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紧急维修完毕的青湖关大门缓缓升起。</p>
一辆又一辆承载着粮食的马车驶出城外。</p>
昨夜，九成以上的起义军士兵在柳思卿的劝下放下了武器，将铁器纷纷堆积在墙外，用以交换粮食。</p>
“多谢您，邹将军。”</p>
城墙上，柳思卿向邹远辰表示谢意。</p>
“”</p>
邹远辰只是淡淡笑了笑，将身旁的萧凌云推了过去。</p>
“喂！你给我先松开啊！”</p>
萧凌云不满的嚷嚷着，身上的铁枷锁箍得她浑身疼。</p>
柳锦梧也向他行礼致意。</p>
这世上任何高尚的人，无论敌我，都值得敬佩。</p>
另一边，青湖关内驻军行营。</p>
索莉娅走向了将军大营。</p>
眼见事情即将告一段落，也是时候执行龙神的诛杀令了。</p>
“见过监军大人！”</p>
驻守行营的军士向她行礼。</p>
“我要见邹将军。”</p>
“将军正在城墙上与起义军代表会谈，不在营帐内！”</p>
“”</p>
索莉娅回头望了一眼那吵吵嚷嚷的城头。</p>
“大人，我立刻派人通知将军”</p>
“不必麻烦，我就在里面等着他。”</p>
“是！”</p>
索莉娅刚撩开营帐的门帘，一股浓厚而刺鼻的艾草香薰味便扑面而来。</p>
她皱了皱眉。</p>
长时间留在这么浓的香薰里办公，换作是她可待不下去。</p>
这邹远辰还真是个怪人。</p>
走进营帐，入眼即见那幅悬挂于帐顶的青湖关布防图。</p>
其余布置相当朴素简约，并没有各式各样的虎皮兽角，只有几件新旧兵器陈列在两旁架子上。</p>
桌上的砚台还压着一封未完成的信，一旁正是那散发着艾熏浓烟的香炉。</p>
大致内容是对各场战役的损耗汇报，以及对工部铸造新工艺的改进意见。</p>
“”</p>
索莉娅看着那张纸上遒劲有力的文字，不禁感到一阵惋惜。</p>
可惜了，这样一个好将领，却要在皇帝的猜忌下白白送命。</p>
“对了。”</p>
“能把他的灵魂暂时收容在你的聚魂地吗？”</p>
索莉娅问道。</p>
“不确定，我的主人，普通人的灵魂不一定有独自留存的强度。”</p>
“古切尔那种级别也只不过能存在数月，大多数人都在身死后灵魂一同消陨。”</p>
“”</p>
也就是邹远辰一旦死掉，就没可能再复生了。</p>
“那试试把他整个人都藏进去呢？”</p>
“女主人，您确定能瞒得过龙神？”</p>
“我只是试试。”</p>
“您还真是尽心尽力啊——不过我喜欢～”</p>
索莉娅随拍散了爬上她肩头的女妖。</p>
她端详着那幅布防图，权当消遣一下时间。</p>
那幅图将青湖关的全线布防表达得相当详尽。</p>
大到总体战术规划和后勤运输路线，到轮换站岗时间和各位置人员配置以及阵型排布。</p>
就连针对萧家军的一贯作战风格，对每个城墙段的守军都有不同的细节安排。</p>
老实，这的确让索莉娅感到吃惊。</p>
她前世所了解的一切知识，早已从冷兵器时代更迭为了信息时代。</p>
她并非特种士兵，也不是职业军人。</p>
既不需要团队协作，更用不着战场填线。</p>
但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也算是直接或者间接参与过好多场战役了。</p>
与她熟知的现代间谍战不同，她所掌握的技能几乎与铁和肉的战场毫无关联。</p>
一场不痛不痒的谋杀，根本无法结束血腥的战争泥潭。</p>
所以索莉娅对战场指挥毫无经验，她可没自信握着那么多性命去赌。</p>
但斯图特议院成立前，军政大权基本被旧贵族牢牢把握。</p>
平民无缘骑士高层，也就导致众多学院内，并未设立军事学科。</p>
在萨佐恩叛乱中消灭了大部分旧贵族势力，剩下的顽固骑士阶级却对索莉娅和科琳娜并不友好。</p>
所以目前为止，斯图特国内的支持派中还找不到任何有能力的军队指挥官。</p>
索莉娅能预见到，在不久的将来，斯图特与北境和教权国开战将是必然趋势。</p>
难得能遇到邹远辰这样优秀的将领，这幅布防图应该能起些参考价值。</p>
“嗯？”</p>
索莉娅忽然注意到那幅布防图的右下角，那里似乎被误染上了一道墨点。</p>
索莉娅伸出，指尖轻触那处突兀的墨痕。</p>
——不对。</p>
和周围的材质感完全一样，不是墨水。</p>
