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今日亦是平凡一日</p>
五点来钟的天色正好，再加上前两天刚下过雨，空气格外新鲜，是生灵活动的好时辰。</p>
周清沿着路边绿荫穿过区，一提着画眉鸟笼，一转着两个核桃，再加上松松垮垮的衣着，一眼看去浑身上下写满“懒散”二字。</p>
社区的行人一个个与他擦肩而过，不时便会有人朝他投来一眼，似乎在确认刚刚走过的到底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是人生过半的退休老大爷。</p>
遛鸟这项活动听起来简单，内里却大有学问。</p>
时间要选露水未干的清晨或是太阳半落的傍晚，位置要在有草树木的自然之地，像画眉这种天生胆适应力较差的类型，一开始要蒙上笼布，使其听惯外部环境的声音后再逐渐揭开，给鸟儿一个适应环境的过程。</p>
在适应了野生地后，接着让其接触其它人的鸟适应群体环境，此后再逐渐过渡到人群聚集之处，过半时左右换一个地方。</p>
如此循序渐进，让鸟儿充分接触自然与人息，才可调顺鸟儿的脾性——用圈内话叫“起火”——经这么一遛，笼鸟便会精神亢奋，乐于开口鸣叫，同时也愈发亲人。</p>
这是两个月前，周清从社区里那些遛鸟老那听来的攻略。</p>
初次听闻之时，他还着实有些意外：接触自然，吸收天地之灵气；继而回归人间，经受红尘烟火洗炼，这分明是对修炼之法的概括。</p>
对于修士而言这方法有些粗粝，但对于神魂单薄的动物而言，经过这一番流程便能初步开启其灵智，若是其恰好有一丝灵性不定就能成精。</p>
凡俗大众并不知晓仙道的存在，但却在这种细微之处摸索出了修炼法的精髓，其中智慧实在让人感叹。</p>
他看了一眼笼中的画眉。鸟儿似乎是听懂了他方才的话，此时正收了翅膀缩在笼子一角，低着头认错似的。</p>
寻常的画眉是不会学舌的。但这东西日夜在他身边，似乎也沾了些灵性，略懂人言不，还偶尔能蹦出几个词语来，成精指日可待。</p>
只是画眉开智的那两天，正逢周清在跟院里一众人打牌打得火热，随把它的笼子挂在了一堆八哥中间，这鸟儿的第一丝灵智在“你好”“恭喜发财”“人之初性本善”的学舌声中诞生，于是便沿着这条路一去不复返。</p>
本来这没什么，但几天前周清恰好听到了那几只八哥在口吐芬芳。为了防止自家鸟儿被这帮鬼火黑毛带偏，他决定今天还是换个地方放笼子。</p>
走过街道办所在的矮楼，就到社区外的绿化带了。</p>
由于附近都是老区，居民年龄普遍偏大，每到下午时分，便会有不少人来这里活动，乐意动的人打太极跳广场舞，不乐意动的便搬个折叠椅在树荫下晒太阳假寐，一躺便是一下午。</p>
大部分时候周清属于后者。</p>
光看着那阳光下的一排排折叠椅，他都感觉一阵困意上涌。但今天有人早早地约了他，他不得不割舍掉宝贵的睡觉时间。</p>
“诶唷！周来了！好好好，等你半天了都！”</p>
出声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爷。他一边喊着，一边拍着面前的铁桌示意周清过来，桌上已经摆开了一副象棋，棋子全部归位，等待着主帅的落座。</p>
大爷姓吴，退休已有十几年，平生最爱的就是一象棋。</p>
之前他的棋艺号称杀遍老城区无敌，但在周清到来后这个无敌的名号便被破了，为此这大爷一直心有不甘。听周清就在附近工作后，他便三天两头地来约他挑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p>
周清慢悠悠地放下鸟笼，又将里转着的核桃放进兜里，俯身坐在吴大爷对面。</p>
“今天还赌钱么”</p>
“不赌了，不赌了！”吴大爷赶忙摆，“之前跟你下得把我半个月养老金都赔没了，我儿子听了怕得有意见，这次咱就单纯切磋切磋。”</p>
了一半，似乎是觉得这话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他又使劲拍了拍桌子：“不赌归不赌，这两天我可是好好儿地看了几个棋谱，今天非让你瞅瞅我这路数！”</p>
“好啊，瞅瞅。”周清捻起一枚棋子，看似随意地落下。</p>
哒，哒，哒。</p>
落子声交错，如同雨滴落地。</p>
