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枯草堆，可以看见山壁间有一条极其狭窄的斜坡，从山顶缓缓延伸到脚下，很快被其余凸起的岩石所遮挡，不知道去路。而这斜坡是如此狭窄，大概仅能容一人侧身贴着山壁行走，一旁是毫无遮挡的悬崖，稍有不慎，就可能坠落下去，继而死无音讯。</p>
刘羡本来想危险，劝一劝这位刚刚结识的少女。但很显然，这是位有着旺盛生命力的少女，她也不是第一次从这里下山了。不等刘羡开口，她已经轻快地滑了下去，就像一只蝴蝶，优雅又灵动地在山崖上奔走，又好似跳舞一般。同时她笑着向刘羡招，示意他跟上来。</p>
刘羡无奈，在心中稍稍做了权衡，和少女避嫌事，出了安全意外事大，眼下这种情形，他也只能快步跟上去。</p>
山崖上不止有嶙峋起伏的岩石，还有横生出来的树木、杂草，落有些许积雪，若有若无的山岚使得草木微微摇曳，而清冷的月光与干净的寒气，令这一切都显得宁静。不得不，在这样的情景下，有名青衣少女在前方引路，给刘羡带来一种奇妙又动人的感觉。</p>
杨徽爱轻声哼着没有歌词的曲调，歌声与月光一样清彻。可哼到婉转处，她便时不时停下来，问刘羡一些刁钻的问题：</p>
“洛阳人，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p>
“在下刘羡，字怀冲。”</p>
“刘羡，刘怀冲听起来很温柔，可你却是个剑客呢！”</p>
“是啊，我是个剑客。”</p>
“那你杀过多少人很多吧！”</p>
“是啊，从我十五岁杀的第一人算起，到现在十一年了。死在我剑下的，一共有九十七人。”</p>
“你记得这么清楚”</p>
“人命可贵，记得杀死的每一个人与死亡的意义，才不会嗜杀滥杀。不然，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放任杀意，最后就会变成麻木不仁的怪物了。”</p>
“你确实是个温柔的人呢。”</p>
刘羡有些失笑，他拍着腰间的剑，徐徐：“大人对孩子，温柔些总是正常的。”</p>
这句话顿令杨徽爱不满，她高声：“我才不是孩子，我马上就十三了！”</p>
“是啊，一个我有两个你大。”</p>
见刘羡仍然露出那种容忍孩子淘气的微笑，她更是恼火，干脆撇过头，话也不了，歌调也不哼了，就抿着嘴一个劲地往前走。</p>
见杨徽爱生气，刘羡也不多话，反而自己哼起了一首新的曲调来，调子清丽缠绵，仿佛两鸟对鸣。</p>
而后他轻轻唱道：</p>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p>
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p>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p>
这是一首情歌，刘羡精通音乐，嗓音又朗朗低沉，自有一股韵味。杨徽爱听了，姣好的面容又多云转晴，她觉得刘羡有些识趣了，又要保持一些自矜，可脸上的得意又掩饰不住，于是强忍住回头的欲望，含着笑意问刘羡道：</p>
“你在唱什么唱给谁听”</p>
刘羡：“我离家很久了，很思念我的妻子，现在正值年关，所以想唱给她听。”</p>
“你成婚了”</p>
“是啊，我有两位妻子，孩子都快五岁了。”</p>
这句话一出，杨徽爱的身形一下僵住了，而后微微颤抖，就像一只因与族群失散而错过了归期的燕子，不知该何去何从。</p>
刘羡知道少女是什么心情，但这句话是不得不的。杨徽爱才十三岁，不经世事，少女怀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已经二十六了，不谈什么国仇家恨，至少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不能不明白现实是什么样的。怎么可能和一名刚刚结识的氐人少女有缘分不如早早直白地表明情况，让对方断了念想，也好早点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深夜山行。</p>
少女的心绪当然是敏感的，她轻易地就明白了刘羡的意思，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被轻视的羞怒和被拒绝的悲戚来回翻涌。</p>
可少女常常是这样的，别人越拒绝，她反而越热烈。好比冷风下含苞待放的早春桃，纵使时不对，寒风凛冽，但还是被绽放的本能所占据了。</p>
她咬着牙故作坚强，勉强笑了两声，又道：“你真是奇怪，谁问你孩子的事了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以为我喜欢你吗”</p>
