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河西</p>
漠南的暴雨冲刷着沙丘间的血渍，郭解单膝跪在未央宫的金砖上，锁子甲缝隙渗出的盐水在砖面蚀出蜿蜒细痕。</p>
宦者令展开的素帛诏书垂落九阶，帛角“制诏御史”的朱砂印映着殿外残阳，恍如凝固的血。</p>
“斩首虏二千七百级，焚匈奴穹庐三百帐”</p>
黄门侍郎的唱名声在椒房殿梁柱间回荡。</p>
郭解肩甲处的箭伤隐隐抽痛，那是左贤王的鸣镝留下的，箭簇上的孔雀石毒虽解，每逢阴雨仍会泛起青紫。</p>
卫广的十石弓横陈玉阶，弓弭处的牛角已被血浸成暗红，三处裂痕正对应着射杀的三位匈奴王。</p>
武帝起身步下丹墀，玄色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暮光中流转：“轵侯前出阴山，转战千里，益封二百户。”</p>
新铸的金印落在掌心时，郭解忽然想起北海盐湖畔的盲蛇。</p>
那些无目却能辨盐径的生灵，此刻仿佛正在印钮的龟纹间游走。</p>
离宫时夜雨初歇，卫广在轵门相候。</p>
他新换的裋褐下摆沾着武库铁屑，腰间却仍悬着元朔二年的旧箭囊。“某请戍朔方。”</p>
他递过浸透鱼脂的密函，火漆印是匈奴新单于的狼头图腾。</p>
郭解摩挲着金印底部的“五百户”刻痕，忽觉这方寸之物的重量，竟胜过漠南血战中的环首刀。</p>
轵县的盐神庙里，新铸的金印悬于梁间。</p>
庭中老槐的盐渍枝干上，不知何时筑起了燕巢。</p>
郭解舀起一瓢卤水浇在神像底座，水痕渗入“元朔五年”的刻字时，驿卒的蹄声惊飞了檐下麻雀。</p>
北境烽燧的狼烟，已染红雁门天际。</p>
黄河的浮冰在晨曦中泛着幽蓝，郭解将环首刀浸入刺骨河水，刃口血污随冰碴旋成赤涡。</p>
对岸匈奴的牛角号撕破薄雾，白羊王残部的穹庐帐顶结满盐霜，在朝阳下如戈壁鬼城。</p>
“上游三十里，冰层有异。”</p>
卫广的箭簇在河滩划出蜿蜒裂痕，柘木弓弭凝着昨夜的血冰。</p>
郭解俯身叩击冰面，空腔回响惊起秃鹫。</p>
这</p>
乌骓马突然扬蹄长嘶，郭解反扯过钩镶。</p>
河面爆起十丈冰雾，匈奴死士破冰而出，中弧刃弯刀缠着浸毒马鬃。</p>
这些河西沙匪出身的战士口衔芦管，竟能在冰下潜行半里。</p>
卫广的鸣镝穿透冰雾，箭杆炸开的盐粉迷了沙匪眼目，郭解顺势掷出钩镶，倒刺扎进冰层勾住潜行绳。</p>
“起！”</p>
三百材官齐力拉拽，三十丈冰面应声掀翻。</p>
潜伏的匈奴水鬼如落之鱼，在碎冰间挣扎。</p>
卫广的火箭追着泄露的鱼油窜入冰窟，蓝焰顺着盐水暗道烧向对岸粮帐。</p>
白羊王的战旗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焦糊的黍米味混着人肉焦臭漫过河面。</p>
左贤王的玄甲骑兵突然出现在西岸沙丘，战马披着浸盐的犀牛皮，铁蹄踏碎冰层的脆响如骨裂。</p>
郭解劈断武刚车绞索，满载盐砖的辎车顺坡冲下。</p>
匈奴重骑撞上盐车时，卫广的钢矢穿透犀甲接缝，箭簇上的乌头碱遇血即燃，将人马烧成狂奔的火炬。</p>
“换擘张弩！”</p>
郭解踹开冰封的箭箱，元狩元年新制的破甲锥泛着水纹钢的寒光。</p>
弩臂绞紧的吱呀声惊起河鸥，丈余铁箭洞穿左贤王坐骑的瞬间，冰层下突然传来闷雷。</p>
匈奴人引爆了预埋的硝石，黄河怒涛冲破冰壳，百年未化的汉军残甲随漩涡翻涌。</p>
卫广拽住浮冰边缘的钩镶链，在浪峰间瞥见青铜戟尖。</p>
那是李敢的旧戟，戟杆缠着的“元朔六年”束甲绦尚未朽烂。</p>
郭解踩着浮冰突进，环首刀劈开匈奴水师的皮筏，羊皮气囊泄气的呜咽混着垂死者的哀嚎，在河谷间奏成地狱之音。</p>
左贤王的金盔在浪涛中沉浮，郭解掷出李敢的断戟。</p>
月牙刃勾住护颈铁环的刹那，河西峭壁突然滚落擂石。</p>
休屠王部竟在绝壁上架起抛石，燃烧的猛火油罐砸向汉军楼船。</p>
卫广的鸣镝穿过硝烟，钢矢钉入绞盘缝隙，崩断的骆驼筋索将匈奴炮抽下深渊。</p>
暮色染红河面时，郭解踩着匈奴战马的浮尸登岸。</p>
锁子甲缝隙的盐粒吸饱鲜血，每一步都似踏在元朔年间的尸山之上。</p>
卫广的箭囊已空，最后三支鸣镝的翎羽沾着脑浆。</p>
对岸沙丘后升起十二道狼烟，扭曲的烟柱竟拼出焉支山口的隘道图。</p>
那里藏着匈奴最后的盐铁粮仓。</p>
乌骓马突然咬住郭解的披风，畜生嗅到了沙暴的气息。</p>
西北天际的黄云如匈奴单于的旌旗漫卷而来，砂砾击打在青铜箭箱上铮铮作响。</p>
左贤王的残部在风沙中重组骑阵，马鞍两侧新挂的陶罐里，河西毒蝎的尾针正渗出幽蓝</p>