在区边下棋就像种地，在座上种下一个老大爷，很快周围就能长出一群老大爷。</p>
不一会棋盘四周就被围满了，老头子们敲着拐杖，转着轮椅，个个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p>
“嚯！周这，凶呐！”</p>
“老吴你想啥呢！挪什么炮啊跳马！跳马堵他啊！”</p>
“马什么马再不动车他再有两步就将军了！”</p>
“卧槽卧槽卧槽！这棋！”</p>
一群人齐齐聚在吴大爷一边，话声随着落子抑扬顿挫高低起伏。周清面对着他们，仿佛不是在和对切磋，而是在独身面对一个战/略/总/参/谋/部。</p>
不过也巧，以少敌多恰好是他最熟稔的活计之一。</p>
棋子落下，又一次局势已分，四周的参谋们一片唏嘘声，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在感慨。</p>
“别吵！别吵！听你们的净输了！”</p>
眼看着第四次被对将军，吴大爷明显有些耐不住性子了。</p>
“这把谁都别吵吵，我自个来！”他以首长的气势挥臂，遣散了四周的参谋部，“我下了三十年的棋，就不信一把都赢不了。”</p>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谈天赋都太过虚无缥缈，决定水平高低的因素不过是“无他，唯熟尔”——至少在下棋这件事上，周清很认同这句话。</p>
吴大爷的底气来自于三十年的积累。而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棋艺大师，只是积累的时间稍微多了那么几十倍而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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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放在曾经，他掌握了优势就一定会乘胜追击、把对方赶尽杀绝。但现在他已经不似当初了。棋子再次交错，看似又是一盘碾压局。</p>
但几个回合过去，四周的参谋们逐渐没了声响，吴大爷的表情却是逐渐生动起来，从眉头紧锁、到若有所思、然后是喜上眉梢、最后是兴高采烈。</p>
“将了！”</p>
一子落下，四周的参谋部一片喝彩声，簇拥着中央眉飞色舞的吴大爷：“咋样周我这新路数还有点东西吧”</p>
“的确有水平，厉害。”周清点点头，双离开棋盘。</p>
他在二十步之前便埋下了一个的失误，以周围人的水平完全看不出这一让步的意义，满心都觉得这是这是一场你来我往的攻坚战，而最终突围成功。</p>
和游戏中的b一样，卡关的时候只觉是策划喝了二两用脚趾设计出来的粪怪，一旦打过便会觉得这是游戏界的殿堂之作、是设计史上不朽的艺术品。</p>
偶尔来这么几次激励，才不至于让这吴大爷心灰意冷。这附近就属他棋艺最过得去，没了这个玩伴，自己打发时间的方式又要少一个。</p>
“再来再来！好多年没下得这么畅快了，再来一把！”</p>
吴大爷难得有这么一次酣畅淋漓的胜利，兴奋得眉角都在跳舞，重整棋盘便要再度迎战，却听周清道：“不下了，时间不早，我得回家睡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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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睡觉这才几点啊”</p>
这次不仅是周围的参谋部，连首长都嚷起来了：“才不到八点就困了你这年纪轻轻的，咋比我这老头子还耐睡”</p>
“就是就是，周你这身体可真不太行，别成天就知道躺着，得多锻炼啊。”旁边的参谋一号附和着，“现在年轻人一天天都不出门，二十出头就虚的不行，这以后上年纪了得成啥样。”</p>
“老徐的对，现在你单身着也就罢了，以后结婚可咋整”参谋二号加入战场，“我像周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天能泡三个姑娘，一晚上不睡觉照样精神抖擞！”</p>
“还有这事我这就跟你家老太太去！”</p>