刘羡笑：“看来是在下自作多情了。”</p>
于是两人都沉默下来，在山崖间心翼翼地前进。不知不觉间，百顷塬已经离头顶有一段距离了，脚下的道路时而陡峭，时而平坦，有时甚至并不相连，要么是微微凸出的山岩，要么是扎根山壁的横木。很难想象，少女是经过怎样的摸索后，才在这危耸的山崖里发现这样一条沟通上下的道路。</p>
在山崖上摸索了约有半个时辰，还没有走到头，刘羡不禁问道：“阿蝶姑娘，还没到吗”</p>
而少女也从短暂的失恋中缓解过来了，她又为眼下的自由而感到快乐。这也是少男少女的典型特征，他们敢爱敢恨，做什么事大多都是一时兴起，在这一瞬间可能会感受到天荒地老，但在下一个瞬间又为其他的事物所吸引。</p>
从方才刘羡的话语中，少女听到了些许惊讶，所以随即生出几分得意。她弯腰钻过一棵松树，而后从松针中探出头，故意板着脸：“哼哼，马上你就看到了。”</p>
见少女还在卖关子，刘羡也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从松树下走过，继续陪她玩下去。</p>
正如杨徽爱所言，这一行要走到尽头了。大约又走了百余步，可以看见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洞口就如同山径一样狭窄，仅容人侧身进去，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光景。</p>
杨徽爱在洞口前，从腰带上抽出一根火折子，然后从地上的草堆里拾起一根火把，点燃了，火光瞬间照亮了周遭，让本已习惯了月夜的刘羡觉得有些晃眼。适应之后，少女如桃的笑颜已在眼前，她将火把递到刘羡面前，见他露出不解的神色，杨徽爱理所当然地道：</p>
“怎么，我带你来还愿，你还要我一直举火吗”</p>
这话得很有道理，刘羡乖乖地接过火把，对少女做了一个请的姿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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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紧跟着走进山洞，洞口虽然狭窄，但走进去数十步，便渐渐开朗起来了，还有一条石泉从中流过，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再沿着石泉往外走，不多时，又是一个洞口，只不过洞口被各种灌木与杂草所堵塞了，不甚显眼。</p>
少女把杂草扒开，如蝴蝶般轻盈地钻了过去，刘羡紧随其后。眼前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块较为平缓的斜坡，东北角有一处高台，石泉在那里聚成一个水潭，水潭边尽是些梨树、桃树、枇杷之类的果树。水潭里有少许红白相间的鱼儿，水面则映着火把和月亮，甚是凄美。</p>
而走到水潭旁往下望，可以依稀看见上山时的山路，只是由于视角缘故，从山路上是望不见水潭和山洞的。</p>
“怎么样”杨徽爱叉着腰站在水潭边，眼睛亮晶晶的，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但还是装作一副强势的模样，笑嘻嘻地对刘羡问道：“这里是不是很美”</p>
看着少女这表情，刘羡也忍不住笑了，颔首：“是啊，幽林围清夜，佳人照月潭，很美的一个地方。”</p>
“这是我随父兄搬回来时，我一个人发现的，他们都不知道。”</p>
杨徽爱在一块白石上坐下，一抱着双膝，另一只拨弄清水，等刘羡也坐下后，她幽幽道：</p>
“这两年，只要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来这里，散散心，等父兄们哪儿都找不到我，气得发狂的时候，我就再偷偷溜回去。你可不要告诉别人！”</p>
“我知道的，我谁也不会。”</p>
不只是少男少女，其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心中独有的私密天地，等心烦意乱，不想和任何人交流的时候，就会躲在那个地方。刘羡以前也是一样，老师的草庐，母亲的孤坟，都是他排遣心中痛苦的地方，但他从来没和别人起过。</p>
少女听到这句话，又盈盈微笑起来，她跃跃欲试地：“你等一下，我马上帮你实现愿望。”</p>
罢，她双罩在嘴边，对着石潭旁的树林轻呼，这声音像是什么动物，非常的轻微又尖细。过了一会儿，草丛中赫然钻出了一只成年家猫大的生物。</p>
