砂字：“长陵甲字号仓，建元元年封。“</p>
右内史官署的铜漏滴到申时，赵禹第十三次抚摸案头错金剑。</p>
当郭解带着染血的证据进来，这位素来阴沉的酷吏竟碰翻了兰锜上的环首刀。</p>
“高不识，长陵豪强高遂之子。“郭解将半枚铁符按在舆图上，“贾信的私盐经他入长陵。“</p>
铁符残缺的“盐“字正卡在灞水与渭河交汇处。</p>
“上月他熔毁农具千具，得铁十二万斤。“</p>
张汤用铁尺挑起盐引：“盐铁律载，私铸铁器者黥为城旦。“尺头戳向沙盘某处，“长陵旧址的冶铁坊”掀开罩布，地下暗河模型直通河东盐池，“每车盐包夹层可藏铁锭三百斤。“</p>
赵禹枯攥紧错金剑，獬豸冠下的眼睛精光暴射：“盐铁同运，好个瞒天过海！“</p>
他忽然剧烈咳嗽，帕上沾着咳出的盐粒。</p>
这些日子他日夜翻检罪证，连呼吸都带着地窖的咸腥。</p>
郭解呈上鱼平的血书：“刺客用的弩，刻着河东工官元光三年的印记。“</p>
帛书末尾洇开的酒渍，隐约是高氏盐队往来的路线图，“昨夜截获的盐车中，有十二把环首刀藏在盐砖夹层。“</p>
张汤忽然敲响铜漏：“郭上计入右内史前，杀过的人不少。“铁尺压住赎罪簿某页，“全是本吏给你挡了下来，那鱼平投靠贾信，指证你杀过人，也是本吏找会把鱼平抓来。“</p>
“按偿赃律，这该折算”</p>
“下吏愿查清长陵铁器流向。“郭解单膝触地，青铜砖的寒意渗入骨髓。</p>
他袖中滑出半块带血盐砖，砖面“高“字烙印让赵禹瞳孔骤缩。</p>
“不可！“张汤沉声道：“长陵乃高祖钦定的军械旧址，擅查恐”</p>
“备马！“赵禹踹翻案几，赤绶银印在夕照中狂舞，“本官要亲审高不识！“</p>
这个曾因治民无方被嘲笑的文法吏，此刻像嗅到血腥的苍狼，“今年上计，我右内史必要”</p>
张汤却按住郡守印绶：“郡守该先看看这个。“</p>
他抛给郭解半幅素帛，“高氏盐队的通关符传，盖着河东郡的铜印。“</p>
帛角“贾信“二字朱印，让满室烛火都为之一黯。</p>
郭解悄然收剑入鞘。</p>
剑格新刻的“贾信“纹下，藏着半片未呈的铁契。</p>
那上面除“高“字外，还有河东盐池专用的字符。</p>
腊月十五，长陵军械旧址的辕门前积着未化的盐雪。</p>
郭解勒住缰绳时，掌心的铜制上计吏印已被体温焐得发烫。</p>
这座高祖钦定的武库重地，如今门楣上“甲字第一仓“的漆匾竟爬满蛛，守门老卒的皮甲下隐隐透出锦缎光泽。</p>
“郭上计远来辛苦。“高不识掀开狐裘车帘，腰间玉带钩上的盐雕蟠螭在冬日下泛着冷光，“某已备好十年陈账，请入正堂验看。“</p>
他抬间，二十名仆役抬着樟木账箱鱼贯而出，箱角铜包边在雪地上划出金痕。</p>
郭解屈指叩击辕门铜钉，空腔回响惊起飞檐栖鸦：“本吏奉右内史令，先核仓廪实存。“</p>
他忽然拔剑刺入门缝，剑尖挑断三股绞丝铜链。</p>
这是少府工官特制的守仓锁，非武库吏不得擅开。</p>
高不识笑意微僵，掌中盐晶念珠突然崩断：“郭上计有所不知，甲字仓受潮多年“</p>
话音未落，郭解已踹开包铁木门。</p>
霉味裹着铁腥扑面而来，偌大仓廪中唯见三十口蛀空木箱，箱底残存的盐粒间散落着几柄锈蚀耒耜。</p>
账册所载“建元元年封存环首刀三千把“，竟成泡影。</p>
“高公好段。“郭解剑尖挑起蛀洞中的铁锈，“用盐水浸蚀仓板，仿造十年陈锈。“</p>
他突然劈开木箱夹层，新刨的木茬渗出松脂清香，“这木材怕是上月才从终南山伐来。“</p>
高不识额角渗出盐晶冷汗：“上计明鉴，某这就唤主簿“</p>
“不必。“郭解转身走向西侧盐车，“本吏倒想看看，这些要运往河东的赈灾盐。“</p>
他短剑突刺，盐包应声裂开，黄澄澄的盐粒倾泻而出，却在触地瞬间露出夹层。</p>
十二把未开刃的环首刀卡在夹板间！</p>
“盐铁律禁私铸兵器，却允造农具。“郭解劈断刀柄，露出内芯的熟铁，“高公以农具铁料造兵器胚，真是妙计。“</p>