“诶诶你啥意思，我这不是提点一下年轻人”</p>
参谋部开始内讧，看样子是顾不上这边的战局了。周清轻声笑了笑，并没有多什么，只提起一边的鸟笼，转身朝着某条路的方向而去。</p>
这个点下班的人已经基本都离开了。走上路，人息愈发稀疏，天地重归寂静，标志着一天的结束。</p>
一个钱少事少的闲职，一堆鸡毛蒜皮的日常工作，再加上一些没啥营养的兴趣爱好，这就是他目前生活的主要构成。</p>
按照如今的法，这种生活应该叫“养老”，他感觉这个法十分贴切。</p>
回去的路上，他顺从路边吃店买了一只鸡蛋灌饼，边吃边往租住的老楼走。这时傍晚的风吹过街道，黄绿的银杏叶纷纷扬扬，抬头去看，天边夕阳如火，炽热的色彩一如千百年前。</p>
从前他来到这条路的时候，这还是布满车辙印的土道，连接着镇上的粮市和材市，常常有行商赶着骡车路过，在街巷补充粮食顺便向酒坊老板讨上一杯。</p>
他那时路过凡俗，也曾坐在坊外的木桌上，边喝酒边和掌柜攀谈，聊着今年粮食收成如何、镇上又有哪位英才中了举人。</p>
那时这条路上的人称呼他仙长、尊上。如今土道变成了柏油路，两侧街坊变成了水泥楼，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周清。</p>
和他擦肩而过的这些人中，会不会就有着旧人的子孙</p>
一股困倦感忽然涌了上来，他长长地打出一个哈欠，五感似乎瞬间变得遥远而飘忽，但不过一个呼吸过后又重归正常。</p>
七年多了，神魂还是没完全稳定下来啊他在心里叹了一声。</p>
由于神魂的拖累，身体时不时就会泛起困意，导致他一直都没去逛过梁州的夜市，想玩玩游戏都参与不了晚上的开黑，实在麻烦得紧。</p>
他抬起头，再度瞥了一眼当空的太阳。</p>
都修仙乃逆天而行，曾经他对这种法还不甚在意，现在真压到身上他才感觉到天的重量。</p>
不过，看这个进度，这番重压很快就要到头了。</p>
自从放下修士身份，重入凡俗以普通人的面目过活，他能明显感觉到困倦的时间正变得越来越短。凡间烟火洗刷着他，让不稳定的神魂渐渐趋于平静，照这样下去，最多再有一年，便能彻底回归正常。</p>
鸟儿需接触人息以开启灵智，他依靠红尘炼心来稳定神魂，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返璞归真。</p>
兜里的震动了一下，他将之拿起，页面上显示有一条来自秦佳佳的微信。</p>
秦佳佳，这是他以普通人身份遇到的第一个朋友。</p>
几年前他刚刚重入凡俗，还不太适应这个数百年后的世界，随处可见的阿拉伯数字和英语字母他都看不懂，像电脑和智能这种无法用神识扫描的新玩意也是不明所以，类似“二维码”“移动支付”“互联”这些概念更是闻所未闻，有太多零碎的常识需要从头补起。</p>
凭着旧时的经验，他知道人间王朝总会兴办书院以教授天下知识。几经调查，他才了解到如今的书院已经改名叫作学校，教授知识的功能倒是没怎么变。</p>
比起调查学校的变化，伪装身份混入校内对他而言反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p>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经过几年学习缓冲，如今的他虽然称不上对现代社会了若指掌，也算是基本适应了这个全新的人间——这其中秦佳佳这个朋友功不可没。</p>
学校能让他了解近几百年的历史变迁，却并不教人怎么使用微信和扫码支付。若当初没有秦佳佳出相助，他多用些时间应当也能掌握，但免不了要碰上诸多不便。</p>
虽然只跟她认识了短短七年，相对于他的生命长度，这个时间在他的感觉中只能算是“刚认识不久”，但他仍然愿意将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姑娘归类为“朋友”。</p>
他点开那条来自秦佳佳的微信消息，屏幕上显出一根短短的白色聊天框。</p>
“我这有了些新情况，想找你，下周六有时间出来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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