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一百零二</p>
那东西自然就是方才谢枕溪给他的匣子。</p>
眼下它里头盛着玉,叮叮当当一路滚到了白景云脚边。</p>
白眠雪瞬间紧张兮兮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子,连忙就要弯下腰去捡。</p>
白景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幼弟笨拙急切地蹲下身,墨色长发乖顺地垂在身后,眼神不由得一暗,止住了他的动作,</p>
“这是何物,五弟怎么惊慌成这样?”</p>
白眠雪娇气地去拍他的,似是嫌他妨碍自己了,</p>
“太子哥哥快松开我怕里头东西当真摔碎了,那就可惜了。”</p>
白景云倒是好脾气,看他一眼,便松开,缓缓俯下身子,替他捡了起来。</p>
这匣子瞧着虽不算起眼,但握在掌心里却是黑漆漆,沉甸甸的。</p>
只有留了心才能发觉,这一整只盒子都是用大衍极珍贵的乌木制成的。</p>
匣子如此贵重,里头的东西自然也不遑多让,方才能压得住。</p>
白景云一经就知这匣子不是凡品,只是他平日里多是冷眼旁观,知道自己这傻弟弟和许多人不一样。</p>
不论多贵重的东西,只要不合他的心意,都着实难入这祖宗的眼,更不要让他当成宝贝拢在袖子里了。</p>
他轻轻一笑,看向白眠雪的眼神已带了几分了然,</p>
“哪里来的?”</p>
白眠雪眨了眨眼儿,看着他脸色,突然本能地有点怯。</p>
“话,哥哥在问你。”</p>
白景云握着他方才当成宝贝的匣子,见他害怕,神色温柔了一点,</p>
“如此喜欢,莫非是旁人送的?”</p>
眼看他脸色不太难看,白眠雪顿了顿,终于点点头,轻声道,</p>
“是谢是北逸王送我的。”</p>
“里头是一块玉。他失砸了我的玉冠,特意寻了一块来赔我。”</p>
“果真是他。”</p>
白景云轻轻点点头,把匣子还给白眠雪,见人连忙伸,动物捧着吃食一般把东西接住,神色渐渐冷了起来。</p>
“北逸王”</p>
“我记得先前早就告诫过你,他心性不定,为人狠厉,与你的性子是云泥之别,应当尽早与他疏远,免得被他骗得团团转,你们怎生越走越近了?”</p>
白景云坐在桌前,淡淡开口,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p>
白眠雪愣了下,声道,“太子哥哥,他好像也没有骗过我。”</p>
殿下伸打开匣子,但见里面的玉石莹润坚硬,丝毫未损,“你看,他答应赔我的,也没有食言。”</p>
白景云擡头瞧他,“图谋不同罢了。”</p>
“一块玉能值几钱,却能换得你真心相待。”</p>
他仍是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的大衍储君,眼里却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偏执。</p>
他伸替他阖上匣子,闭了闭眼,有点忍不住道,</p>
“像这样的东西,在东宫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你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p>
东宫。</p>
天下万民仰头痴望的东宫。</p>
白眠雪隐约觉得自己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言,迟疑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东宫是太子哥哥的东宫,我有这一块玉就已经够啦。”</p>
白景云也察觉到自己一晃而过的失态,稳了稳心神,垂下眼帘,缓缓一笑,</p>
“就这么急着替他话?”</p>
“只是觉得哥哥们好像都不太喜欢北逸王。”殿下乖巧地看他一眼,</p>
“我却不觉得他有那么不堪。”</p>
白景云点点头,“你这么想也是不错。”</p>
桌上的烛影跃动几下,照出他面容沉静,眉眼温柔,言语却锋利如刀,</p>
“当日追随先帝开国的几大世家如今几乎都已被打压陨落,唯独谢氏一族能长盛不衰,你当真以为是凭借运气么。”</p>
“人言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家倒是伶俐透顶,当年皇子夺嫡时,几支把持谢家的旁系也各自竭力支持一方,分头押宝。无论哪位皇子登基,倒也能保得氏族荣耀。”</p>
“如今谢氏的旁支纷纷零落,像当年一样故技重施已经不可能。自然要另辟蹊径。”</p>
白景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淡然道,</p>
“老二自己中掌着一部分兵权,又是个不肯受制于人的暴脾气。老三母家太弱,本宫又是太子,我们几人不可能任他摆布。”</p>
