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半发船，商州到省城三百公里得经停几个县的十几个大码头，近一天时间。</p>
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短途上下，不断人来人往。</p>
午夜停靠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器轰鸣下倚靠着昏昏入睡。</p>
有人走动都懒得搭理那种。</p>
让卫东也差不多，但突如其来的舟车劳顿之苦，还是让这个老保安跟学生娃都腰酸背痛很不习惯。</p>
所以坐在那睡得半梦半醒。</p>
有人刚碰他的背篓就立刻睁开眼。</p>
93年为什么会有严打，因为据有些地方的车匪路霸已经猖獗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p>
但这条商州到省城的船运还是不至于。</p>
大江大河干了坏事儿也没法跑啊。</p>
当然偷摸必定少不了。</p>
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正从他背篓糠壳里扒拉出俩鸡蛋。</p>
十九岁的少年一定会怒从心起。</p>
六十岁的保安却肯定想着不要因失大，因为他真用了四十年来证明强出头的后果。</p>
只笑笑做个遮掩捂蛋的调侃表情。</p>
这本来就是他带几十个鸡蛋的用处，当成孝敬各路鬼的零碎好处，掩藏底下值钱的腊肉。</p>
自然有种大气揶揄的气质。</p>
本来还想耍狠再拿几枚的二流子，反而讪讪起身，示意我只拿了两个啊。</p>
让卫东不屑的哈哈笑两声，本来是调侃撵人懒得计较，却无意中惊醒了周围的人，也让另外几个偷偷摸摸的身影都看向这边。</p>
他知道这些出来捞偏门的狗东西都揣着家伙，立马悄悄深吸口气，真闹将起来他就要先下为强！</p>
大多数人都胆怕事，只顾自己那点利益，哪怕看见眼前场景也只默默的悄然搂紧自己东西不吭声。</p>
但也让容纳了数百人的船舱里到处都睁开了眼看这些鼠辈。</p>
场面有点凝固沉默。</p>
甚至有个正对着妖里妖气偷摸抓揉的流氓，都被这么多人看着定在那。</p>
让卫东根本没注意，只观察眼前贼子，谁知吸的这口气哎哟哟，肚子疼！</p>
咘</p>
晚上他就吃了个剩下的冷红薯充饥，白芯的那种，吃过的人一定知道这种比红的捱饿，但肠胃容易胀气。</p>
真是不偏不倚心想事来，浑身悄悄一紧绷就把屁崩出来了。</p>
而且是细密悠长，还接连不断的那种不太响亮的闷焉儿。</p>
俗话得好，响屁不臭，臭屁不响。</p>
立刻把周围紧靠的人，撵得慌忙起身：“哎哟，你这子吃了胡豆还是红苕，滂臭！”</p>
“同志们吃了豌豆胡豆，还是不要在公共场所放毒气嘛！”</p>
“这啷个遭得住，赶紧开船，开船吹风”</p>
整个船舱居然顺势鲜活热闹喧哗起来。</p>
“我的老天爷！我包包头的二十块钱不见了，政府要给我做主啊！”</p>
“我的粮票，我妈给我的三十块钱也不见了！哇啊”</p>
“怕是有贼娃子哦”</p>
“不准跑！不准开船，钱不拿出来谁也不准走！”</p>
人多势众那胆气自然也就上升。</p>
躲在人堆里还能怂恿吵骂，点名标记：“就那边那个个子，他拿的，我看见了！”</p>
“还有那个长头发也是他们一伙儿的！”</p>
“水！水我们要报案！”</p>
“趸船上有工安，工安！我们有人遭偷钱了！”</p>
乡下人掉了钱跟要命一样。</p>
一个人可能不敢闹，现在这么多声音立刻抓了扁担发狠挤上去。</p>
聚众闹腾起来的老实人，其实很有战斗力。</p>
四五个毛贼只能掏出赃款狼狈逃窜。</p>
还被搜身了。</p>
于是本来应该死气沉沉的后半夜，船舱里居然荡漾着欢乐的气氛。</p>
到处都在吹嘘自己刚才多勇猛。</p>
却没人注意到那打屁伙儿的启动作用，还把笑呵呵看戏的让卫东挤到下风口去了。</p>
显然他要是再打连环屁，大家的幸福时光都要打折扣。</p>
但第二天午后终于抵达省城码头，让卫东顺着跳板走下船时，看见那个穿着红衬衫大翻领的妖里妖气，却踩着高跟鞋若无其事站在平口船头边。</p>
在灰蒙蒙的城市背景衬托下，确实有几分娇艳醒目。</p>
好多目光都垂涎欲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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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保安见多了这种货色，扭头皱眉擦身而过时，那女人却很自然的扶住他背篓，前后走上两脚宽的跳板。</p>
