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此去泉台招旧部</p>
李显忠背着,在大帐外的望楼上看着大江对岸的金军大营从蛰伏中渐渐苏醒,虽然长江宽达数里,可宋军这里依旧能听见隆隆鼓声。</p>
一条烟线由南向北而来,之前聚集在裕溪口的金国马步军也在向金军西采石大营汇聚。</p>
李显忠在寒风中肃然而立,仿佛回到了十九岁时,那是在延安城中,城外则是女真战神完颜娄室所率的数万大军。</p>
那是金国最为强盛的时候,当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p>
随后征战多年,虽然也有危险,可金军毕竟不复当年之勇,随着开国一辈的渐渐老去,金国这只猛虎也进入了迟暮。</p>
而如今,恍惚间,猛虎又回来了。</p>
虞允文走出中军大帐之后,先是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大江对岸的金军营垒,随后也不再言语,与李显忠并肩而立。</p>
虞允文也知道,论军略,李显忠胜他一百倍。</p>
“怎样”虞允文问道。</p>
李显忠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不是虚张声势,金贼要来了,他们不只是要在今日覆灭洞庭湖水军,而且还要顺势攻打江心洲!”</p>
“李统制。”少顷,虞允文最先反应了过来:“你实话,若金贼前后夹击洞庭湖水军,你们有几成胜算”</p>
“若是被堵在水寨,毫无胜算。”李道虽然知道现在事情紧急,却依旧沉稳:“若是在大江上迎敌,有两成胜算。”</p>
“两成”李显忠低声重复了一遍。</p>
“只有两成吗”</p>
虞允文站起来,来回踱步:“只有两成的话,那老夫还得劝你一句,千万不要浪送,今日之事,还是可以从长计议的。即便是退了,也不是逃脱,最多只是避战罢了。”</p>
“而且罪也不在洞庭湖水军。”李显忠也接口道:“此事咱们已然棋差一招,此非你一人之过。”</p>
“逃跑”</p>
“避战”</p>
李道低下头冷笑几声,猛然抬头:“你们可曾见过畏战的岳家军”</p>
岳家军。</p>
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让跟出来的众将一时沉默,而虞允文与李显忠更是有些恍惚。</p>
毕竟,虽然赵构与秦桧不停的在删除岳飞军功,可如何能挡得住天下悠悠之口更别这两人都是从靖康年间到绍兴十年的亲历者,如何不知当日岳家军距驱逐鞑虏恢复中原只差了那么一丝丝了</p>
可现在哪里还有岳家军</p>
若是真的有十万岳家军在大江东岸,现在完颜亮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转身逃跑才对!</p>
“我们岳家军什么恶仗险仗没打过死中求活之事也没有少做。”李道朗声道:“两成胜算足够了。”</p>
“洞庭湖水军自然会战至最后,上不负家国天下,下不负黎民百姓!”</p>
掷地有声的宣告之后,李道向前一步,在冬日的寒风中再次拱出言:“末将请出征调令!”</p>
虞允文定定的看着这员老将,终于有些慌乱了。</p>
他知道李道不会些大话邀功,李道有两成的胜算那就真的只有两成。</p>
这就是,此次出征,洞庭湖水军将有八成的可能全军覆没,李道有八成的可能直接身死。</p>
可李道还是决定出征了。</p>
为什么</p>
保存力量,以待来日不好吗</p>
李显忠叹了一口气,无话可。</p>
李道已经决死了,而李显忠对决死之人一贯是无话可的。</p>
无论是父亲李永奇,还是一路走来死在金军刀下的袍泽们,李显忠都知道,在他们决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意义了。</p>
