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莫名其妙的定亲（4k）</p>
又过了几天，刘羡再次去首阳山拜见阮公。</p>
到的时候大概在巳时，阮公刚刚醒转，正百无聊赖地斜躺在床榻上校对琴弦，而在他对面，火盆上的釜里炖着切成块的牛肉，一旁的壶中还滚着黄酒，使得卧室中满是令人沉醉的香气与咕噜咕噜的声响。</p>
看刘羡来了，阮公很高兴，拍着自己的床榻笑道：“来，辟疾，弹几首曲子！等会再喝些美酒，大口吃肉！倘若再有美人相伴，人生极乐，不外如是。”</p>
阮公总是有这样让人放松的魔力，刘羡见到他慵懒的样子，也不由得笑了。诺了一声后，刘羡接过梧桐琴，信弹起了观沧海。</p>
这首曲子前奏幽远，如清风拂石，云霞归日，由清幽转至极静。而静到极处，曲风陡然一转，忽从无声中腾起浪涛，好比夜中生潮，渐渐一浪高过一浪，一弦急过一弦，嘈嘈切切似有万千波涛汹涌，使闻者不禁提心吊胆，心乱如麻。而乱到极致，曲风又是一转。千山万水一时失色，典雅正乐坦荡而出，好似明月高升，独照沧海。</p>
刘羡弹到此处，情难自抑，不禁高唱道：</p>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p>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p>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p>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p>
歌声连唱两遍后，刘羡双如急雨骤停，琴声戛然而止，房中顿时只剩下肉汤与酒水与沸腾的声音。</p>
“嗨！”阮公一塵尾打到刘羡头上，斥责道：“你这子，跟你了多少遍！最后你节奏又慢了半点，声调又唱低了半节！好端端一首观沧海，差点让你弄成龟虽寿，怎么就记不住”</p>
刘羡对此已习以为常，连连致歉道：“学生不像老师，实在不会听音，一个人苦练，也总是出错。”</p>
原来，阮公最擅长的其实不是文章与谈玄，而是音律。据世上的声音，只要他耳朵一听，立刻就能听出五音高低，因此被世上人称之为“神解”。而在洛阳周遭，只有当今的中书监荀勖才能与之较量，但他也总是相差一筹，只被人称作“暗解”。可惜这项本领，刘羡是没有的，故而随阮公学习多年，在音乐一道上，他造诣最浅。</p>
阮咸见刘羡没有往心里去，甚是惋惜，他摇着塵尾感叹道：“哪有这么难你呀，你呀，就是杂念太多，不能心无旁骛，结果学成这个样子。跟我再练！不然以后遇到旁人，不要我教过你乐艺！”</p>
罢，他从榻上坐起来，取下墙上的竹笛作为伴奏，再引刘羡重奏此曲。</p>
阮公不愧为神解，方才刘羡独奏时，已颇为动听，可与阮公一比，却有云泥之别。阮公吹曲，如神人御气，浑然如意，曲风回旋，珠圆玉润，毫无半分粘连之感。</p>
在他引领下，刘羡顿觉自己有许多不足，双指再弹琴曲，就好似大河破冰，奔流而过，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缺陷，此时不仅洞若观火，且随阮公的曲调一并跨越过去了。弹到最后，哪怕天色黯淡无光，他也心中欢喜敞亮，好似有万丈光芒，正从指下酝酿而出。</p>
这一遍弹罢，阮公满意了许多，他正准备夸赞刘羡几句，却恰逢庄外有人敲门，随后就听见在门口劈柴的阮玄喊道：“大人，有客人来了！”</p>
来的是一名衣着朴素个子枯瘦的中年男子，他自报名号，他叫孙经，乃是鄄城公曹志家的仆人，此次是奉鄄城公之命来，想邀请阮公到府上一叙。</p>
一听是曹志的家仆，阮公一愣，先看了一眼刘羡，又狐疑道：“莫非洛阳又出了什么意外”</p>
“没有没有，前些天，我们家大人不是到您这求助吗您这边一席话，去除了大人的心病。结果果然，就在昨天晚上，陛下传诏下旨，把入狱的那些博士全放了，免除了他们的死罪呢！”</p>
“喔！”阮公反应过来，挥着塵尾笑道，“这是好事啊！仲容派你过来，是专门来报喜的”</p>
“也不是。”孙经低头道，“我家大人是有一件喜事要与您商议，本来他是打算亲自过来的，但昨天消息落地，大人大悲大喜下，一不心，竟染了风寒，故而无法动身，就只能我来邀请您过去商议。”</p>
“咦喜事很急吗”</p>
“大人，倒也不是很急，但总是越早越好。您如果有空的话，我是备了牛车过来的，现在就能送您过去。”</p>
话到这个份上，阮公也不好回绝了。他稍稍理了理头发，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现在出发，快去快回吧。”然后又问刘羡道：“我看你上次和鄄城公相谈甚欢，要不要同去”</p>
刘羡想了想，婉拒道：“鄄城公是有事与老师商议，我去干什么”</p>