可那颜色是怎么染上去的？</p>
难道是从背面透过来的？</p>
索莉娅揪着城防图一角，仔细观察那滴晕开的污渍</p>
那不是墨汁，反倒更像是一滴深红色的血。</p>
索莉娅表情顿时严肃起来。</p>
她一把扯下厚重的图纸。</p>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顿时盖过了满屋的艾草熏香。</p>
“！”</p>
索莉娅瞳孔骤缩。</p>
一具男人的尸体被塞在了布防图遮挡后的角落里。</p>
血液已经干涸，显然已经死去一夜了。</p>
她托起那人的脑袋——</p>
“啊！”</p>
邹远辰！</p>
索莉娅迅速起身。</p>
如果邹远辰已经死在这里那城墙上的又是谁？</p>
——鸫！</p>
“呜呜——！！”</p>
号角声骤然吹响。</p>
索莉娅猛的回头，直奔城墙上方而去。</p>
半炷香前，另一边的城墙上。</p>
柳思卿接过了钥匙，为萧凌云解开上的枷锁。</p>
仿佛尘埃已经落定了。</p>
“我们回去吧，萧姐姐～”</p>
“你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丫头片子！真棒！”</p>
萧凌云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同时又用鄙夷的目光瞥了一眼一旁的贺无双。</p>
“看看你，还做我的副将，连个事都做不好！”</p>
“”</p>
贺无双羞愧的低下头。</p>
他连个姑娘都比不过，来救萧统领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p>
真是够丢人的</p>
“等一下，马上就开了诶？”</p>
柳思卿握着钥匙来来回回试了几次，无论怎么样也打不开锁。</p>
“邹将军，这钥匙好像——”</p>
“嗤——！”</p>
“！”</p>
锋利的刀尖刺透血肉停在了柳思卿眼前。</p>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铁腥味，一滴深红色的血液从刀尖滴在了她的脸颊上，缓缓划出一道干涸的血痕。</p>
那一刀刺穿了柳锦梧的胳膊，却未曾伤及柳思卿分毫。</p>
“嘁！”</p>
他紧皱着眉头忍着痛。</p>
“咚——”</p>
突然暴起发难的‘邹远辰’一脚踹开了挡刀的柳锦梧，连同他身后的柳思卿也一起飞了出去。</p>
“邹远辰！你疯了！”</p>
萧凌云怒骂一声。</p>
可面对众人的惊疑，‘邹远辰’只是冷冷的瞥视着他们。</p>
“起义军私藏兵甲，保留谋逆之心。”</p>
“号令三军，全军出击。”</p>
“全员——杀无赦！”</p>
他面无表情的向传令兵下令。</p>
那负责传令的军士都愣了好一阵。</p>
直到那传令兵真的跑向了指挥塔，萧凌云才反应过来——邹远辰真的疯了！</p>
“你怎么敢——”</p>
“他不是邹将军！”</p>
柳锦梧捂着不断淌血的胳膊站起身，一旁的柳思卿忙脚乱的为他紧急包扎伤口。</p>
“邹将军讲话时有个语气转折的习惯，对部下下令时不会像这样生硬。”</p>
“我曾早有耳闻，京中龙帝麾下有支禁卫部队，‘夺面皮可化其形’”</p>
“邹将军或许已经遇害了，而眼前这位”</p>
柳思卿瞪大了眼。</p>
那是在那场叛乱中也出现过的——</p>
玄甲卫！</p>
“呜呜——！！”</p>
冗长低沉的号角声急促响起。</p>
城外早已放下武器的起义军们纷纷抬头望向青湖关。</p>
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抬升，逐渐显露出门洞内的景象。</p>
正当城外众人以为送来的是下一批粮食时。</p>
迎接他们的却是全副武装的青湖关守军，以及一柄柄锋利锃亮的马刀。</p>
“兄弟们！肃清反贼！一个不留！”</p>
“冲锋！！”</p>
“杀啊啊啊啊——！！”</p>
随着领军将士的一声怒喝，关中按耐已久的四万骁龙精骑倾巢而出。</p>
如一片黑漆漆的河流，壮阔奔腾，汇入了平静的海中。</p>
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p>
“你们——不讲信用！！”</p>
