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雨</p>

    眼下他既然来了,崔莹心中便已然有了计较。</p>

    她向雪翁道过谢,随即命人拿了一包裹的绸缎跟在她后头出了锦缎庄。她信步在道旁的点心铺子里买了一块海棠糕,又在酒楼里打包了一笼笼,几块特色煎饼,兀自玩得津津有味。</p>

    雪翁一路跟在她身后,见她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样子,仿佛不明白他的来意,终于沉不住气开口试探:“刚刚铺子里但那个官家姐太也跋扈无礼,我路见不平当然要帮你出了这口恶气”</p>

    崔莹一边咀嚼着糖糕,慢条斯理的道:“多谢你啦。”一双水眸满含谢意的望向他,很是诚恳。</p>

    雪翁的话被噎住了,顿时不知如何接话,半晌嗫嚅道:“鹿茸的事”</p>

    见崔莹始终不答,他心中也明白了个七八,终于把心一横咬牙道:“我愿意用剩下的还魂草换鹿茸。”</p>

    他罢喘着粗气,好像半条老命都被这句话带走了。</p>

    他是个爱草药若痴若狂的人,还魂草价值连城,举世罕有,他如何舍得?要不是毒性发作实在让人生不如死,四处奔波又找不到鹿茸想到这里,他对崔莹的恼怒之意又更上了一层,却偏偏无从发作。</p>

    “你早早想通了,哪儿还有这么多事?”崔莹甜甜一笑道。</p>

    雪翁本还忍耐得住,但瞧她此刻一笑,面若桃花,容色姣好,又想到自己这几日来忧心忡忡,不由得被气得面色铁青,哼了一声道:“废话少,你带我去寻鹿茸吧。”</p>

    崔莹只是默默往客栈走着,待走到“湘云客栈”的金字牌匾下,她终于开口:“明日辰时,你在此等我。”</p>

    雪翁心中一惊,联想起这节日来的风波,不由地问道:“你与连少侠在一处?你究竟是什么人?”他毕竟是前辈高人,此刻质问起来,浑浊的眼神透出犀利的光,气势逼人。</p>

    往日里倒也罢了,在这当口,听他起连淮,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p>

    崔莹柳眉微扬,半笑半怒地道:“你若是猜不到,也罔被人尊称作天山雪祖啦。”</p>

    雪翁见她对自己的威压毫无反应,又联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及这下毒的法,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厉声道:“你是魔教中人!”</p>

    一眨眼的功夫,崔莹的右腕脉已被他扣在中。</p>

    崔莹一惊,心中暗叹自己方才竟丝毫没有察觉他如何出的,想来他功力与父亲可以一较高下了,她随即喝道:“好你个老贼,放!”一边,她一边伸左往他的背上急拍去。</p>

    雪翁本来还在凝神招架,但觉崔莹那一掌没有分毫内力,也不由得犹豫。又见她神情间被冤屈的愤怒不似作伪,他便松开了她的脉门,道:“是我冤枉姑娘了。”</p>

    崔莹心情原本不好,此刻便借题发挥,狠狠剜他一眼,冷喝道:“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p>

    雪翁此刻也为自己的鲁莽暗暗后悔,他一直以来与她好言周旋,为的不就是解开身上的毒药吗?</p>

    “魔教人作恶多端,老夫深恨其作为,故方才一时鲁莽冲撞了姑娘,实在是对不住。”</p>

    崔莹冷冷地道:“滚开。莫挡了我的道。”</p>

    着便不再理他,径直入了客栈,头也不回地去了。</p>

    雪翁见她飘然而去,心中不免忐忑,在客栈门前徘徊了半刻,脑中将这来来回回的事情都细想一遍后,也迈开步子进了客栈。</p>

    这客栈兀自被封锁着,柜台上的伙计已然换走了,把在门口的都是连家的家丁。</p>

    见有人来,当即便有一个家丁迎上前,施了一礼,方才道:“此处暂时不接外客,老先生可以另找一处地方歇息,对不住了。”</p>

    雪翁见他谈吐有礼,不卑不亢,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古时便有司马光卖马的美谈,由此可以想见有其主必有其仆,既有连公子如此清绝出尘的君子品性,这连家下人谈吐得当,自也与别家不同。</p>

