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一百三十六</p>
二十几日后,天子车驾从舒宁殿起,浩浩荡荡,逶迤庄重,一路远行南下。</p>
这一路上百般事务,包括所有途径的重要之处,行程里数,风俗名胜,皆有人早早就草拟好了呈上来,供英帝过目。</p>
凡此种种能在一月之内敲定,已是英帝数次催促,方才快马加鞭的成效。</p>
“断不牵于文,明不惑于佞。”</p>
英帝将养了这些日子,咳得仍有些重,临行前却仍旧喊过一旁的白眠雪,沉默片刻,嘱咐了一句。</p>
殿下也很乖,点点头,“儿臣知道啦,父皇。”</p>
殿下今日要见群臣,便特意穿得隆重了几分。</p>
因着他近来身量好像又高了一点,就换了司衣坊新裁了送来的一袭合身霜色锦袍,腰间一点玉佩。</p>
如月里青山,姿容虽影影绰绰,但长风荡起时,自能窥见其过人风仪。</p>
英帝难免多打量了几眼,见人如一竿清秀翠竹,近来时常有的阴翳之色也淡去了几分。</p>
只是他们二人的对话早有好事者悄悄报与了随行在后的太子车驾。</p>
白景云正巧要上马,闻言回过头,淡淡然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父皇教导五弟,难道有错?”</p>
太子周围伺候的人皆是垂头屏息,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p>
暗道这人实蠢,想挑拨离间也不睁开眼看看时。</p>
谁不知道五殿下自从这几个月来与先前大不相同,着实合了太子殿下的眼缘。</p>
尤其是近来为了跟在太子身边多学一点,有时直接就在东宫就寝。</p>
就连五殿下今日要穿的衣裳,都是太子殿下一早便记挂着派人从他宫外的府邸送过来的。</p>
这种时候跑来挑拨,碰一鼻子冷灰都是太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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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帝今日乘坐的,自是宫中唯独帝王才有资格使用的最奢华的龙辇。</p>
白眠雪的目光越过轿辇上层层叠叠的瑞兽祥云,恰巧对上了背后白景云的视线。</p>
他的目光清冷宁静,不知在想什么,又好像已经看他许久了。</p>
白眠雪声唤了一句,“太子哥哥。”</p>
虽然相隔甚远,但这个口型白景云还是看清了的。</p>
他淡淡地弯了弯唇,点点头,清冷的双目微闭,也道了句,“乖些。”</p>
帝王隆重的车马出巡,礼官奏乐,最精锐的护卫前方开路。</p>
我当然会乖。</p>
殿下轻轻哼了一声,一想起还有那么多事务要处理,他怎么会乱来。</p>
春日清晨还是略微有些冷的,白眠雪目送着数千人浩浩荡荡离开,稍微抱紧了双臂。</p>
又想起来不合礼制,便慢慢放下来了。</p>
只是一回身之间,意想不到瞧见了一张讨厌的脸。</p>
许久没有露过面的太后竟也由一个年老的宫女搀扶着,立在后方,遥遥望着天子仪仗远去。</p>
“您怎么出来了?”</p>
白眠雪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她了。</p>
一时都有些怔愣。</p>
反正自从牢里的贺兰敏栎几次被英帝的人回护,没有在太后里死成,太后与英帝二人的关系似乎更恶劣了一步。</p>
连天子出巡这样的大事,英帝似乎都没有告知太后。</p>
“哀家一心向佛,着实是许久不曾出来了。不过皇帝南巡,哀家自然是记挂着的。”她脸上仍是白眠雪熟悉且不喜欢的神色。</p>
只是发间又白了许多。</p>
“殿下,您如今虽贵为监国皇子,但见到太后仍是要行礼的。”</p>
见白眠雪一直定定地盯着太后打量,她身边那个老宫女便垂着眼睛提醒了一句。</p>
“是么。”白眠雪点点头,略作为难,</p>
“礼法本殿下自然是知晓的。只是近来身子不好,太医叮嘱不便下跪。本殿下行礼不要紧,只是若因此误了政务,岂不是大事?”</p>
他一双无辜的鹿眼清清亮亮,直看得太后不悦地转身。</p>
“自然是国事要紧。老五身子向来不好,不跪也无妨。”她顿了顿,“比起先前来,倒是胆大了许多。”</p>
白眠雪很无害地笑了笑。</p>
当初如果不是这位表面心慈的太后利用完自己,觉得毫无价值,对自己置之不理,他也不会沦落到连宫人都可以踩一脚的程度。</p>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p>
“张狂至此。”那个宫女到底忍耐不住,背转身时轻轻一句,随风低低地传了过来。</p>
白眠雪无言看着她们走远,拍了拍衣袖上的露水,转身欲回宫。</p>
却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p>
“啧,殿下这一撞,臣头晕。”</p>
殿下仰头看着面前的人,揉了揉自己撞疼的脸颊,愣了几秒,指着人胸口挑了挑眉,“我撞的是你这里吧?”</p>
“嗯,俱是一体,总之就是头晕。殿下可要赔钱。”</p>