“也好。”阮咸微微颔首，“那就明日再见吧！”</p>
罢，他披身布袍，端碗肉汤，提壶热酒，这样施施然坐进了牛车。而刘羡又在阮庄练了两个时辰剑术，也就骑马返家，至于鄄城公找阮公要商议什么，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p>
第二天一早，刘羡再次赶往阮庄。此时阮公已经回来了，他听见学生的脚步声，就立马把刘羡叫进来。刘羡还是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向老师行拜礼，结果抬头一看，发现阮公今日格外的笑容可掬，但听他道：“如今天下一统，四海清平，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这些老人也已老了，也是时候多为下一辈考虑考虑了。”</p>
刘羡听着阮公的话语，有些没头没尾的，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干脆问道：“老师的意思是”</p>
阮公没有继续和他猜谜语，笑道：“辟疾，我在想，可以给你介绍一件婚事。”</p>
“啊！这”刘羡听闻后着实吃了一惊，不由：“学生实在没有想过此事。”</p>
阮公拂髯长笑道：“门第契投、婚配得所，则寿气纯合、家业兴旺。现在中原大族已经相互姻亲近百年，清流常澈、高门相望。这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前途，我作为老师，岂会害你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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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话题对刘羡来，显然太陌生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唯有垂耳听命，看阮公往下如何。阮公像是在回味一件杰作，颇有得意地：“你猜猜看，为师给你找的哪家亲事”</p>
刘羡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着老师的表情，再回忆这几日在阮庄的遭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令他不可置信又无法逃避，愣了一会，刘羡心翼翼地问道：“莫非是鄄城公家”</p>
“对！哈哈哈哈”阮公见刘羡这个表情，顿时不断拍膝，放声狂笑起来，一时间须髯皆乱，好像柳絮粘在了脸上，简直是一个老孩。</p>
良久后，他才平复过来，对刘羡：“那天他在这里，听了你那番高论，实在难以忘怀。后面皇帝作为又正如你所料，他更是心动！昨日便特地请我过去，你年少英姿，有不世雄才，商量着，想把你招为女婿哩。”</p>
受人夸赞，固然是一件非常让人高兴的事，但若是涉及到终身幸福，却又不得不慎重考虑了。一时间，快乐、纠结、茫然、抗拒各种各样的情绪涌上刘羡心头，继而让他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但这些念头过于纷杂，根本理不清一个头绪，最终只能撕扯得他一片空白。</p>
好半天，刘羡才缓过神来，双目看着阮公，但还是不知该从何起。</p>
阮公看出了他的窘境，含笑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和担忧，但我和鄄城公都商量了许久，大概都讨论过了，你但无妨。”</p>
刘羡犹豫片刻，先是道：“老师，学生才虚岁十二，结亲是否太早了些”</p>
“不妨事，结亲确实早了，但可以先定亲嘛！这是要长辈操心的事情，定了亲，等再过个三四年，再结亲也不迟。”</p>
“可我们两家结亲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p>
阮公显然早料到了这个问题，回答也早就等在这里了：“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我知道，你是觉得刘备和曹操打了几十年，后人怎么能忘记祖宗的仇恨呢但你可别忘了，你的外祖，也就是张飞，不也娶了夏侯渊的侄女吗曹操的父亲曹嵩，不也是曹腾从夏侯家抱养出来的这么起来，你们祖上本来就有联姻哩！”</p>
“战争已经结束多少年，后人要考虑的，是继续好好生活，这才是对先人最好的回报。而且我听，刘备为人洒脱，不定玄德公在天有灵，听你这个曾孙，娶了曹孟德的曾孙女，还要对你大加赞赏呢！”</p>