    待想到此处,他心中对连淮的印象更好了几分。</p>

    他左微揽了一下白髯,正色道:“我并非来此地投宿的,而是想见一见连公子。烦请各位进去通报一声。”</p>

    那家丁微微一愣,随即恭敬地应了声,不待回头吩咐,里头便已有一人进去通报了。</p>

    客房里。</p>

    自午间两人闹开之后,连淮眼睁睁瞧着她赌气跑出了客栈,也不去追,便兀自回了房间。</p>

    这事原不是他的错处,他又何苦去追她。她爱如何便如何好了,他被她蓄意蒙蔽,欺骗,竟还要追过去服软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p>

    如此也好,他早日知道她另有所图,也就看清她了,再不要对她成日里关心,爱护,娇养着,就当成一个与他本该持剑相向的仇人之女好了,如此也可以省下许多力气。若再将她放在心尖上,他便是天下第一的傻子。</p>

    他于是按着自己的习惯,每日午后在房中打坐修炼内功。只是一个人坐下的时候,四周安安静静,心中却始终静不下来。</p>

    他脑海中无端的反复闪现过她决然的背影,轻纱拢作的衣裙,在秋风中摇曳飘荡,就这样越来越远,也不知跑去了哪里</p>

    习武之人在修炼内功时,最怕的便是分神打岔,一个不心便有可能就此将内息引上歧路,走火入魔。</p>

    连淮不得不停了下来,睁开双眼,踱步走至窗前。</p>

    白日晴朗,天高云淡,鸟鸣林动,一片好风光。</p>

    但他却全然没有将这些看在眼中,眼前所见的仍是她微怒时蹙起的两弯柳眉,落泪时眼中含着的盈盈水珠这些零零碎碎的凑合在一起,虽不刻意去想,却总是偶尔东闪西现,教他心烦意乱。</p>

    他已告诉过自己从此不再想她,她是生是死与自己毫无干系,只是这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长不长短不短,一时之间他还有些难以习惯罢了。</p>

    连淮正如此想到,忽然听得楼下有人来报。</p>

    “少庄主,有一位自称天山雪翁的白发老者求见,此刻正在客栈门口等着。”</p>

    连淮闻言一惊,心知这天山雪翁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药王,有他相助自己或能得治,只是蓦底里想起崔莹的话,竟觉得心间多了几分苦味。</p>

    “将他请进来吧。”他定了定心神,暂且将这些事情都搁置一旁。</p>

    再另一边,崔莹见雪翁果然如自己所料地进客栈求见了连淮,心中便将此事放下了。雪翁虽然武艺高强,阅历颇深,但头脑多数时候较为简单。眼下她有意让他发现了自己和连淮可能存在的蹊跷,他必然是要探上一探的。</p>

    而这一层却是崔莹原本没做打算的。倘若不是午间的时候和连公子不欢而散,她也不必要这般算计。</p>

    眼下连淮已然知道了她另有图谋,愤怒和堤防是难免的,但她心中却把不准他对自己到底作何想法,是真的就此视作仇敌,还是尚有寰转之地。</p>

    在此之前一向是崔莹在暗,连淮在明,此刻情势陡然逆转变成了他在暗,她在明,她难免有些不适应尽管她心中隐隐知道这般忐忑与不适或许也不尽归于此,还有些旁的什么在隐约作祟。</p>

    因此崔莹便想趁着这个会探他一探。他对自己到底还剩下几分喜欢,又或是全都化作了憎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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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他借此会将自己是魔教妖女一事尽数抖落了开来,那她便知道他对她绝无半分情义,定要另做打算了。</p>

    崔莹想着,不自禁地觉得气闷。</p>

    左右闲来无事,这客栈里头又到处都是连家的人,看着就装得心烦,她于是在看见雪翁上楼之后就又信步走出去,继续在外闲逛。</p>

    长安城毕竟热闹,她走走停停,四处游玩,一路上途经各种糖葫芦,花灯,泥娃娃铺,左右又有蒸腾着热气的点心包子一类,倒从未走过回头路。</p>

    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转暗,正午的太阳也已偏了位置,光线被遮去了大半。</p>

    崔莹擡遮了眼,朝天上望去,便觉得有些不对。</p>

    她最多也只走了半个时辰,怎么天色竟然已经这样暗了?</p>

    在凝神去看时,却见天上乌云重叠,连绵一片,各处卷云波澜叠起,宛如泼墨一般浓浓淡淡地洒遍了天空。</p>

    这竟然是要下雨了!</p>

    恰在此时,忽听得天空中一道霹雳,随即轰隆之声嗡鸣,便有豆大般的雨珠从天上直直砸落下来,顷刻之间便连成了一片雨幕。</p>

    崔莹猝不及防之下,身上被淋到了半边,再往屋檐下跑时却已来不及,被那忽然加大的雨势环抱起来,湿遍了全身,原本轻飘的裙摆被水沾湿之后霎时间沉重了起来,将她本就娇弱的身子拖得更沉了。</p>