也就是走过七八米宽的水面过程中，让卫东听见对方低声了句谢谢。</p>
让卫东莫名其妙，因为我打了个又臭又长的屁吗</p>
所以他根本就没回头搭理，走上岸顺乱糟糟的河滩往码头上面去。</p>
商州也是这种水陆码头，没什么市郊的概念，码头下船、爬坡上坎就进到城市中心。</p>
迎面而来的嘈杂、繁忙，可以把任何一个乡下人瞬间击倒！</p>
但让卫东晃了两下站住了。</p>
商州四十年后比这喧闹上百倍！</p>
尤其是隔壁学上下学接娃的时候，保安们能被闹到脑仁儿痛。</p>
只是现在他居然有点怀念舅</p>
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四十年前是怎么找到瓜子批发点的呢</p>
让卫东猛然发现自己把这段算落了，他不知道去哪里卖老腊肉！</p>
沿街叫卖肯定危险，分分钟被割尾巴。</p>
哪怕知道这种所谓的投倒把罪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历史尽头，尤其记得他被放出来的时候老警察都他这事儿都不是事了。</p>
但在市里知道的政策改变，县里，乡里可能要过一两年才清楚，真改起来没准儿还要好几年。</p>
这是税务大院里也经常头痛的事情。</p>
所以自己上回是从省城倒卖东西到乡间赶圩结果被抓，那个万元户也是从山里收了腊肉到县里卖被抓过。</p>
现在索性反过来跳到省城，风险反而了很多吧</p>
总之不敢以身试法。</p>
可顺着大马路走了一里多，街边都满是各种店铺，卖棉被床单、席子花衣裳。</p>
却基本都锁着门！</p>
又没个表看时间，这会儿午休都不开门吗。</p>
六月底已经是炎热的夏季，明晃晃的太阳晒得让卫东又渴又饿，有点晕眩的感觉了。</p>
全靠提心吊胆在支撑，本能的朝着更热闹方向走。</p>
忽然对面看见俩白色警服走过来！</p>
哪怕过了四十年，让卫东依旧对这身衣服有条件反射，想站起来立正喊政府好！</p>
妥妥的被打击过落后分子。</p>
因为哪怕不是卖东西，只要没工作单位的乡下人流窜到城里谋生，都叫盲流。</p>
能立刻遣送回原籍，至于这些腊肉鸡蛋就肯定收缴了。</p>
这时候让卫东多少有点后悔，还是该带个帮，或者先探探路找好买家，起码舅也知道瓜子批发点周围有个市场吧。</p>
所以佯做镇定的投倒把分子跟两位警察擦身而过后，简直有点寸步难行。</p>
又累又饿的感觉几十斤背篓都重了许多。</p>
还是先找个路边梯坎放下重物，扯下头巾擦擦汗看清楚该去哪，别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p>
恰恰就是背篓放地上歇了这么下，有人经过，瞥见糠壳间露出来的蛋壳：“鸡蛋还是鸭蛋怎么卖的”</p>
让卫东心头一动，在门卫室还是见得多：“乡下山里吃虫子长大的土鸡蛋，五分钱一个。”</p>
壮着胆子叫价。</p>
结果这大妈毫不犹豫的伸拿了个对阳光照照：“行，数二十个给我吧。”</p>
摸出一块钱付账，然后问题来了，人家怎么带走呢</p>
丑抛球那样抛着圈儿回去吗</p>
这年头可没随处可见的塑料袋儿，哪怕用旧报纸折个袋儿也行啊。</p>
人家大妈明显是下班，也没提菜篮子。</p>
还好难不住农村娃：“您住得远吗，我给您送过去。”</p>
就当是外卖跑腿。</p>
关键是背起来走着能聊几句：“我从乡下来卖点东西，您知道哪里更方便集中卖腊肉这类农产品吗”</p>
光这语言态度，就不像个农民。</p>
大妈多看他两眼：“啥腊肉，多少钱一斤”</p>
又踮脚去看背篓。</p>
让卫东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只卖给哪户居民。</p>
他是想找个长期固定的销路：“商州山里土特产，和菜市场那种厂里做的腊肉完全不同，您看值多少钱”</p>
大妈顺着他侧歪的背篓拨开点糠壳，才发现腊肉：“哦哟，看起来还可以，是真的山里腊肉！”</p>
然后豪爽的拍板：“买了，我们厂子里喊一声，各家随便就把你这点买了！”</p>
让卫东还是低估了政策固然是限制住农民进城，也压抑了城里人旺盛的消费力。</p>
他这背的全都是稀缺品。</p>
前辈大佬的点子简直是金不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