这一番话无懈可击，完全服了刘羡，他自己想象中的曾祖父，也确实和阮公得这般性格。但他转瞬之间，又想到了一个棘的政治问题，提问道：</p>
“即使如此，可我们两家联姻，不会引起皇帝猜忌吗”</p>
“恰恰相反，反而会打消猜忌。”阮公知道这是最关键的问题，罕见地正色道：“你们一家，在巴蜀才有莫大的号召力，但在洛阳，不过是一普通人家罢了。对于天子来，只要你们不试图重返西川，便无可猜忌。”</p>
“如若你家答应下这桩亲事，一来，就明你无心故土，只想经营家族，融入京畿，对于天子来，自然是一件好事；二来，也可表明你家不记旧仇，连当年数十年的曹刘之争都可放下，自然也不记得上一代的灭国之仇；三来，天子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鄄城公与他是发，非常亲近，爱屋及乌，对你也会有一些照顾。”</p>
阮公到这里，顿了顿，脸色愈发庄重，着重强调道：“还记得前年你我两人的谈话吗正常来，你是绝无可能入仕的，等到成年，皇帝给你挂个闲职，也就算是应付过去了。但有了鄄城公一家帮衬，你就可以走正常途径入仕。辟疾，这可能是你这一生最难得的会，错过就不再有了！你一定要抓住！”</p>
在老师的一一点拨之下，刘羡觉得关于这些问题上的迷雾都被不可思议地驱散了。</p>
结亲，入仕，还有未来不可捉摸的事业与前途，似乎一下子就开阔明亮了起来，冥冥间，刘羡竟产生了一种预感，好像自己的人生命中注定就会有这段姻缘。但这时刘羡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其实也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一个问题。</p>
阮公高谈良久，看见刘羡并无言语，就问他：“辟疾你看如何”</p>
刘羡蠕蠕嘴唇，声问：“不知道她年岁多少，叫什么名字”</p>
“哦哈哈，我倒忘了了，是鄄城公的幼女，跟你同年，你两月出生。名字嘛，叫尚柔，字阿萝。对了，你千万不要跟其他人她的名字。”</p>
“阿萝！曹尚柔。”刘羡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名字后面的人未来将成为他的妻子吗这让他心绪难宁。</p>
而此时，阮公正在做最后的安排，道：“你今天回去后，这几天就不用来了，大概三日之后，我会亲自到安乐公府上，去拜访你的父母，和他们细细商议。在这个月内，先把聘礼什么的都准备好，到下个月，我就到鄄城公府去下聘！”</p>
“还有，既然要结亲了，以后也就不能叫你的名，该给你取个字了。”</p>
阮公自自话，不知从哪里拔出一些蓍草，当即就开始他卜卦。</p>
这也算是约定俗成的一种惯例，老师为学生卜卦，然后根据卦象来起一个合适的字，以此祝愿他一生顺遂。卜卦很简单，六爻为一卦，形成乾上坤下，是个否卦。卦辞：“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来。”</p>
“咦”阮公一惊，奇道：“怎么是个凶卦乾上坤下，主方阴，客方阳，明你为他人所制，不得自由。”</p>
他打量了一下辟疾，拍着脑袋道：“喔，对，对，你是安乐公世子，现在还为朝廷猜忌，确实该是这个卦象。”</p>
想了想他又：“否卦有九条卦辞，都明你一生会有很多坎坷，但只要君子恪守正道，居安思危，走到最后，一切都会苦尽甘来的。既然如此，我帮你起的这个字，最好能够应上这个卦象，帮你度过这些劫难。”</p>
完，阮公绕床踱步，暗暗思索。他走了一会后，喃喃道：“想要度过灾厄，最好的莫过于那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又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不过你曾祖已经取字玄德，再用，未免有些重复，不如用那句吧，‘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阮公灵光一闪，最后：“就叫怀冲吧。”</p>
就这样，在完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在这个太康四年正月，十二岁的刘羡，也就是刘怀冲，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突然就要开始准备谈婚论娶了。但在回去沉思的路上，一阵山岚拂过刘羡，令他脸色一变，他又想到一个非常棘且难以启齿的问题：</p>
他拿不准父亲刘恂的态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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