“你猜,如谢枕溪那般聪明的人,会挑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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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缓缓落下,烛影摇红,窗外夜色沉寂如水。</p>
白景云见幼弟听着自己的话缓缓蹙起眉头,懵懂纤弱的眉眼间有几分无助,由不得生出几分心疼。</p>
只是有些话他到底得剥开了讲给这傻子听,免得他到时被人拆吃入腹还不自知,只知道傻兮兮地追在坏人身后跑,</p>
“难道五弟喜欢被人时时处处牵制掣肘,被人如提线木偶般锁在深宫,不得自由,只能凭他脸色行事,任他伤害?”</p>
“更何况,若是有朝一日,他谢家当够了人臣,想踩着你的血和骨去尝尝龙椅的滋味,难道你还能反抗他么?”</p>
白眠雪蔫了,但很快又擡头,“他不会。”</p>
他明白白景云的意思。</p>
世家大族若想永保荣宠不衰,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亲自挑选出一个好操控的傀儡来坐这个皇位。</p>
只是他与谢枕溪在一处时,反而并不太谈论政事。</p>
偶尔有,也只是谢枕溪,他听。</p>
有时他也会征询他的看法,反倒有让他学习的意思。</p>
若只是想押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傀儡,又何必这样费心待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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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仰头去看有点陌生的太子哥哥。白景云少年聪慧早成,又跟着太傅修习帝王之术,只怕是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高高往下看着他。</p>
但他却不然,他与谢枕溪平视,才能瞧见他的心。</p>
“太子哥哥,北逸王不,谢枕溪,谢枕溪他不会的。”</p>
殿下歪了歪头,把中的匣子重新收起来,神色有点郑重。</p>
他年纪,在哥哥们面前时常懵懵懂懂,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模样儿,看起来可爱得紧。</p>
“他不会?”</p>
白景云轻叹一声,忍不住伸揉乱了殿下的头发,又无奈地擡起他下巴,两人对视,</p>
“和大衍的第一权臣、执掌谢氏的老狐貍赌生路,平日里怎么看不出,你胆子原来这么大,嗯?”</p>
殿下只是哼哼唧唧地抓住他绘着云纹的袖口,一双圆润如鹿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p>
直惹得人莫名心软。</p>
白景云缓缓松开,似乎也没有被人忤逆的怒意,只是轻描淡写点点头,仿佛早已料到一般,</p>
“是我的错,是我忙于政务,没有照管好你,倒叫谢枕溪趁虚而入。”</p>
他的神色重新温柔起来,眼底却是冰凉一片,一低头时,仿佛是从缱绻妖艳的志怪故事里走出来的俊美贵族青年,</p>
“只是我想不通,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让你连兄长的话都不肯听?”</p>
他语气一沉,白眠雪直觉不太好,轻轻往后躲了躲。</p>
“这几日你乖乖待在这儿。”白景云环视周围一圈,轻声道,“哥哥自会叫他绝了这份不该有的心思。”</p>
白眠雪闻言一怔,反应过来想伸去牵他衣袖,却被白景云似有若无地避了过去。</p>
殿下瞬间就委屈巴巴地望着他,“不要。”</p>
“太子哥哥想做什么?”</p>
殷红色的烛泪渐渐渗下来。</p>
屋外一片寂然,灯芯无人来剪,任由满室烛光从摇曳慢慢黯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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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长的银链犹如灵巧的蛇,轻巧地紧紧束缚住美人细弱的腕。</p>
白眠雪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看着白景云慢条斯理地用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变出来的银链,把自己的脚腕也托起来,用温润体贴的眼神望着他,</p>
“先前瞧见五弟骑马,我就在想,这儿如此脆弱,恐怕是极易折断的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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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日温柔和善的太子殿下眼下看起来就像是个疯批。</p>