他抓起把盐粒撒向刀身，遇铁析出的硝晶在刃面爬出蛛纹，“用河东盐池的硝盐做淬火剂，难怪刀刃脆而易折。“</p>
高不识猛然击掌，盐车后转出三名文吏：“此乃大农令特批的农具改良样器！“</p>
他们展开素帛批文，朱砂印确是丞相府规制，“郭上计若不信，可去太仓查验“</p>
“啪！“</p>
郭解突然将上计铜印砸在盐堆上。</p>
铜印底部的篆文“右内史“在盐粒间印出反字，与批文印章的笔画粗细差了毫厘。</p>
高不识脸色骤变。</p>
“上月河东暴雨，丞相府批文用印该是水纹朱砂。“郭解剑尖挑破帛面，内层竟露出“贾“字暗纹，“高公与贾使君倒舍得下本钱，连少府特供的夹帛都用来造假。“</p>
西风卷起盐雪扑入辕门。</p>
高不识突然暴喝，身后仆役纷纷扯开袍。</p>
内衬竟缝满淬毒铁蒺藜！</p>
郭解旋身踢翻盐车，漫天盐雾中，卫广带县卒破墙而入。</p>
“本吏还带了建元元年的仓廪样盐。“郭解从怀中掏出釉陶罐，罐内黑盐遇风即燃，在雪地上烧出“甲字七四三“的烙印。</p>
这正是当年封存军械的暗记！</p>
高不识颓然跪地，玉带钩上的盐螭裂成齑粉。</p>
郭解踩住他右掌，靴底盐粒碾进指缝：“吧，熔毁的军械铁料，都铸成了多少私盐夹板“</p>
雪落辕门，盐车夹层中的铁腥终是盖过了十年陈账的霉味。</p>
盐雪扑簌簌落在高不识裂开的玉带钩上，那枚蟠螭盐雕碎成七瓣，露出内芯暗藏的铜匙。</p>
郭解用剑尖挑起钥匙，纹路形如冰棱交错，与赵王孙地窖铁函上的锁孔纹样如出一辙。</p>
这正是贯通河东盐铁络的核心信物。</p>
“甲字仓地下还有冰窖三间！“卫广押着仓曹掾踹开西墙暗门。</p>
那仓吏裋褐下竟露出少府特供的纨帛中衣，衣角绣着河东盐工的独门针脚。</p>
铁梯蜿蜒通向地底时，寒气裹着咸腥扑面，五十口包铜陶瓮森然列阵，瓮口封泥的“建元元年“印已被盐卤蚀成鬼面。</p>
郭解短剑破开首瓮封泥，铁器与盐晶碰撞的铮鸣惊起洞顶寒鸦。</p>
上层官盐雪白晶莹，下层箭簇却泛着诡异的青芒。</p>
这是用盐卤淬火留下的痕迹。</p>
他拾起箭杆轻叩，空心箭腔中簌簌落下黑色盐粒。</p>
“箭杆灌铅，盐粒增重。“卫广割开箭羽，露出内侧刻痕：“建元元年三月丙午，河东工官卒史臣贺监造。“</p>
正是当年朝廷追查失踪的边关军械批次！</p>
最深处陶瓮突然晃动，瓮中窜出个黥面囚徒，中铁凿直刺郭解咽喉。</p>
那人左耳缺失，断口处盐痂覆着新肉。</p>
正是河东盐池逃奴的标记。</p>
郭解侧身闪过，扯开囚徒衣襟，数片竹简纷落，简上墨迹被盐渍晕成团团黑影。</p>
“使君令！“逃奴嘶吼着喷出带盐沫的血，“以盐代赋，铁器充捐“</p>
话音未落，咽喉已被高不识掷出的盐晶刺穿。</p>
郭解就着壁灯细看残简，简首“贾“字朱印边缘，赫然留着编绳被盐蚀的波浪纹。</p>
这是长期浸泡盐卤才会形成的痕迹。</p>
高不识突然癫笑，嘴角渗出混着盐晶的黑血：“使君早料到此劫！“</p>
他后槽牙的毒囊随咬合破裂，“尔等可知这冰窖梁木“</p>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木材爆裂声。</p>
千年柏木的横梁上，盐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p>
高不识早在地窖承重处埋了吸盐木，遇潮即胀！</p>
“退！“郭解拽着卫广翻滚出窖。</p>
身后轰鸣如雷，冰窖在盐蚀中轰然坍塌，三十瓮铁证尽数掩埋。</p>
烟尘里唯见半片羊皮卷飘落，其上朱砂绘制的盐道图，正与赵王孙暗室所藏互为镜像。</p>
高不识独臂扒着残垣，玉带钩彻底碎成齑粉：“你以为拿到钥匙就能“</p>
他突然僵住。</p>
