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九十七</p>
将雪白的信笺仔仔细细封好,亲交给侯在一旁的令史,江楼眼珠一转,方才战战兢兢跪下来。</p>
他心知瞒不过去,一边擦着汗一边回话,远没有了方才对着白眠雪时那幅百般为难的作态,</p>
“能写,能写是下官一时偷懒,鬼迷心窍”</p>
他见白景云神色依旧淡然,垂眸不语,心头愈发惶恐,定了定神,仍是惦记着讨好太子,又急急忙忙道,</p>
“禀太子殿下,下官听闻许大人已动身启程,多则三四日,少则一两天,必定马上回京。到时下官一定全力协助,必不敢耽误黎州灾情。”</p>
他绞尽脑汁罢,也只敢低着头凝视地面,畏缩得恨不得连脚都收起来,怕惹了白景云不悦。</p>
却不知白景云的目光早已不曾落在他身上半点。</p>
文柏堂早就没了先前闹嚷嚷的气息。</p>
“咳,这江楼真是瞎眼背运”有角落里的官员轻咳几声,借着这个空档儿与身旁人低语几句,</p>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些日子颇愿与五殿下亲近,两人关系大不似从前这蠢货今日可不就撞上去?”</p>
“有什么办法。财迷了心窍岂不闻古人云,富贵烧身?”</p>
那角落里的声音几乎压得更低了。</p>
日影愈发高起,透过窗纸洒进来,照得屋内半明半暗。</p>
众人凝神屏息立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远比方才见了白眠雪更上心。只是等了半日,却并不见东宫殿下发落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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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还习惯么?”</p>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这位行事素来稳重得体的太子殿下,开口竟是先问白眠雪。</p>
仿佛这一屋子心中打鼓的朝臣皆是背景板。</p>
他本就站在白眠雪身后,此刻看着人站起来,垂着脑袋乖乖地给自己行礼,也不拦着。</p>
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旁若无人地伸去理顺殿下乱了几分的发丝,当真像个体贴的好兄长,还顺便替他戴好了那支普通的木簪。</p>
“还好的太子哥哥。”</p>
白眠雪突然被他上摸摸头发,一时也忘了躲,像只单纯的幼猫,知道他是关心自己,只任由着他摆弄那根簪子,擡头乖巧看着他。</p>
对着自己的幼弟,白景云眉目间最常有的疏离冷淡终于消融了几分,温声道,</p>
“我已命人将你宫里惯用的东西带了过来。往后若是来不及回去需住在这里时,仍用你自己的东西。”</p>
他话时温文尔雅,却也沉静有力,</p>
“你身子弱,莫要到时候用不惯他们的东西,把自己也折腾病了。”</p>
白眠雪眨眨眼睛,漂亮的眼眸如一汪墨,浓得化不开,愈发衬得他面色雪白,即使扔进美人堆里也是出众夺目的病怏怏的美貌。</p>
“知道啦,太子哥哥。”</p>
殿下顿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在什么。</p>
美人轻轻眨了眨眼,仰起头看他,犹如被冷落惯了的幼猫突然被捧起来,难免有些惊讶。</p>
连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的,白景云一国储君那样事务繁忙,竟也替他先想到了,不仅想到了,而且已经替他做完了。</p>
“谢谢太子哥哥。”</p>
他漂亮眉眼带点轻轻的笑,只是眼角扫过见众人一脸讶然的目光,又有点不好意思,只悄悄去扯白景云衣袖。</p>
偏偏这聪明至极的人不肯会他的意,任由他指微动,面上温润神情不变,话却不容置疑,</p>
“去瞧瞧。还少什么,尽管吩咐沈喜,尽早给你送过来。”</p>
罢他微微从白眠雪身上移开视线,殿下这才看清这个在白景云身侧侍立的太监。</p>
沈喜见了他,笑得像朵花,“殿下莫要客气,缺什么您尽管吩咐奴才!”</p>
白眠雪回头看看自己的桌案,他连板凳都还没有坐热,哪里肯走。</p>
殿下当下为难地摇摇头,“方才刑部莫大人来,告诉我还有两本折子要瞧,等会儿再去好不好?”</p>
刑部主事突然被这殿下给提起,眼见太子殿下冷冽淡漠的眼神就要扫过来,登时浑身一颤,头皮都绷紧了,福至心灵般连声道,</p>
“不打紧!不打紧!都是些无关事,只是拿来给殿下练练的,什么时候瞧都行太子殿下的对,五殿下您还是先去瞧瞧住处吧,少什么也好准备准备,莫要耽误了。”</p>
话已至此,白眠雪只能乖乖点点头,眼见殿下就要动身,白景云却微微一动,便拦住了人,</p>
“下人到底不够细心,我陪你一起去瞧瞧。”</p>
还不等白眠雪再什么,他敛起目光,轻声道,</p>
“还有半个时辰,父皇便要召我还有几位大人商议政事。五弟权当陪我闲话一阵罢了,好不好?”</p>
这人眉眼分明犹如美玉寒霜,对万事都有一种疏离淡漠,却只愿对着自己温和下来细细解释,仿佛不是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p>
白眠雪仰脸看他,忍不住被自己的太子哥哥蛊惑得乖乖点了点头。</p>
临走前,白景云一句话也不曾,只踢了踢在地上跪了半日的江楼。</p>
沈喜连忙快步上前躬身打起帘子。</p>