殿下很乖巧很诚恳地解下自己的玉佩,“诺,知道你家境贫寒,这个就给北逸王去治伤吧。”</p>
家境贫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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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枕溪低头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还是眯着一双狐貍眼,厚颜无耻地接住了殿下递过来的玉佩,并顺揣进袖子里,淡淡勾唇,</p>
“谢殿下赏。”</p>
罢解下外裳披在他身上,“该臣还礼了。”</p>
有点冷的双臂披上这样一件外衣,温度刚好合宜。</p>
虽然一旁不远不近走着几个侍卫,白眠雪却难得的没有躲开,殿下只是想了想,歪头问了句,</p>
“你怎么突然进宫来了?”</p>
这人被下令禁足三月,英帝在时还勉强执行得像模像样,除了常常会从两座府邸相连之处跑到他的宅邸来,竟也没有出门。</p>
如今人刚一走就不老实。</p>
可见守在北逸王府外的那些侍卫也是领了一件苦差事。</p>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握重权的北逸王,哪边都得罪不起。</p>
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p>
“不进宫,怎么能刚好看到你将太后堵得无话可的样子?”谢枕溪轻笑。</p>
殿下愣了一瞬。</p>
谢枕溪略微勾唇,点点头,握着人细细的腕假装认真瞧了瞧,“啧,我还当殿下天生好脾气,原来也是个长了爪子的。”</p>
殿下哼了一声,让他松,也学着谢枕溪的样子眯了眯眼睛,软软地拖长了声调,</p>
“怎么了,只许她欺负我,不许我还击她?”</p>
“所以你才要故意激怒她?”谢枕溪慢慢松开他的腕,神色严肃起来。</p>
白眠雪专心走路,绕开青砖上的一层层落花,“不激怒她,她好像也不会放过我吧。”</p>
“嗯?”谢枕溪淡淡地扬了扬眉。</p>
“这些日子我仍旧在查邹玉他只是一个不太被重用的太子门客,就算再有心,鼓动皇帝身边内侍,再嫁祸于皇子若无人替他在背后谋划支持,他哪里来的这等缜密心思和段?”</p>
谢枕溪双眸微眯,似乎思索片刻,目光又静静地落在殿下身上。</p>
白皙的脖颈已被自己披上去的外裳遮掩了大半,只隐约露出一点点来,好像在引他回忆细腻的触感。</p>
他忍不住擡要落在那里,谁知东西当即扭了扭头,蔫哒哒道,“别碰昨晚好像睡得有点落枕,疼的。”</p>
谢枕溪脸色当即不好看起来。</p>
这东西近来简直无法无天,跟在白景云身边学些政事,连夜间都偶尔宿在东宫。</p>
好几次他堂而皇之地进了五皇子的宅邸,却被下人禀报人留宿东宫不回来了。</p>
向来沉稳的北逸王只险些没把牙咬碎。</p>
顺便在心里替这东西记上一笔。</p>
今日又听见这般辞,恰恰好新账旧账一起算,他低低地冷笑一声,假装漫不经心,</p>
“是么,东宫待客之道就那么差劲,给你睡得落枕?”</p>
“怎么会呢。”</p>
殿下或许在政事上能偶尔聪明一下子,但在这方面果然还是呆呆地上当了,连忙摇头解释,</p>
“太子哥哥可是都把床榻让给我睡了。自己睡在外间暖阁上的。”</p>
哼。</p>
分床睡。</p>
勉强算这东西懂事。</p>
只是架不住北逸王心里发酸,存心要找茬,出来的话也是酸溜溜的,</p>
“啧,那么大一个东宫难道没有多余的房间,还要他把自己的让给你才行?”</p>
“可是我晚上还要找太子哥哥请教很多问题呀。”</p>
白眠雪眨了眨眼,有点迟钝地乖巧道。</p>
许是察觉到自己真心想学,白景云教他时亦十分认真。</p>
常常命人将自己白天要批阅的奏折搬到东宫细细教他决断。</p>
同在一屋自然方便得多。</p>
“哼。”谢枕溪简直气笑了。</p>
白景云打得什么算盘,他闭着眼都知道。</p>
“请教什么旷古绝今问题,要这样认真。”</p>
“你干什么!”</p>
殿下再迟钝也听出来他语气里酸溜溜的不悦,当即有点炸毛,</p>
“你知不知道真的好难的!那些奏折的字都写得太了,我要认真看好半天而且我都仔细学了好久,明明已经学会了,可是太子哥哥一问,我又答不上来了,真的好难的!”</p>
眼看惹得人炸毛了,谢枕溪自然也顾不得什么,连忙收起阴阳怪气的态度,眯了眯眼道,“往后有什么不懂的,你问我也一样。”</p>
“你不是不肯教我嘛?”白眠雪瞪他一眼。</p>
谢枕溪简直不知道自己只是区区禁足三月,怎么落下了这么多的罪名。</p>
只是殿下仰头气鼓鼓地看着他,这时断不是讲理的时候,只是拧着剑眉,温声道,“本王何曾不教你?”</p>
“那你告诉我,邹玉的事,我这样去查,合适吗?”白眠雪垂了眼睛,渐渐声下去。</p>
“殿下的意思是,他有太后在背后撑腰?”</p>
谢枕溪何等聪明,只言片语就能猜出殿下的心思,沉吟片刻,“臣以为,殿下的思路是对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