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29转</p>
平顶山。</p>
初夏的山林，郁郁葱葱，一片深碧，让人生出游山玩水的雅兴。</p>
但若是近前来，入得山中，却会诡异地发现，半山腰处，寂然无声。</p>
虫鸣鸟叫半点没有，只有偶尔风吹枝叶沙沙响。</p>
狭道上，空气间或扭曲，好似受到高温的炙烤，隐隐似乎看到一只朱雀盘旋，转瞬即逝。</p>
草庐深处，洞窟中，太乙真人正抚摸着儿子的墓碑。</p>
那看上去只是一块普通的青石，但其上下周身，都十分光滑圆润，好似细细打磨抛光过一样。</p>
尤其是墓碑主人名字的地方，这一点显得尤其突出。</p>
“竟然一直找不到风轮的踪迹，真是咄咄怪事。”</p>
“窃此魔宝，却又不敢拿出来用”</p>
“这贼到底知不知道我的身份”</p>
白色络腮胡一抖一抖，脸上的表情不上好看。</p>
除了炼丹和儿子，很少有事能让太乙真人提起耐心。</p>
半个月没有一点线索，他的心中很是烦躁。</p>
上品魔宝对他来不算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但风火轮对他来有着特殊的意义。</p>
可是明明在儿子的几件遗物里都下了后，如今却是生不出半点感应。</p>
到底是谁</p>
他慢慢踱着步走出洞窟，平顶之外，云雾弥漫，却没有飞鸟敢于靠近这里。</p>
冷冷清清，好像荒废的墓地。</p>
“太乙道兄！”</p>
爽朗的笑语打破了寂静，契此和尚扛着布袋，背对着熹微晨光，从山下走来。</p>
和半个月前离开时比，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仍然是胖乎乎笑呵呵的模样。</p>
“嗯”</p>
太乙真人随意应了一声，这次却没有摆出桌椅茶水。</p>
契此到了山顶，知道对方的古怪脾气，见状也不恼。</p>
胖往布袋里一捞，抓出一个白瓷的细口瓶，釉色好似美玉一般，散发莹润光泽。</p>
太乙真人伸接过，一掂，颇有些诧异。</p>
“甘露不少啊你还真大方。”</p>
契此摆了摆，“大方的不是我，是李翼圣。”</p>
“你和北边那个毗沙门有交情”</p>
太乙来了兴趣，“想扶龙啊”</p>
“想扶龙的是玉华寺”，契此冷笑了一声。</p>
“节度使是什么货色你不清楚我跟他们没什么交情可谈。”</p>
“不过是上次我路过河东，凑巧救了一场瘟疫，李翼圣就算不指望拉拢我，也要让玉华寺表示表示。”</p>
“李翼圣也好，朱全忠也罢，都是一丘之貉。”</p>
“不过比起爱扒灰的梁王，晋王多少还算有个人样。”</p>
太乙真人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白色的络腮胡上下抖动。</p>
“好个布袋和尚！我不管你嘴里挂着什么天下苍生，至少你够坦率，够性情，这点我喜欢。”</p>
契此和尚也笑了，“那我可否麻烦道兄再帮我一个忙”</p>
“！”</p>
太乙收了白瓷瓶，一挥，又是和上一次同样的桌椅茶具。</p>
契此和尚来了两回，多少也摸出点规律来。</p>
对方心情好，就有茶吃；心情不好，就要赶人。</p>
‘果真是喜怒无常，一点不讲待客之道。’</p>
契此和尚想着，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玉匣子。</p>
打开，里面却是十颗红玉般的果实，上面黄色的朵甚至都还在，娇艳欲滴，好似刚从枝头采下来。</p>
“丹木果你想请我炼丹”</p>
太乙挑了挑眉，“断续丹”</p>
“咱们这个境界可用不上，你那徒弟是个瘸子”</p>
契此不禁翻了个白眼，“道兄若不知什么便不要开口。”</p>
“这丹药是给我那徒弟，但不是他用，是给别人用。”</p>
“杀伐凶戾的布袋明王也有如此体贴的时候”</p>
太乙对求丹的人素来没有好脸色，但契此性情直率，却是不令他反感。</p>
“道兄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p>
这丹药是给石铁准备的。</p>
契此和尚在收徒这方面是古板严苛不假，但考验徒弟也是有讲究的。</p>
他便最恨当年自己的师父，为了考验而考验，一个接一个。</p>
美其名曰磨砺心志，实则在他看来就是自己吃过的苦，非要让弟子也尝一尝。</p>
契此给李存孝的考验当然也不会少，但他得出的道理是，磨砺弟子要有的放矢，更要有奖有惩。</p>
这断续丹，就是给未来徒弟准备的奖励。</p>