白眠雪被他吓到,受惊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瓷白的脚掌在他心里无助地挣动了几下,连先前藏进衣袖的匣子也滑落了出来,脚腕却被人捉着,纹丝不动。</p>
拿起那只十分碍眼的匣子,连带里面装着的玉一起顺丢了出去,白景云任幼弟在自己掌心里怕得挣扎,却只是轻笑一声,继续用银链仔细缠绕住他双脚。</p>
他跪在白眠雪身侧,神情认真地仿佛正在打理一件珍贵的玉器一般,仔细调弄着角度,再缓缓缚到床尾。</p>
白眠雪突然猛得弹动了一下,银链和床柱相击撞出一点轻微的响声。</p>
只是在沉沉夜色里,这一点极轻的响动根本不足以引来任何回音。</p>
“我,我明日还要去文柏堂的”</p>
迎着白景云望过来的眼神,殿下突然有点害怕了。</p>
他恍惚间忍不住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正被人慢慢拎起后腿,把粉嫩的脚垫按住狠狠的猫咪,躲不开,逃不了,却还得硬着头皮软声提醒他,</p>
“每天都要去的,哥哥你快松开我好不好”</p>
“告假几日又何妨,父皇不会在意的。”</p>
白景云却不理会他的焦急,一边居高临下握着那根银链,一边轻描淡写道,</p>
“反正你这么不乖,不如被我锁上几日,等学乖了再出门,如何。”</p>
白眠雪呼吸一窒,眼看着自己被欺负得动弹不得,无措地眨了眨乌黑纤长的眼睫,眼圈瞬间就红了。</p>
“又要哭了。”</p>
白景云意料之中地看着眼他,好似不经心地询问他,“你同谢枕溪在一起时也这么爱哭么?”</p>
美人轻轻哽咽着不肯答。</p>
白景云淡然一笑,眉眼温润如玉,指尖却一点都不客气,慢条斯理地划过美人细弱的腕、漂亮的脖颈,最后终于在锁骨处缓缓停下。</p>
“呜太子哥哥,太子哥哥”</p>
白眠雪哪里见过素来端方温柔的太子哥哥和他变脸,当下怕得轻轻抽噎起来,一边努力挣扎着往被子里躲。</p>
“乖些,怎么这种时候也敢没轻没重的乱闹。”</p>
白景云蹙眉收紧了掌心握着的银链,克制地轻斥他一句,却丝毫不见人肯听他半句。</p>
下一瞬,他指尖一动,已经挑开了殿下最上面的一颗衣扣。</p>
领口蓦地一凉,白眠雪眨眨眼睫,猛得停下了挣扎,脑子被这股凉意搅得混乱一片,可怜地愣住了。</p>
殿下扭动一下,眨眨羽扇也似的长睫,忽然像受尽了委屈似的擡起头,声道,“太子哥哥,你怎么突然对我这样坏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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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云动作猛然一停。</p>
他垂着眼帘,终于看到白眠雪的腕处已经挣扎出了大片大片的红色,极为刺眼。</p>
即使他把锁链已经放得足够长,奈何那牢牢捆缚住美人的东西还是在他瓷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不轻的印记。</p>
白景云心头突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p>
这东西平日里娇气得很,不心扭一下脚踝都要闹腾着不肯走路,眼下被他委屈成这样,哪有乖乖受着的道理。</p>
他低下头去瞧,果然看见白眠雪正哭得委屈无措,眼泪一颗颗掉下来,连纤长漂亮的眼睫都已经被打湿,湿哒哒地黏在一起。</p>
但他哭得很声,很克制,时不时还会心翼翼地偷偷看一眼白景云。</p>
被他发现以后,殿下瞬间就把视线可怜兮兮地挪开了,只顾着自己抽噎。</p>
“莫哭了。”</p>
眼看着人哭得渐渐有点喘不上气,白景云哄他也不见好,便顾不得其他,连忙把他扶起来,又捡个引枕给他靠着。</p>
“太子哥哥,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p>
殿下蜷在引枕上,话声很轻,时不时还抽噎一下。</p>
白景云替他擦净满脸泪痕,素色的帕子掠过美人兔子一样发红的眼角,渐渐浇熄了他心底阴暗旖旎的心思。</p>
到底是舍不得</p>
他轻叹一声,弯唇去掐殿下的脸,“因为你不乖。”</p>
“我已经很乖很乖了。”</p>
察觉到他的态度重新温柔和软下来,被欺负了半日的殿下忍不住娇气起来,睁大还湿漉漉的眸子瞪他一眼,</p>
“那些苦药我都日日在喝,就因为她们是补药,对身子好,还有,我也听你们的,很少吃又甜又腻的荷花酥了我还在努力跟着六部的大人们学着处理政事”</p>
“我虽然,虽然比不上哥哥们,但我已经好乖了,你不能再欺负我啦。”</p>
殿下掰着指和白景云细细算完,脸上还隐约带点泪痕,又骄矜地仰起脸瞧着他,好像一只等着夸奖的漂亮猫猫。</p>