难道给他们鼓励吗或者要劝他们活下去吗他们命都不要了,你跟他们这个</p>
李显忠转头看了一眼虞允文,虞舍人虽然也是经历靖康之变的,可在心态上与一路败退下来的武人还是有所不同的。</p>
李道为什么要决死,李显忠一瞬间就能想出很多。</p>
比如独属于岳家军的军人荣誉;见到两淮横尸狼藉的义愤;对国仇家恨此生难报的悲伤;对于无望恢复中原的痛苦。</p>
还有就是对艰难局势的绝望。</p>
更是对在这绝望局势中看到的那一点希望的激动。</p>
都已经一把年纪了,年轻时还可以什么以图将来,现在还想活也只能算苟且偷生了。而且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眼睁睁的看着曾经发生在河北、中原、山西、关中的一次次屠杀与毁灭发生在江南吗</p>
与其这样还不如拼却性命,为靖难大军开辟前路,不得这刘大郎还真的能改变淮西局势。</p>
经此世变,义无再辱。</p>
别李道,刘锜不也要准备死在瓜州渡了若是在采石矶挡不住金贼,李显忠也必然不会再退。</p>
见李显忠缓缓点头,虞允文也只能叹了口气道:“去吧,是胜是败都莫要强撑。”</p>
“得令!”</p>
李道再一拱,昂首环视四周肃然的统制官们:“诸君保重身体,老夫先行一步了!”</p>
在一旁一直不言语的刘淮也同样拱:“诸位,愿来日在淮西以胜利见!”</p>
罢,刘淮与李道一同离去。</p>
刘淮与李道走后,不知是不是被两人的意气所感,虞允文总算镇定下来:“无论李统制胜败,无论刘都统是否能渡江,今日都很难善了了。”</p>
“传我将令,各营各司其职,严密防守。老夫不管今日来犯的金贼究竟有多少,都给老夫统统赶下去。”</p>
“老夫帅旗与本部一万兵马严守采石矶正面,还请李太尉护住两翼。”</p>
至此为止,还是事先商议好的军阵布局,众将自然无不应诺。</p>
随后,虞允文皱了皱眉道:“时俊!”</p>
“末将在!”</p>
“你部精骑有多少人”</p>
“实额一千人。”</p>
“你派心腹统领,发往李太尉处听令。”</p>
“喏!”</p>
“李太尉。”虞允文对李显忠道:“你部现在有近四千精骑,随你调用,一定要将他们用在刀刃上。”</p>
李显忠也没有想到虞允文会如此大公无私,可谁也不会嫌中的筹码过多,所以这名老将一拱应道:“虞舍人宽心,若是金贼不上岸还则罢了,若是他们敢来,老夫就要将他们全都拍死在河滩上!”</p>
“今日接战之时,将不顾其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进者重赏!退者重罚!”虞允文拔出剑来,出了血淋淋的军法:“国家养军百年,今日我等就全死在此地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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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淮与李道驱马来到了水寨旁,李道刚刚要拱离开,登上自家旗舰,刘淮就抓住了李道的马缰绳:“李将军,刚才人多,有些言语我不方便。但此时我想要最后劝你一句,此事在现在还可以稍缓,再拖一些时日,天下将变!”</p>
刘淮所的自然是金国内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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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是没有办法明的,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如果自己能掐会算,不得就会被当作妖言惑众的妖人。</p>