“快跑啊！！”</p>
“呃啊啊啊——！！”</p>
无寸铁的起义军，在此刻彻底沦为了猎物。</p>
骁龙铁骑的马蹄如滚滚洪流，瞬间席卷了关外一望无垠的黄土平原。</p>
长刀挥过一具又一具脆弱的肉体，蹄铁踏碎了遍野上支离破碎的躯壳。</p>
血与火涂满了整片大地，每一寸钢铁，都尝尽了血肉滋味。</p>
</p>
绝望的哀嚎与惨叫声震耳欲聋，又瞬间被马蹄与喊杀声盖过。</p>
“！”</p>
望着城外正在发生的这场惨烈屠杀，萧凌云目眦欲裂。</p>
“血流成河！尸骸堆积成山！这就是你想要的吗？！”</p>
“还是这是那狗屁皇帝的旨意？！”</p>
她愤怒的质问，换来的却只有‘邹远辰’那冷漠的视线。</p>
“言辞不逊，侮辱圣上，该杀。”</p>
‘邹远辰’挥刀再次袭来。</p>
“！”</p>
萧凌云被捆着双，没法反击，只能连连后退。</p>
可那刀光仍离她越来越近，几乎擦着她的喉咙划过。</p>
一丝寒意掠过，可一块碎石却忽然绊住了她的脚后跟。</p>
失去重心的她顿时向后倒去。</p>
眼看那一刀无法躲开。</p>
萧凌云立刻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就要命丧这里了。</p>
“统领！”</p>
同样被捆着的贺无双突然闯入了她的眼中。</p>
那道高壮的身影竟直直冲到了萧凌云身前，作势要替她挡下这致命一刀。</p>
“！”</p>
贺无双紧紧闭着眼。</p>
可半晌也没有传来利刃划开皮肉的剧痛。</p>
他刚一睁眼，恰好对上了萧凌云那双略显无语的眼睛。</p>
身后的刀刃被一团黄沙所牵扯，仿佛一条结实的臂拽住了刀身。</p>
“？！”</p>
‘邹远辰’中的刀难以再进一步。</p>
“唰——”</p>
及时赶到的穿沙鬼从沙中现身，厚重的朴刀瞬间将‘邹远辰’逼退。</p>
“你是，那只黑乌鸦，皇帝的狗。”</p>
穿沙鬼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闻出了他身上的气味。</p>
这冒充邹远辰的人不是鸫还能是什么人？</p>
“你这蠢货！老娘让你挡了吗？！你不要命啊？！”</p>
萧凌云劈头盖脸对着贺无双骂道。</p>
“萧统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替你去死我也心甘情愿！”</p>
贺无双满脸真诚。</p>
在他二十岁那年，还只是朱雀关外一户平凡的牧民。</p>
北方的马匪带来了一场浩劫，家中父母均死在了马匪的刀下。</p>
原本他也是要死的，可及时出现的边巡队救下了他。</p>
那时候的萧凌云还只有十七八岁，还不及马背高，却敢挡在他的面前。</p>
那股飒爽英姿至今都牢牢铭记在他的脑海。</p>
于是后来他加入了骁龙军。</p>
因为骑射和马战能力优异，被选为了萧凌云的近卫。</p>
如今他也做到了萧家军的副将，成为萧凌云最为得力的助。</p>
所以无论问他多少次，他永远都愿意为了他的统领而死。</p>
“你这油盐不进的呆子”</p>
萧凌云撇撇嘴，不自然的别过脸去。</p>
那耳根子却莫名染上了一丝红晕。</p>
“”</p>
“唰——”</p>
有些看不下去的穿沙鬼操控着飞沙。</p>
割断了两人上的枷锁，同时也划破了几名试图靠近的守军喉咙。</p>
但仍有源源不断的士兵举着铳枪朝这边赶来。</p>
“走。”</p>
穿沙鬼朝几人催促一声。</p>
他没办法同时带着四个人逃走，只能靠自己拖住城墙上的守军给他们争取一点时间。</p>
萧凌云顺捡了杆长枪，贺无双也从一旁薅来一把火铳。</p>
“交给你了，沙叔！”</p>
柳思卿扶着柳锦梧跑向那条绳梯，萧凌云两人也紧随其后。</p>
在几人顺着绳梯落向地面时，城墙上也响起了杂乱的枪声。</p>
“别担心，那大妖怪厉害着呢。”</p>
萧凌云见柳思卿时不时看向头顶，出言安慰道。</p>
“你还是先担心担心咱们自己吧。”</p>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青湖关的大门内不断涌出追兵。</p>
像是势要将他们几人全部留在这里。</p>
“你们几个先走，我来断后！”</p>
萧凌云挥舞着长枪。</p>
面无惧色的迎向追兵，颇有一夫当关的气势。</p>