只是它长相非常奇特，头部如同一只熊，蓬松的红褐绒毛包裹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圆润的脸颊点缀着霜般的白绒毛。湿润的黑鼻头像沾着晨露，随呼吸微微翕动。淡金色的柳叶眉因歪头而轻轻扬起，耳尖雪白的簇毛也随之转动。加上它短的四肢，由九道尾环赤金相间组成的蓬松大尾，愈发显得憨态可掬。</p>
“这是”刘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有趣的动物，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这倒吓坏了这个家伙，它一个跳跃，立马扑到少女怀中，坐稳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回头看向刘羡。</p>
杨徽爱被它的绒毛挠得痒痒的，忍不住咯咯发笑，而后抱住它，对刘羡介绍：</p>
“它叫白毦，是这里的火狐（熊猫），也是我的好友，仇池山的山灵呢！”</p>
“我第一次遇到它的时候，是在山下。当时阿父连上山的路都忘了，在林子里打转，许多族人都吸了瘴气病倒了。我急得眼泪直打转，就在心里许愿，希望白马神能可怜我们，派使者助我们找到上山的路。”</p>
“然后我就在林子里遇到了它。它见到我就亲近，然后往山上跑，我们就这么找到了祖父念念不忘的仇池山，你巧不巧”</p>
“后来在山上定了居，大兄二兄随陛下去打仗，听打泥阳的时候，好多人都死了！我害怕极了，就又对白马神许愿，希望大兄二兄安然无恙。结果刚一许愿，它就从山崖间走了这么一条路，一直领我到这，刚好就看到我大兄二兄领着族人回来，他们安然无恙。”</p>
“到那时我就确信了，白毦就是这座山的山灵呢！你不是有国仇家恨，想要报仇吗你可以向它许愿，它一定会保佑你的。”</p>
听到这，刘羡再次有些失笑，这算什么事刘羡虽然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鬼神，但在他想来，山灵至少不是这个样子的。向它许愿，岂非显得自己很傻</p>
但他看向杨徽爱真诚的眼睛，心中又有些感动，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必要平白伤害一名少女的好意。</p>
刘羡叹了口气，随即起身，缓缓走到少女面前，继而单膝跪地，一只捏住火狐的左前爪，对着它：</p>
“山灵，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帮我实现祖先的遗憾，或者，至少给我一点启示吧。”</p>
罢，他便松开，又坐回原地。回首望去，见杨徽爱对着他怔怔发呆。</p>
刘羡笑道：“又怎么了”</p>
杨徽爱红着脸，连忙低头：“没什么。”</p>
“天色已晚，那我们回去吧”</p>
“我才不回去，父兄天天把我像关鸟笼一样关在家里，都快喘不过气了！”</p>
“可我明日还有事情和你父兄谈，恐怕不能在这久留。”</p>
起这个话题，徽爱的好奇心又上来了，她搂紧了白毦，问道：“这么，你是晋人咯来这里干什么”</p>
刘羡道：“我是此次晋军招抚的主帅，特地来和你父兄谈和的。”</p>
话音一落，寂静的夜里唐突响起破空声，刘羡心有预感，立刻低首伏身。</p>
电光火石之后，是噔的一声，这声响刘羡太熟悉了，是箭矢射进木头的声音。他不敢怠慢，在地上一个翻滚到少女身边，挥将她揽进怀里。同时左抽出昭武剑，迅速地躲避到箭矢反方向的树林之中。</p>
是谁刘羡心中疑惑，可不料脑后传来一股寒意，他猛然回头，发现一支箭矢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脑门上。</p>
而握着箭矢的人，是一名披着鹿皮满目须发的野人。而在他的身边，有着同样装扮的五名野人，拉着弓箭对准自己。他们甚至没有鞋子，难怪刘羡没有发觉出任何声响。</p>
白毦见状，咻地一下从少女怀中跳下来，一溜烟钻进灌木丛中，很快消失不见。</p>
刘羡扔下昭武剑，举起，缓缓：</p>
“我是大晋平西军司刘羡，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条件，我可以谈。”</p>
正中央的一名青年放下弓箭，抡圆了巴掌就对着刘羡的脸上扇来，这一下真是让刘羡头晕目眩，然后听他大骂道：</p>
“什么狗屁大晋，我诸葛延可是大汉丞相诸葛孔明之孙！杀的就是你们这群晋狗！”</p>
这一下真是震耳欲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