祁连山北麓的砾石滩上，郭解眯眼望向地平线。</p>
炙风卷着砂砾抽打在锁子甲上，甲片缝隙渗入的细沙随步伐簌簌洒落。</p>
乌骓马突然扬蹄长嘶，前蹄刨出半截锈蚀箭簇。</p>
箭杆“元朔四年”的刻痕被风沙磨得发亮。</p>
“东北十五里，尘柱三丈。”卫广的箭簇在沙地划出弧线，柘木弓弭因干燥裂开细纹。</p>
远处匈奴穹庐的牦牛毡帐在热浪中扭曲，白羊王残部的战旗猎猎作响，旗面浸透的驼血结成了黑痂。</p>
沙丘后突然惊起秃鹫，三百匈奴轻骑如沙蛇般游出。</p>
马鞍两侧悬挂的草囊漏出黍粒，却在黄沙中诡异地排成箭矢形状。</p>
这是诱敌深入的死亡陷阱。</p>
“锥阵散翼！”</p>
郭解赤旄挥动，八百汉骑如雁翎展开。</p>
冲在最前的匈奴百夫长突然勒马，弯刀劈断缰绳。</p>
三十匹无主战马发狂般撞向汉军。</p>
卫广的鸣镝破空而至，箭杆中空的哨音惊起沙狐，三棱箭洞穿马眼时，沙地突然塌陷。</p>
“流沙坑！”</p>
张滕暴喝着掷出套马索。</p>
郭解拽住绳索腾空，瞥见沙坑底部的森森白骨。</p>
有汉军环首刀与匈奴弧刃刀交错插在颅骨上，显然元朔年间的败军已在此化为沙魅。</p>
乌骓马踏着同伴尸体跃出险地，铁蹄掀起的沙幕中，左贤王的玄甲骑兵如黑潮压来。</p>
戈壁的烈日将铁甲炙得滚烫，郭解扯下裋褐缠住刀柄。</p>
匈奴重骑的犀皮甲泛着油光，马槊刺来时的破空声裹着热浪。</p>
他旋身避过槊锋，环首刀顺势插入甲片缝隙，十年漠北征伐练就的感精准如猎隼。</p>
刀身拧转的刹那，整片肩甲应声崩飞。</p>
卫广的鸣镝穿过混战的人群，箭簇钉入左贤王坐骑的眼窝。</p>
</p>
发狂的良驹将主帅甩向汉军车阵，郭解挥刀劈断其护颈绦带时，忽见金盔内侧的刺青。</p>
竟是河西沙匪的狼首图腾。</p>
“沙匪假扮王庭军！”</p>
吼声未落，沙丘后转出五十匹双峰骆驼。</p>
驼峰间架设的擘张弩泛着幽光，丈余铁箭洞穿三名材官，余势未衰地将武刚车钉在岩壁上。</p>
郭解夺过匈奴弯刀，刀背铜环刻着的“张掖”二字令他瞳孔骤缩。</p>
这正是三年前护羌校尉部失窃的军械。</p>
西北天际忽现黄云，沙暴如单于旌旗漫卷而来。</p>
郭解扯碎战袍蒙住口鼻，锁子甲在飞沙走石中铮鸣如磬。</p>
五步外匈奴力士的链锤砸来，他俯身翻滚，刀背猛击对方脚踝。</p>
这是河西牧民驯驼的技法。</p>
骨裂声混入风吼，环首刀顺势上挑，刀尖自下颌贯入颅骨。</p>
卫广的箭囊突然震颤，三支鸣镝自主震响。</p>
沙匪的预警秘术。</p>
郭解劈开燃烧的辎车，火团滚入骆驼阵中。</p>
预埋的火油陶罐轰然炸裂，烈焰顺着驼峰间的毛毡窜天而起，将休屠王部的狼头旗烧成灰烬。</p>
残阳如血时，汉军追至疏勒河故道。</p>
干涸的河床上，匈奴残部正掘沙取水。</p>
郭解挥刀斩断皮囊，混着沙粒的浑水渗入裂缝，露出河床下的森森铁器。</p>
数百具擘张弩排列如阵，弩悬刀处“护羌校尉”的铭文刺目惊心。</p>
“是元朔六年失守的武库！”</p>
卫广的嘶吼被驼铃打断。</p>
沙丘后转出西域商队，琉璃瓶中的石油被倾入河道。</p>
左贤王的金刀劈断锁链，黑色油龙瞬间点燃整条河床。</p>
郭解拽着卫广扑向岩缝，火浪从头顶掠过时将发梢燎得卷曲。</p>
冷月升上鸣沙山时，郭解踩着发烫的砾石清点战场。</p>
锁子甲缝隙的沙粒混着血水凝成硬痂，每走一步都似踏在刀尖。</p>
卫广突然弯弓指向星穹。</p>
北斗勺柄处升起十二道狼烟，烟迹竟拼出焉支山隘的地形图。</p>
乌骓马咬住缰绳不肯前行，畜生嗅到了沙狐的骚气。</p>
郭解劈开焦黑的匈奴战旗，旗杆内藏的羊皮图飘落。</p>
朱砂绘制的路线蜿蜒至敦煌，沿途标记的泉眼位置与汉军斥候所探截然相反。</p>
“是倒影图！”</p>
卫广的匕首刺入沙地，翻转的皮卷显出新纹路。</p>
月牙泉畔的胡杨林里，三百具包铁武刚车正伪装成沙丘。</p>
郭解握刀的背青筋暴起，元朔五年李敢将军正是葬身于此种埋伏。</p>
夜枭惊飞时，汉军踏入胡杨林。</p>
枯枝在靴底断裂的脆响，与二十年前阵亡同袍的骨裂声重迭。</p>
左贤王残部突然从树洞钻出，浸油的皮甲遇火星即燃，将众人逼入流沙区。</p>
“换钩镶！”</p>
郭解踹翻燃烧的胡杨，炭火在沙地划出隔离带。</p>
卫广的鸣镝钉入树冠，惊起栖息的秃鹫群。</p>
混乱中，张滕的钩镶勾住岩层裂隙，三百材官借力荡出火海。</p>
左贤王的白旄大纛在火墙后闪现，金刀劈断暗藏的引火索，整片胡杨林瞬间化作火龙卷</p>
沙暴掠过焉支山隘，燃烧的胡杨将天穹染成赤红。</p>