李道摇头,摘下头盔,望着自家旗舰上的李字大旗微微出神,任由白的头发钻出发髻,在惨白的日光中迎风飞舞。“刘大郎,不是这样的。我等了二十多年。”李道摇头以对:“二十年了,世道一天天坏下去,天下大势从来没有往好发展过。</p>
我也曾怀疑过是否是大宋已经没了天命,可后来我读了一首李白的诗词,的是蜀道如何通的,所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然后我就在想,若是英雄壮士全都惜命,全都不敢去开辟天地,是不是蜀道就难通了以此反推,天下大势蹉跎至此,是不是因为在岳元帅之后,就没有汉家儿郎为天下赴死了呢”</p>
着,李道又看向了面前这名可以算作年青一代雄杰人物的大军都统:“刘大郎,这世道不会凭白变好的,只能让豪杰赴死,英雄浴血,才能将局势转圜回来。如岳元帅在襄樊,如魏公与你在山东,也如我今日在这片大江。”</p>
刘淮仰天长叹一声,终究难以言语。</p>
“阿怀!”就当刘淮不知道该如何劝之际,李道对着舵楼上的王怀道:“将大旗给我!”</p>
王怀一愣,连忙从舵楼最高处拔下李字大旗,随后走下船来,珍而重之的交给了李道。</p>
李道却是直接扯下了旗杆上的大旗,将旗杆展露在刘淮面前。</p>
刘淮伸接过,只觉的入颇为沉重,定睛一看,这却是一杆长槊模样的长枪,似乎是由金属为芯,外面再由老藤片、麻布、桐油层层包裹,只在长枪的最前端露出三尺长的金属长杆。</p>
长枪笔直,只不过到了枪尖左右的金属长杆处,形状变成了生出麟角的巨蟒,巨蟒张口,吐出蛇信子,化作两尺长的枪头。</p>
这并不是一杆崭新的长枪,其上还有刀砍斧剁的痕迹,但看起来保养的十分完好,以至于整根大枪上的桐油与大漆都没有任何龟裂的地方。</p>
李道抚摸着长枪,表情复杂,如同在追忆过往:“这是岳元帅的沥泉枪。”</p>
刘淮原本稳如磐石的双微微一颤,有些不可置信的抬头望向李道。</p>
李道似未所觉,继续言道:“当日第四次北伐,大军撤回,全军颓唐,岳元帅知晓,此去之后天下大势难以回转,他更是难以统兵,就将这杆兵刃赠与了我,期盼我能奋勇杀敌,不负当年之志。”</p>
到这里,李道低头叹气,眼中似有泪水滚动:“然而我却没有这等气力。”</p>
刘淮抚摸着长枪,滚烫的血脉如同从这杆大枪中汹涌而出,汇合着长江黄河,夹杂着天下豪气,熔化着金戈铁马,从双涌入到他的胸口,使得刘淮情不自禁的浑身颤抖起来。</p>
“今日,我将这大枪转赠与你,只盼你能用之渴饮金贼之血,复我汉家江山。”李道咬住牙关道:“快走吧!我今日为你争夺四个时辰的时间,你一定要夺下东关!”</p>
刘淮拎起沥泉枪,心中有万语千言,却不知道该什么好,最后只能大声应诺,拨马转身,准备离开。</p>
“刘大郎。”走出几步后,身后传来李道的声音:“我听过你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你我二人都将死战,可有诗词赠我可有残句自勉”</p>
刘淮勒住马缰,只是微微一顿就立即回应:“有的。”</p>
“来!”</p>
刘淮于马上端坐,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吟诵。</p>
正是:</p>
断头今日意如何,</p>
创业艰难百战多。</p>
此去泉台招旧部,</p>
旌旗十万斩阎罗!</p>
一首诗颂罢,刘淮再次拱,驱马而去,再也没有回头。</p>
而另一边,李道只是呆愣片刻,就在心中咀嚼着这首诗词,下马走向了将台。</p>
此时,洞庭湖水军已经被全部动员起来,除了踏桨的水已经登船之外,还有千余将士汇聚在校场上,正在听从指挥列队。</p>
“诸位,我告诉你们,今日不再是佯攻,而是要与金贼决死!”在围拢而来的近千军士之前,李道大声道:“你们若有想退之人,可到王副统制处领一份盘缠,自会给你放军文书。老夫一口唾沫一个钉,绝不逼迫!”</p>