待几人出门走远,江楼才满身狼狈地悄悄爬起来,含羞拍打着身上沾灰的地方,几乎不敢看周围同僚们或讽或笑的目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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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旁的谢还瑾懒得理会江楼这种人,只顾着伸按了按自己早就站僵了的腿。</p>
忽然他一偏头,似有所感般恰好隔窗瞧见远处的两个人影。</p>
文柏堂背后便是准备给他们这些官员的一带水墨色住处,眼下这两道背影相依,正往那边走去。</p>
一个长身玉立,衣襟处绘着庄重的瑞兽,颇有长兄的风范。</p>
另一个身量儿低了几分,乌发乖巧随意地簪起来,似乎正歪着头朝着自己哥哥叽叽喳喳些什么,颇为亲近。</p>
他敛了目光,饶有兴味地轻叹一声,“有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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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云派的人果然可靠,所有东西一概准备得齐整。</p>
白眠雪在几间打通的屋舍内迷宫也似乱转了半日,伸摸了摸回廊下悬挂着的乌金笼子,忍不住声惊叹,“你怎么连这个都带过来了?!”</p>
许是美人震惊的表情太过可爱,白景云也淡淡一笑,</p>
“怕你处理政事太累,才带了它来,好叫你解解乏。”</p>
笼子里的红嘴绿鹦哥儿倒是很淡定。</p>
只见它敛了翅膀缓缓迈步,一双豆豆眼时不时转动一圈,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是被挂在五皇子殿的回廊,还是北衙门的回廊。</p>
反正给自己添食水的好像还是同一个人。</p>
给鹦哥儿添完吃食,白眠雪又回头瞧了瞧这间屋子。</p>
北衙门的屋舍虽比不上他自己住处,但也算是极为齐整干净。</p>
里头的各色陈设也是一应俱全,加上他带来的旧物,瞧着也甚得人心。</p>
甚至床边的紫檀架子上还留出空荡荡的一块。</p>
“这里留着是做什么?”白眠雪摸不着头脑,伸摸了摸架子,好奇擡头。</p>
“给你放话本的。”</p>
白景云顿了顿,突然道。</p>
眼看着殿下的眼睛都蓦地一下子亮了,他又无奈地轻笑,</p>
“不准看太多。天天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你好歹也是个皇子,真就这么喜欢看那些脂粉气?”</p>
“啊也不都是才子佳人的呀。”殿下掐着指尖声反驳,想什么突然反应过来不合适似的,半路里急急改口,差点咬着自己舌头,摸了摸空出来的架子,</p>
“嗯,不过还是谢谢太子哥哥了”</p>
白景云深深看他一眼,默然不语。</p>
两人屏退众人,逛了半日,又懒懒散散了半日话,门外白景云带着的太监,随侍委婉地唤了主子好几次。</p>
毕竟英帝待会儿要召见太子和群臣,若去太子迟了,众人脸上都不好看。</p>
“太子殿下,您该动身了。”沈喜胆怯的声音又传进来。</p>
白景云忽然放下中正和白眠雪讨论的物件,他虽不语,眉眼间仍是温润尔雅,只是白眠雪却分明察觉到一丝倦意和心烦。</p>
他不上来为什么,只像是一瞬间的心有灵犀。</p>
白景云果然也转过头来瞧他,淡淡道,“这会儿过去,许是已经迟了。”</p>
白眠雪还以为他要怪自己在这儿停得太久了,耽搁了朝事,却听白景云道,</p>
“只是我倒希望,能日日如此。”</p>
“只有与五弟相处时,才能放松片刻。”</p>
他微微垂眸,腰间令牌无时无刻不在轻晃,发出细的声音,仿佛喟叹一般,</p>
“你看,好累。”</p>
白眠雪张了张嘴,想什么,却突然不出来。</p>
白景云将那块雕金漆玉的太子令牌解下来,惯来温和沉静,一人之下的东宫太子眉目低阖,若非乌发如锻,倒像是月下开悟了的圣僧,无悲无喜。</p>
“太子哥哥,是遇到很麻烦的事了吗?”</p>
白眠雪想到他待会儿要去见的朝臣,轻声道,“若是累,不如休息休息?”</p>
白景云方才早已屏退众人,现下他们皆侯在外头,屋内只有他们两人。</p>
新打扫出来的屋舍一应灰扑扑的水墨色,犹如寻常百姓民居,雅致又平淡。</p>
白景云没有直接回应白眠雪,他看着毫无戒心凑到自己跟前的猫猫,似是用尽平生耐力挣扎忍耐了许久,眸色都暗了许多,最终化作一声轻叹。</p>
他叹息般替美人梳理好发丝,仿佛瞧不见自己送的玉冠已经无影无踪,最终只是蜻蜓点水般,低头吻了吻他白玉般的耳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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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眠雪恍恍惚惚回到文柏堂时,仍觉得胸口一跳一跳,仿佛一团乱麻塞满胸口,溢到脑子里。</p>
就连袖中暗袋里那块令牌,也如火炭也似烫。</p>
突然,有个人伸碰了碰他。</p>
美人愣愣地擡起头,只见对面倾身过来的青年眉眼风流,唇瓣极薄,笑起来隐约露着点儿妖邪气,带着点自来熟地唤他——</p>
“殿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