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脚踏进屋子，冰寒刺骨，简直像个冰窖。</p>
水缸里的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像蒙了层窗户纸。</p>
他攥紧拳头，对着冰面狠狠砸了下去！</p>
“咔嚓！”</p>
冰碴四溅。</p>
他用瓢舀起混着碎冰的冷水，猛地浇在脸上。</p>
“嘶——！”</p>
刺骨的寒意瞬间炸开，从头皮麻到脚底，激得他浑身一颤。</p>
脑子里那团浆糊似的混乱，总算被这兜头冷水强行镇住了几分。</p>
他飞快脱下身上那件沾满狍子血污、散发腥气的破棉袄。</p>
走到炕边，开始翻箱倒柜。</p>
得换身衣服。</p>
不能再像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野人。</p>
更不能像个上门讨债的凶神恶煞。</p>
终于，他从箱底扒拉出一件叠得整齐的旧棉袄。</p>
上面补丁摞着补丁，针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林月娥的艺。</p>
但，它是干干净净的。</p>
他默默套上。</p>
对着水缸里映出的模糊人影，他胡乱扒拉了几下鸡窝似的头发，又用力搓了搓脸，试图抹平眉宇间那股子戾气。</p>
他得像个人样。</p>
至少，看起来不能那么吓人，不能那么混账。</p>
走到院子里那堆狍子肉前，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决绝。</p>
他抽出短刀，咬着牙，在那堆肉里挑拣着。</p>
最后，他割下了一条完整的后大腿。</p>
这条腿肉最厚实，肥瘦相间，纹理清晰漂亮，足足有十七八斤重。</p>
这绝对是整只狍子身上数一数二的好肉。</p>
他找到几张泛黄却干净的油纸，一层又一层，心翼翼地将肉包好。</p>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包裹什么绝世珍宝。</p>
提着肉，走到院门口，他脚步顿住了。</p>
抬头，望天。</p>
铅灰色的天空低低地压着，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p>
他张开嘴，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p>
希望这凛冽的北风，能吹散他胸腔里那股堵得发慌的憋闷和无地自容的屈辱。</p>
去林家。</p>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重重压在他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p>
前世的种种不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p>
老丈人失望透顶的眼神，岳母背地里偷偷抹泪的模样，还有月娥每次从娘家回来时，眼底深处那一抹怎么也藏不住的委屈</p>
一幕幕，如同放电影般，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刀子一样剐着他的心。</p>
每回忆一分，脚下的步子就沉重一分。</p>
但今天，他必须去！</p>
为了什么？</p>
是为了炕上那两床冰冷的被褥？</p>
是为了雪被强行抱走时，那哭哑了嗓子，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爸爸”？</p>
更是为了他自己！</p>
为了赎掉前世的罪孽，为了能挺直腰杆，为了重新活得像个人！</p>
林家在前营村，靠着县道，隔着两道山梁子，走路得半个时辰。</p>
冬天的山路，更是难走得要命。</p>
厚厚的积雪没过脚踝，雪壳子底下还藏着尖锐的冰碴。</p>
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不着力，还得时时提防滑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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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上，雪粒子夹在风里，打得人生疼。</p>
陆青山提着那包沉甸甸的狍子肉，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p>
他走得很慢，很艰难。</p>
每一步，都像是在用力踩碎过去的那些荒唐岁月。</p>
沉重，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回头的决绝。</p>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翻过最后一道光秃秃的山梁。</p>
前营村那一片低矮的房屋轮廓，终于出现在了视野尽头。</p>
林家那熟悉的土坯院墙，也渐渐清晰起来。</p>
墙头上落满了厚厚的雪，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孤零零地摇晃着。</p>
只有那歪斜的烟囱里，正冒着一缕灰白色的炊烟。</p>
烟雾在阴沉的天空下缓缓飘散，透着一丝微弱的人间暖意。</p>
可陆青山的心，却随着离那院墙越来越近，而越发紧绷，脚步也愈发沉重。</p>
终于，他站在了林家那扇斑驳的木门前。</p>
门关得紧紧的，门板上的裂纹像老人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透着一股冷漠和疏离。</p>
他抬起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在门前犹豫了足足半分钟。</p>
最终，还是轻轻叩响了门环。</p>
“咚，咚咚。”</p>
敲门声并不大，在这寂静的雪地里，却显得格外突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p>
等了片刻，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凶狠的狗吠。</p>
“哗啦”一声，门背后沉重的木门闩被粗暴地拉开了。</p>
“谁啊？大白天的，催命呢！”</p>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一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探了出来。</p>
脸上的皱纹像刀刻斧凿一般，眼神锐利。</p>
是岳父，林怀年。</p>
当过几年兵的老头子，脾气又臭又硬，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倔驴。</p>
当看清门外站着的是陆青山时，林怀年先是愣了一下。</p>
随即，他那双本就锐利的眼睛里，瞬间像是被点燃了火药桶，“腾”地一下，爆发出熊熊怒火！</p>
“你这个畜生！你还有脸找到这儿来？！”</p>
林怀年几乎是咆哮出声，声音如同平地炸起一个响雷。</p>
他那张脸瞬间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p>
他猛地一把将门彻底拉开，反就抄起了门后立着的烧火棍！</p>
那根棍子又粗又长，一头被烧得黢黑，此刻被他紧紧攥在里，毫不犹豫地就朝着陆青山的鼻尖狠狠捅了过来！</p>
棍子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和灶膛的烟火味，直戳到陆青山眼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凶狠气势。</p>
“滚！你给我立刻滚！我们林家没你这样的姑爷！别逼我动打断你的狗腿！”</p>
唾沫星子夹杂着冰冷的寒风，劈头盖脸地砸在陆青山脸上。</p>
那根黑乎乎的烧火棍，几乎就要戳进他的眼珠子里。</p>
若是换做以前的陆青山，被老丈人这样指着鼻子骂，拿着棍子威胁，怕是早就炸毛了。</p>
要么梗着脖子胡搅蛮缠地顶嘴，要么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p>
但今天，他没躲，没跑，更没有犟嘴。</p>
他只是看着那根近在咫尺的烧火棍，看着岳父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p>
然后，他直挺挺地，朝着林怀年跪了下去！</p>
像一棵被狂风暴雪硬生生压弯了腰的老松，树干弯折，根须却依旧死死地扒着脚下的土地。</p>
任凭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钻进他的脖颈，任凭岳父那雷霆般的怒骂，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他的尊严上。</p>
“噗通！”</p>
一声闷响。</p>
陆青山的双膝，重重地砸在了门前那片冰冷坚硬的雪地上。</p>
膝盖狠狠磕在雪壳子下的冰碴上，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透过单薄的裤腿，直冲骨髓。</p>
疼得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p>
但他咬紧牙关，后背挺得像一杆标枪，就那么直直地跪着，纹丝不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