“我知道,哥哥都知道。”</p>
白景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都软了几分,忍不住揉了揉人的头发,又低声哄了他好久,好不容易瞧见人不哭了,便道,</p>
“你乖乖的。”</p>
“待那谢枕溪不再打你主意,哥哥再放你出去。”</p>
白眠雪:“”</p>
他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怎么这白景云今天和疯了一样,油盐不进,非要关着他不行!</p>
殿下漂亮的眉眼间还带着委屈,蔫头耷脑地往后一躺,任凭银链在身上“叮叮当当”作响,努力把自己的脑袋给埋进被子里,闷闷地道,</p>
“随你好了。”</p>
“我又没有母妃撑腰,你是太子,在宫里你若同我翻了脸,我连逃都没处逃,还不是得听你的。”</p>
明知道人委屈得都要炸毛了,白景云忍了又忍,还是硬着心肠,隔着柔软的被子摸了摸幼弟的脑袋,淡然道,</p>
“你知道就好。”</p>
“乖些,在这儿好好休息几日,等着我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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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疆,木刺朵城,北风狂嘶,黄沙漫天,行人遮面难行。</p>
猎猎狂风里,军营里士卒们搭起的帐篷瞧起来也是摇摇欲坠。</p>
最大的那顶帐篷里,一众中年将领皆身披铁甲,对着面前的地图,个个脸色凝重。</p>
众人中唯独坐在主位的男子最年轻,容貌格外俊朗,只是那一身银甲泛出熠熠寒光,隐隐的杀气叫人不敢忽视。</p>
半晌,只见他从斑驳的地图上擡起头,俊朗的眉头仍是拧紧,</p>
“如今敌人守城不出已有整整一月,几位大人有何所见,今日不妨畅所欲言?”</p>
“将军,如今那蛮子节节败退,恐怕是深知我军英武,已经怕了,不敢出城。依我之见,咱们不如就此撤回,饶他们一命,也好叫他们感念我大衍天恩浩荡!”</p>
一个满身肥肉的将领道。</p>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嗤一声。</p>
白起州的眉头也愈发拧起。</p>
“木刺朵城外三条河流绕城而过,让此地易守难攻,正适合敌人退守。若是我军贸然撤退,难保他们不会从背后包抄偷袭。”</p>
话音一落,便有人重重哼了一声,“不能攻,又不敢退,眼下一日冷似一日,出去撒泡尿都能冻成冰的节气,岂不是叫我兄弟们在此白白耗死!依着我,与其跟娘们儿似的躲在这城郊,倒不如咱们自己先挑了精壮人马,杀入城去,与那些蛮子好好厮杀一回!”</p>
空气中难得一静。</p>
“伍将军此言虽莽撞些,但再僵持下去,只怕我军的粮草难以供给。”人群中有人缓缓摇头道,“如今白狼河冰封千里,又有敌人设计阻挠,京中的大批物资要运过来,愈发困难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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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你一句我一句闹嚷嚷半天,众人到底相争不下,最后只得又齐齐求助般望向白起州。</p>
少年仍是长发高束,薄唇紧抿,眸光定定地望着地图上缩成一个点的木刺朵城。</p>
“不能退,要打。”</p>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缓慢而坚定道,</p>
“我军今时今日好不容易才打到这里,此时若是退兵,便是前功尽弃,白白助长敌人气焰,以后几十年我大衍断无收回木刺朵的良。”</p>
许是出征以来数场恶战连连击退敌军,白起州在这些将领心中,早已从京中高高在上不知疾苦的富贵皇子不知不觉成为了一言九鼎的三军主帅,出言即可安定人心。</p>
“将军所言甚是。”</p>
帐中无人再敢反驳,皆俯首领命,讨论起作战诱敌的方案来。</p>
白起州起身出帐,在猎猎狂风里遥望木刺朵城。</p>
他们如今驻扎城郊,与繁华的主城仅仅一水之隔。</p>
昏黄的风沙里他忽然忍不住想起,当日这里还战事未起,他与下潜入木刺朵城,当街瞧见有儿蒙面摔跤,惹得众人哄堂大笑。</p>
他将这些见闻一字一句都写成信,写给宫里那个东西,又有点连他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私心,信使临走时又把人给叫回来,偏偏要在信笺上添一笔,只肯叫他一人亲启。</p>
漫天荒凉的黄沙里木刺朵城愈发显得庄重神秘,引人入胜。</p>
白起州挑起俊眉,犹记得他那日落笔时写道,若是有朝一日打下这座城池,定要带着宫里那个笨蛋来见一见这里的风土人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