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p>
晨光熹微，薄雾依旧笼罩在树林之中，只从枝叶缝隙中透过一抹光。林中某处空地上，立起一座新坟。</p>
顾相思以为聂长庚不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他还真的把苟南北的尸身找了回来，埋在这里。</p>
她看着眼前的土堆，连碑都没敢立，尽管认识的人不多，还是怕会被人认出来。</p>
她拎起一坛酒，打开封盖，毫不犹豫倒在坟前。</p>
此酒名为贵妃醉，市价十两一坛，据是前朝宠妃最喜欢喝的酒。以前苟南北是个老酒鬼，最心心念念的就是贵妃醉，可他喝不起，曾经装作御厨总管去正店里蹭酒喝。</p>
她还记得第一次碰见苟南北时，那时她才六岁，全家都死在了一场大火里，只有她活下来。流浪街头好几日，为了捡半块烧饼，被一群野狗围堵在巷子里，险些要把瘦弱的她给撕碎。</p>
此时的苟南北因为被正店掌柜发现是骗酒喝之后，正追得他满街跑，他躲进巷子里，误打误撞赶跑了那群野狗。</p>
苟南北看着衣衫褴褛，又瘦又黑的顾相思，差点没认出是个人来。不晓得苟南北是否醒酒，双架在腰间，顶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笑得滑稽，道：</p>
“妮儿，跟不跟我走？”</p>
顾相思被吓懵了，稀里糊涂就跟着苟南北走。谁知苟南北竟借着她，上演一出“鳏夫寻女”的悲情戏，博得正店掌柜的同情，才放他一马</p>
“九现在有钱了，给你买贵妃醉喝。”</p>
想起苟南北被枭首时，连舌根都被拔掉，不晓得他还能不能尝到贵妃醉。</p>
“老东西，你命真不好。”</p>
顾相思倒完一坛接一坛，把坟前的土浸湿一大片。是聂长庚自掏腰包花了不少银子，给苟南北买的许多好酒好菜。</p>
聂长庚站在一旁，目光黯淡，微微蹙着眉不知是否在同情顾相思。看着她把五坛贵妃醉都倒空，准备要打开第六坛时，一把抓住她的——</p>
“别倒了，很贵。”</p>
聂长庚看着自己的银子像酒一般哗啦啦流出去五十两，心痛不已。</p>
顾相思睨他一眼，“大不了我从狄府支银子翻倍还你。”看在他把苟南北尸身找回来的份上，不想与他多计较。</p>
“我师父还是全尸吗？”</p>
除了聂长庚和顾相思二人外，名叫阿鼠的下跟在聂长庚身后，他开口：</p>
“算是吧，帮主命我跟着聚宝博坊的伙计，把苟前辈的头颅找回来。尸身是在乱葬岗里找到的，肚子全烂了”</p>
“我用稻草填回去，用麻线把头缝上，只是皮肤太烂，缝了好几回总掉不过你放心，苟前辈的尸身我是给修得体面的。”</p>
阿鼠有入殓的艺，听他描述，顾相思脑海中依旧浮现着苟南北贱兮兮的模样，怎么都想不到埋在土里的他，到底烂成什么样。</p>
她没有掉眼泪，甚至鼻尖发酸的感觉都没有。她紧攥着拳头，几乎浑身血脉里都流淌着仇恨怨气。</p>
如果有因果报应，那她一定会把恶果狠狠塞进仇人嘴里，会千倍百倍讨回来。</p>
聂长庚从怀里掏出一枚火折子，把纸钱一同递给顾相思，自己则在远处的树根坐下。</p>
顾相思一边给苟南北烧纸，一边偷偷打量远处的聂长庚，若有所思。</p>
她忍不住问一旁陪着烧纸的阿鼠，“你们帮主向来话都这么少吗？”</p>
“似乎从我认识帮主到现在，他一直是这样。”起聂长庚，阿鼠双眼一亮，“那样冷酷，那样沉稳，神秘又迷人。话少才有大侠风范。”</p>
“迷人？”顾相思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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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鼠开始得意起来：“荆州流民造反案你可知？当时荆州下辖的一个县里河口决堤，很多百姓无处可去成了流民，也等不来荆州府的赈灾粮，饿死很多人。有个好汉决定带一众百姓上府衙讨粮，却被知府当做反贼抓了起来要斩首。”</p>
“法场之上，午时三刻就要将好汉当街斩首，刽子起刀落，时迟那时快，咱们帮主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进法场，剑指狗官，一人单挑十几名衙役！”</p>
“好汉救下来后，也因此引起官家重视，彻查荆州府，贪官落了马、赈了百姓灾。”</p>
阿鼠端起书先生的腔调，学得有模有样。</p>
顾相思听完，恍然觉得，原来太平会并非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做的竟是仁义之事。</p>
阿鼠回想起来，啧啧称赞道：“这身无人能敌，这身姿潇洒伟岸，我要是能有帮主一半英俊该多好你看他现在沉默思索的模样，定是又在谋划锄奸大计了。”</p>
顾相思听不下阿鼠过分的夸赞，抬眼望向聂长庚，深感疑惑。</p>
倚坐在树根旁的聂长庚，捏着钱袋数数：“一、二、三八，还剩八片钱。唉，没钱了”</p>
顾相思和聂长庚交过，又问：“他武功确实挺高，到底师从何人啊？”</p>
阿鼠想了想，“这个我倒不清楚，听他十三岁就进了军营，帮会里的老人都叫他将军，好像还参加过鬼渡坡之战。”</p>
顾相思好像听苟南北起过，大概七年前，北蛮侵犯大贞边疆，忠勇大将军率兵迎战，后被围困鬼渡坡，四面楚歌之际竟朝蛮人卖国投降。</p>
她那时太不理解，苟南北到一半就不想再听。</p>
给苟南北烧完纸钱，顾相思拍拍尘土站起来，眸光晦暗中埋藏着无比坚定。</p>
“师父，九下次再来看你，带着狗贼的人头。”</p>
日挂中天，顾相思登上马车，聂长庚握着长鞭坐在车前，继续扮演回公主和马夫，阿鼠告退后隐没在树林中。</p>
顾相思坐在车里思考了很久，还是将一样东西从坐垫底下拿出来，轻戳一下聂长庚。</p>
“给你，那枚铜钥匙锁着的东西。”</p>
她还是决定将在库房找到的账本交给聂长庚，不为别的，单凭他有心给苟南北收尸这一点，她选择相信他。</p>
聂长庚有些意外，起初他并不觉得顾相思会听自己的安排，也做好了他们第一次合作失败的准备，但顾相思还是把东西交到自己上。</p>
他接过账本，“多谢。”</p>
——</p>
高雨霏闲来无事在府中漫步，扭头便看见顾相思刚从外头回来，甚至从侧门入的府，心道淳熙公主这么早能上哪儿去。</p>
她目光一瞥，发现顾相思一脚泥，连浅色的裙摆都沾上不少泥渍。</p>
马夫把车拉去马厩，车轱辘上也裹满厚厚的泥巴。</p>
看来是出城了，鬼鬼祟祟，淳熙公主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p>
高雨霏唇角一勾，吩咐婢女：“凌，你以淳熙公主的名义写封信，给杜姐，请她到府上一叙。”</p>
御史台杜大人之女杜莹，是同淳熙公主一起长大的高门贵女。</p>
借她之测一测，这归来的裴钰儿究竟是人是鬼。</p>
凌得令退下，没过一会又返回来，递给高雨霏一张帖子。</p>
“主，咱们不用写信了，杜府派人送帖子来了，邀狄府家眷一同前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