“萧姐姐！可是你”</p>
“我也留下，你们两个快跑！”</p>
贺无双站在了萧凌云身边。</p>
萧凌云瞪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p>
只是默默向一旁横跨一步，给他也腾了个耍帅的位置。</p>
“萧统领，和你一同战死是我的荣幸。”</p>
“呸呸呸！老娘还死不掉呢！别乌鸦嘴！”</p>
柳思卿握紧了拳头。</p>
她没有时间犹豫，只能继续扶着受伤的柳锦梧朝远处的战场上跑去。</p>
“”</p>
柳锦梧深深看了眼城门前鏖战的两道背影。</p>
而身后的地上已经留下了一道血路。</p>
一股晕眩感涌上了脑袋。</p>
——他失血太多了，恐怕是走不动了。</p>
“”</p>
“松开，别碰我。”</p>
柳锦梧尝试将她的扒开，可柳思卿却抓得更紧了。</p>
“我自己能走，你别拉着我。”</p>
“”</p>
“松！”</p>
“我不！”</p>
“我很讨厌你！你知不知道！”</p>
柳锦梧大吼出声。</p>
“你占有了我和娘亲本该得到的所有的爱！”</p>
“都是因为你！娘才会投井！”</p>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吗？！是因为那柳老倌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女人！”</p>
“梧萱锦梧每次一看到我，娘亲就会独自坐在角落里哭！”</p>
“我们母子本就是不受待见的妾室，那柳老倌更是从来没有看过我和娘一眼！”</p>
“都怪你！我永远都恨你！恨不得弄死你！”</p>
“所以给老子放！”</p>
“”</p>
柳思卿眼圈红通通的，她死死憋着眼泪，用力将身旁的人拽得更远。</p>
“既然这么讨厌我”</p>
“那为什么要救我”</p>
柳思卿昂起脸，希望从他眼睛里看到答案。</p>
可那双深邃的眼中，汹涌的波涛逐渐平静。</p>
他好像不再愤怒，不再憎恨了。</p>
“”</p>
“因为那老倌把你教得很好，至少比我这个心胸狭隘的人要更好。”</p>
“你更有资格活着，将你昨夜所的那种抱负彻底实现。”</p>
“至于我呵，你就当我一时糊涂，被仇恨蒙了心吧。”</p>
柳锦梧扳开了柳思卿的。</p>
“不不”</p>
“父亲教过的我可以止血！只要能够再绑紧——”</p>
明知已是永别，柳思卿止不住的流出眼泪。</p>
她拼命勒紧那条被血浸湿的缎带。</p>
滚烫的热泪滴落在柳锦梧的背。</p>
“不行的，伤太深了。”</p>
“走吧。”</p>
“到最后我还欠你一声道歉啊。”</p>
柳锦梧摇摇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推了出去。</p>
“对不起。”</p>
“咚——”</p>
随后，他无力的扑倒在地上。</p>
“柳锦梧！！”</p>
“哥——！！”</p>
柳思卿泪流满面。</p>
她用尽所有力气，却根本拖不动地上的柳锦梧。</p>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柳锦梧的呼吸逐渐微弱，直至彻底停止。</p>
“不不要！！”</p>
母亲</p>
父亲</p>
萧姐姐</p>
锦梧哥</p>
“不！不！”</p>
柳思卿捂着脸，绝望的哭喊着。</p>
在她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p>
她似乎看到了一道黑色的烈火从城墙上爆炸开来。</p>
——那是索莉娅。</p>
那道身影飞速从城墙上掠过，朝自己冲了过来。</p>
可一切都太晚了。</p>
“柳思卿——！！”</p>
在索莉娅竭力伸出的即将触碰到她的前一刻。</p>
一切都停止了。</p>
整个青湖关内外，所有的人、物，就连时空都凝固了。</p>
如同一块被拆开的怀表。</p>
谁人的指尖轻轻拨动了指针，时光在此刻反向流动。</p>
“”</p>
天京城，玄明宫内。</p>
一对金色的龙眸缓缓睁开。</p>
“终于来了。”</p>
“我的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