“能让你如此上心，我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怎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后生了”</p>
看见太乙若有所思的模样，契此心头立刻警觉。</p>
好不容易找到的优秀传人，可不能被人截胡了。</p>
当下嘴巴一张，就换了话题。</p>
“对了道兄，我还是个沙弥的时候曾听闻，当初本朝太宗皇帝攻陷京城大兴，前周炀帝曾驾龙舟，卷走了国库与内库的重宝”</p>
太乙不怎么在意契此的心思，随口答道：</p>
“不错，传闻其仓皇逃窜，但途中便驾崩了。”</p>
“其龙舟和宝藏消失无踪，世人也是众纷纭，疑似藏宝地足有四个。”</p>
“河北道涿州、河东道代州、淮南道扬州，还有河南道宋州。”</p>
“咱们脚下的平顶山，据也有可能。”</p>
着，他忽然叹了口气。</p>
“但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找到。”</p>
“传闻当时道门最高秘典，三洞真经之中的洞玄部也在那艘龙舟上。”</p>
“丹道至要，斡旋造化若是我能一睹为快，也算不枉此生。”</p>
不定更有会，将吒儿起死回生</p>
剩下的半句没有出口，但这或许也是他把儿子的衣冠冢设立在平顶山的原因。</p>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除了那朵金莲在一点点长大，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变化。</p>
“可我怎么听，龙舟上是佛门秘典”</p>
契此完这句，二人一时间大眼瞪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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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废话了！报酬拿出来，如果我不满意，你带着这果子从哪来回哪去。”</p>
太乙真人又回到那副喜怒无常的样子，契此和尚依言从布袋里扯出一片布来，前者顿时就笑了。</p>
“又是紫金袈裟这天下的紫金袈裟怕不是有几百件了，我看当初武宗皇帝灭佛还真没错。”</p>
契此和尚毕竟是佛门中人，被戳到黑历史，脸上也有些挂不住。</p>
“我这可不是武后佞佛的时候滥发的三流货色，是真正大德的贴身灵物。”</p>
“你自己看看，这佛光、这禅唱”</p>
太乙被他窘迫的样子逗乐了，闻言也不再为难。</p>
“本来按规矩，你应该给我备两份材料，但我心情好，便宜你了。”</p>
罢，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座巧的九层玲珑塔。</p>
随一拨，忽然有一个黑点从指甲盖大的窗口飞出。</p>
随后飞速变大，竟然瞬间化作两丈大的一条肉虫。</p>
这肉虫浑身暗红褶皱，一圈圈环形从头至尾，仅靠张开的螺旋利齿大嘴分辨头尾。</p>
“五阶妖魔，蛐蟮。肢体断裂，瞬息重生，拿来炼断续丹再好不过。”</p>
随一挥，好似有无形的刀刃，名为蛐蟮的肉虫瞬间被斩出和丹木果同等数量的肉段。</p>
那虫子发出哀嚎，但太乙真人随一挥便将其扔回塔中。</p>
五指根根旋握，漂浮在半空中的肉段瞬间汽化，浊雾上涌，只剩十颗拇指大的晶莹水珠。</p>
“去！”</p>
剑指一并，晶莹水珠精准投入十颗果实当中。</p>
这一刻，那黄色的朵忽然张开变大，将红色果实包裹其中。</p>
在契此的眼中，苞的内部此时好似丹炉，在无形的火焰中重新孕育。</p>
片刻之后，十朵黄缓缓绽放、枯萎消散，十颗赤红的丹丸，中心处好似有白乳流动。</p>
不像是火炼的丹丸，倒像是天地自然的造化。</p>
“道兄的炼丹术，臻于至道，叹为观止啊。”</p>
太乙却对契此的惊叹不以为意，随取了五颗丹药，装入不知从哪里掏出的瓷瓶。</p>
这是他的用工费。</p>
“你们这些门外汉，除了感慨，还讲得出什么高见”</p>
契此不在意地呵呵笑，将玉匣重新收起，装入布袋。</p>
“我的高见是，道兄的玲珑塔最多只算个妖魔袋，比起李翼圣的舍利宝塔差远了。”</p>
“我这是仿制的，怎么和正品比去去去，别来烦我！”</p>
太乙的脸色顿时沉下来，胖大和尚立刻扛着布袋转身，三两下便没了踪影。</p>
山顶再次安静下来，太乙真人坐在交椅上，指无意识地转动茶杯。</p>
袅袅热气从杯中升腾，变幻形状，直到被高空中的气流吹散，露出完全升起的太阳。</p>