郭解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青铜虎符，正是从坍塌的瓮底摸出。</p>
符身“长陵“二字与钥匙纹路严丝合缝，暗藏关旋开，内芯掉出粒裹着盐衣的丹丸。</p>
“难怪要灭口盐工。“郭解捏碎丹丸，赤色粉末遇风即燃，“用丹砂混硝盐做引火剂，高公私藏的，怕不只是铁器吧“</p>
“杀！”</p>
朔风裹挟盐粒掠过辕门残垣，高公子的父亲高县尉玄甲皂袍立于驷马战车之上，青铜钺戟尖端垂落的赤色旄节在寒风中猎猎作响。</p>
三百郡兵踏着孙膑兵法十阵中的锥形阵徐徐推进。</p>
前阵五十刀盾立起包铁木盾，盾面蒙皮浸透盐水冻如铁板。</p>
次阵百名长矟兵将丈二铜矟架于盾隙，矟头缠着防锈的盐渍麻布。</p>
后阵蹶张弩脚踏弩臂，三棱箭簇在暮色中泛着幽蓝毒光。</p>
“风！“高县尉钺戟前指，百张蹶张弩应声齐发。</p>
箭雨穿透盐雾，将残破的辕门射成刺猬。</p>
这些弩箭竟裹着河东硝盐，遇盾即炸成毒雾。</p>
两名县卒掩面哀嚎，指缝间渗出的血水混着盐晶凝成赤珠，正是武库令明禁的盐毒矢。</p>
郭解挥剑斩断门楼悬索，千斤盐砖轰然坠落，在阵前垒起临时屏障。</p>
卫广率二十死士突前，中钩镶倒刺卡住盾阵绞链。</p>
此乃河南郡工官特制的破阵兵器。</p>
郭解趁劈断三根长矟，铜矟头坠地露出内芯的脆铁，显是盐铁官营前私铸的劣料。</p>
高县尉怒喝震落檐角冰棱，驷马战车自盐丘后呼啸而出。</p>
车轴包铁处盐霜森然，正是考工记所载“盐水淬轮“之法。</p>
郭解侧身闪过车辕，错金剑刺入右骖马眼窝。</p>
疯马拖着战车撞向盐堆，车舆内滚落成捆“元光四年“铭文的箭簇，簇身“河东工官“的烙记在火光中清晰可辨。</p>
高县尉弃车挥戟，月牙刃劈开郭解束发皮弁，却在触及铜护颈时迸出火星。</p>
郭解反削断戟杆，断戟插入盐砖，露出内里腐锈的铸铁芯。</p>
此乃私盐贩熔毁农具所得劣铁。</p>
盐雾中忽现十辆蒙着生牛皮的冲车，车头包铁处用盐水淬出锋刃，正是吴起车战六法所载“盐锋冲车“。</p>
郭解急令县卒掀翻盐车为垒，硝盐混着腐肉倾泻成障。</p>
冲车撞上盐垒的刹那，卫广掷出武库所藏燧石，硝盐遇火爆燃，五架冲车化作淮南万毕术所记“硝火“之象。</p>
地窖深处忽传闷响，承重柱在盐蚀中崩裂，高县尉亲率甲士挖穿窖顶，盐砖如雨坠下。</p>
此乃晁错守边策中“盐攻“之术。</p>
郭解夺过敌弩连发七矢，箭箭穿透玄甲腋下皮缀。</p>
此乃六韬军用所载“甲之隙在腋“。</p>
中箭甲士踉跄坠入河流，盐水瞬间腐蚀伤口。</p>
高县尉环首刀劈风而至，刀身“卅湅“铭文在火光中森然。</p>
正是山东苍山汉墓所出形制。</p>
盐窖顶壁轰然塌陷，高县尉抄起武库所藏西周虢季子白钺。</p>
郭解挥剑格挡，错金剑与千年古钺相击，青铜碎屑混着盐晶簌簌而落。</p>
高县尉旋身横扫，钺刃劈断盐柱，郭解急退间剑挑其胫甲系带。</p>
此系带形制与杨家湾汉墓陶俑如出一辙，铁制护胫坠地，露出溃烂的盐蚀伤疤。</p>
高县尉靴底木齿插入砖缝，钺柄猛击水面激起盐雾。</p>
郭解掷剑入鞘，抄起武库钩镶突刺，倒钩刺入玄甲护颈缝隙。</p>
二人滚入盐卤缠斗，青铜甲片在盐蚀中层层剥落，露出内衬“长陵武库“的丹书。</p>
残阳如血染红盐丘时，高县尉残部退守河流结成“却月阵“。</p>
弩踞守盐垛，将最后百支“建元二年“铭文铁箭压入大黄弩。</p>
郭解整顿县卒，将缴获盐车首尾相连为“车城“，仿吴起车阵之法推进。</p>
蹶张弩弦紧绷之声与河流涛声交织，盐雾中忽见数支裹着素帛的鸣镝掠过。</p>
此乃汉军传讯之法，预示新一轮弓弩对决的序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