“统制!”统领官孟佛陀望着高台上几大箱银子问道:“俺们走了你咋办干脆跟俺回家养老吧!”</p>
“老夫在中军大帐中告诉虞相公和李太尉,要与金贼决一死战。拉出去的屎难道还能坐回去”李道满不在乎的挥道:“剩下十条船,我就带着十条去杀金狗;剩下一条船我就带着一条船去;剩下老夫一人,老夫就自己摇着舟子去。”</p>
“老夫还就真不信了,少了你个孟屠户,就得吃带毛的猪!”</p>
“那统制这话就把俺们当外人了。”孟佛陀笑道:“多年生死情谊,统制想把俺们抛开独自立大功,这哪行”</p>
“立个狗屁功!”李道怒骂:“孟老三!你耳朵里塞猪毛了!”</p>
“那就更不能抛下统制了。”孟佛陀摊道:“有福的时候同享,有难的时候散伙,那俺不就成狗卵子了吗”</p>
“那你待怎样”</p>
“俺们的意思从来都很明白。”另一名统领官邓彦接口道:“若是统制平日待俺们不好,功劳统制独享,送死让俺们去,俺们自然要与统制泾渭分明。”</p>
“可统制与俺们同食同寝如父如兄,功劳赏赐从不贪墨,衣食饷钱从不拖欠,俺们也自然会与统制同进同退。无论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深渊泥潭,俺们都会跟统制走这么一遭。”</p>
“对!”</p>
“既然当兵吃粮,俺们就不怕死!”</p>
“与统制共进退!”</p>
“跟金贼拼了!”</p>
千余洞庭湖水军渐渐变得鼓噪。</p>
可在李道挥之后,全军又是一肃。</p>
“既如此,那咱们就去会会金贼,看看今日阎王爷收不收咱们!”李道也不再拖泥带水,大一挥:“上船,起锚!”</p>
“喏!”</p>
台下军士纷纷呼应,跟随各自长官登上水轮船。</p>
“秀才,你就别来了,咱们相州人怎么着也就留个种”李道挽住王怀的胳膊道。</p>
“算了吧,李石头。”王怀笑着拍了拍李道的背道:“从相州一路过来的就剩咱俩了,你若是先到了下边,于老三,邓窝囊他们问起秀才到哪里去了,还不知道你会怎么编排我呢!”</p>
“这种事儿我倒是干得出来。”李道嘿嘿一笑,松开了。</p>
多年的老兄弟了,如何不会相知可正是因为是多年的老兄弟,即使明知道王怀会拒绝,李道还是会问一句,劝一声。</p>
王怀拍了拍李道的肩膀,带头登上了旗舰。</p>
李道顺着王怀的背影,最终目光落在那张耸立在高处的李字大旗上,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是浮现了一丝笑容。</p>
大宋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巳时,洞庭湖水军面对绝境时,并没有当缩头乌龟。而是爆发出了传承自岳家军的血性,选择战斗到底,以博取一线生。</p>
少顷,宋军的战舰已经倾巢出动,各向上下游派出探敌快船,而金军的舰船也在冬日寒冷的日光中,从上下游一齐现身。</p>
从上游上游扑下来的金军舰船大约有一百五十艘,而游弋在下游的金军车船大约有一百艘。</p>
金军摆明了想用下游的舰船主守,而上游的舰船主攻,如同锤子与铁砧一般,一锤一锤的将宋军砸得粉碎。</p>
虽然经过了心理建设,可真当面对前后夹击的劣势时,宋军上下还是齐齐的紧张起来,各个船长纷纷看向旗舰。</p>
李道旗舰的最高桅杆处却只升起一面白虎旗。</p>
白虎主征伐,而在水军中,李道与所有人相约,当白虎旗升起时,就是死战到底之时。</p>
“杀!”</p>
“杀!”</p>
“杀!”</p>
阵阵鼓声响起,百余宋军车船在将旗的号令下,并没有如同弱者一般抱团取暖,而是分散而来,以十艘为一队分成前后两阵,分别向着夹击而来的金军杀去。</p>
上游的苏保衡与下游的完颜郑家也同时下令进攻,将代表不留活口的红幡高高挂起。</p>
今日之事,并无余,唯死战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