郭解抓着半截焦黑的军旗跃出火海，锁子甲内渗出的血水在沙地拖出蜿蜒痕迹。</p>
北方地平线处，休屠王部的狼烟又起，而疏勒河故道的流沙下，隐约传来西域驼队的铜铃声。</p>
这场席卷河西的血战，正在黄沙深处酝酿新的杀局。</p>
长安城外，旌旗猎猎。</p>
郭解勒住马缰，望着远处巍峨的城墙，长舒了一口气。</p>
河西之战的硝烟仿佛还在眼前，那些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景，时常在梦中将他惊醒。</p>
“姨丈！”</p>
一声清亮的呼唤从身后传来，郭解回头，只见霍去病策马而来。</p>
少年将军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张俊朗的面庞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经显露出不凡的气度。</p>
“去病。”郭解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一路可还习惯”</p>
霍去病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郭解马前：“姨丈，我听陛下要在未央宫设宴，为我们接风洗尘。”</p>
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次河西之战，我们可是立了大功！”</p>
郭解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p>
他还记得霍去病时候，常常缠着自己讲战场上的故事。</p>
如今，这个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p>
“是啊，”郭解抬头望向远处的城墙，“这一战，我们折损了不少将士。”</p>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张校尉、李都尉，还有那些年轻的士兵们”</p>
霍去病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姨丈，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的牺牲有价值。”</p>
郭解点点头，正要什么，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号角声。</p>
一队羽林军策马而来，为首的将领高声道：“奉陛下口谕，请郭将军、霍将军即刻入宫！”</p>
未央宫内，金碧辉煌。</p>
汉武帝高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的面容，却遮不住那双锐利的眼睛。</p>
郭解与霍去病并肩而立，身后是此次出征的将领们。</p>
“河西一战，大破匈奴，扬我大汉国威。”汉武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霍去病，你率轻骑千里奔袭，斩首八千，俘获牛羊马匹无数，朕心甚慰。”</p>
霍去病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臣不敢居功，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p>
汉武帝微微颔首：“朕封你为冠军侯，食邑两千户。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p>
“谢陛下隆恩！”霍去病叩首谢恩。</p>
郭解看着这一幕，心中既欣慰又感慨。这个少年，终于得到了应有的荣耀。</p>
“郭解。”汉武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率军断后，力战匈奴主力，为我军主力撤退争取时间。此战，你功不可没。”</p>
郭解上前跪拜：“臣不敢当。”</p>
“朕封你为轵侯，食邑增至八百户。另赐黄金五百两，锦缎五十匹。”</p>
“谢陛下！”郭解叩首，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p>
他知道，这些赏赐背后，是多少将士的鲜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