他忽然叹了口气，不知怎么想到契此和尚方才的话语。</p>
“徒弟吗”</p>
“若是能找到收服风轮的那个子，是否也可以给他一个会”</p>
被一个好运的后生误打误撞收服了风轮，这个可能，之前一直不被太乙接受。</p>
毕竟风火轮是他亲炼制，以他的骄傲，当然不会认为，有人能突破自己的段。</p>
但是布袋和尚起舍利塔和玲珑塔，又提醒了他。</p>
自己并不是天下第一，并不是永远不会犯错。</p>
如果自己一直都能掌控一切，那儿子也不会离他而去了</p>
一想到这，悲伤就如潮水，再度涌出，他又忍不住想要回到儿子的坟冢旁边，安静地会儿话。</p>
太乙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讽刺的感觉。</p>
“曾经避之不及的事情，如今却求之不得，人啊”</p>
“前辈！太乙前辈！”</p>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传入耳中，太乙不知感知到什么，脸上的表情忽然收敛，变得漠然。</p>
他走到山巅，看着半山腰的位置，不知何时现形的朱雀喷吐烈火。</p>
瀑布一般流淌的赤炎将狭道淹没，一个青面獠牙的男人不得寸进，只能在路口处大声呼喊。</p>
“怎么有点眼熟”</p>
太乙咦了一声，指掐了一个诀，山腰处的朱雀忽然停止了喷吐，一个俯冲，将躲闪不急的夜叉抓起。</p>
巨大的羽翼拍打，转瞬升上数百丈的山峰。</p>
张力士躲闪不及，一个踉跄翻倒在地，连身上的赤发青面都散去，狼狈地只剩了半条裤子。</p>
但当他看到不远处的威猛老道，狂喜之色顿时将脸庞挤满。</p>
“太乙前辈，真的是您！”</p>
他昨夜一宿没睡，翻来覆去，想着即将诞生的子嗣，想着虎视眈眈的圆觉，想着前途远大但还未成长起来的弟子和女儿。</p>
千头万绪袭上心头，他思考了许久，终于认识到。</p>
自己的力量是有限的，而且短时间内无法有大的变化；</p>
圆华的力量可以借助，但德正住持的特殊照顾却不知能持续多久。</p>
在这种无助之下，他再次想到了自己一生崛起的发端。</p>
那次登山失败后，张力士并没有就此放弃，仍然对平顶山保持着密切的关注。</p>
就在不久前，他听山上的怪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天空中降下的烈焰。</p>
当时他就想到，会不会是太乙前辈终于来了，所以才造成了这种种变化</p>
于是，早上嘱咐弟子们陪夫人聊天散心后，他找了个借口，便偷偷打马赶往平顶山。</p>
令他惊喜的是，虽然还是没能靠自己的力量登山，但却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前辈。</p>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p>
太乙真人看着张力士好一会儿，这才将记忆力那个莽撞而充满拼劲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成熟却流露出丝丝疲惫的中年人重合起来。</p>
“是啊，我已经年过半百，前辈却还是风采依旧。”</p>
张力士看着容貌和三十年前相比没有丝毫变化的老道，心中感慨万千。</p>
自己再是青面獠牙，也还是会受伤衰老的武者，而对方却像是话本里不老不死的神仙了。</p>
“倒是难为你，身兼两门武学，也能突破黄庭。”</p>
不用照骨镜，仅凭方才张力士为了抗衡烈焰调用的真气，他就能感受到其中不和谐之处。</p>
随就把方才契此和尚拿来的袈裟拿出，扔到张力士身上。</p>
“算了，故人相见，也是有缘，你披着这袈裟下山去吧。”</p>
“有了它，至少你吞吐真气不会发狂，死之前也能熬到黄庭圆满了。”</p>
着，太乙真人转身就往草庐走去。</p>
张力士一下慌了神，他好不容易走到对方面前，可不是为了什么袈裟。</p>
哪怕此物加身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袭上心头，让他平和安定。</p>
心中也确实知道对方所言非虚，有了这件袈裟黄庭圆满不是问题。</p>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将袈裟解下，交迭奉上，恭敬开口：</p>
“前辈，我此来不是讨要东西，而是找到了您当年所的，真正能让您托付衣钵的天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