    雨声在空蒙的天地之间此起彼伏地交叠回响,那从天而降的雨珠时而落在屋檐上发出碎玉落盘般的清鸣,时而成群结对如同瀑布般挥洒下来,将地面冲刷出沙沙声响,又有倾盆而下的水浪打在深深浅浅的凹洼处,似乎是天神势要填平天堑与鸿沟,让一汪潮水涨起,把这无论沟壑还是险峰都端做了一端平线。</p>

    离得近的避雨之处已然满满当当的挤了几排人,她便是赶过去了也寻不到容身之所,哪怕偶尔能有,那也是污浊不堪的被几个带着汗气的男子挤在中间,她宁可淋着也不愿意去。</p>

    待崔莹终于寻着一处僻静的檐下躲雨时,她全身上下已然湿透,衣服冰凉的贴在身上,寒气入骨,让她忍不住打起寒战,蹲下身子蜷抱在一处。</p>

    远处一道黑影足尖点地,飞奔而来,掠过泥泞湿滑的水洼,就如同行走在平地那般顺畅,眨眼间便到了眼前。</p>

    来人浓眉大眼,脸阔方正,单撑伞,头发被风雨刮的七零八落,显出匆忙之态。</p>

    “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止不住了,属下送您回去罢。”</p>

    “方才眼见着骤然变天,属下便立刻寻路旁之人买了伞来”</p>

    金樽按照往常的习惯不敢怠慢的汇报起来。</p>

    “属下另带了一把新伞,主若不嫌弃,可以用这一把撑着回去。”</p>

    一边,他便恭敬地将那把骨架结实的油纸伞递到崔莹面前。</p>

    崔莹此刻衣衫湿透,浑身发冷,身上难受得紧,原没什么精力去管这个,故而只是垂眸无力的看了一眼。</p>

    只这一眼,余光里却瞥见四面雨雾苍茫,只有她主仆二人孤零零的处于墙边一隅,她心里没来由的觉得难过,连到这看到这光鲜亮丽的新伞心里也起不了几分波澜。</p>

    想到自己已然淋了这许久,浑身湿透,即便是撑了伞回去也少不了大病一场,她索性便不想再管。</p>

    “你且去罢。”</p>

    崔莹觉得浑身虚弱乏力,转过了眼眸,连再看一眼那把伞的兴致都没有了。</p>

    “记着雨停了之后去药铺里买些生姜,再去采买当归四逆汤的药材,补上桂枝,牡丹皮各两钱”</p>

    她着已然为自己开好了药。</p>

    金樽听在耳中自然也明白,主这次非病不可,心中免不得有些焦急。</p>

    “您不如先随我去附近的人家避避雨,换一身衣裳,兴许便不会生病了”</p>

    崔莹摇了摇头笑道:“你且不用管我,等我恢复些气力,我自会去的。你莫要待在这里,自己寻一个地方避雨去吧。”</p>

    她心中却明白,再如何也都大差不差的,她体质比常人弱上数倍,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便少不得卧床几日,至于这差别也就在那几日的天数上罢了。</p>

    金樽听她既然已做下了断便应声称是,眨眼间消失在了云雾中。他身为暗卫自然也不会走远,只是她既如此,他便知道她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p>

    周围安静下来之后,雨点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喧嚣。崔莹呆呆的凝视着这飘摇的雨幕,以及银线白珠之间被扭曲了的风景,心中惘然。</p>

    今日真是诸事不宜。先是和连淮闹开,至今不知该如何是好,出门买布时遇上不识眼色的蠢东西,后来又少不得和雪翁交涉几句,好容易能自在的走一段路,却又半途遇上暴雨</p>

    她越想越觉烦恼气闷,连带着身上更加难受了,便连动弹一下也不愿,只独自蜷成一团,一颗心便如同丢在了这茫茫大雨之中一般,被雨滴冲刷得既冷且酸涩,在这一望无垠的瓢泼里,不知身处何方,因何而来,又为何要去。</p>

    也许她生来便是如此,截然一身,独来独往。爹娘恨她入骨,世人非蠢即坏,蠢些的畏她惧她,坏些的便想着各处寻探会算计,尽管没有一件办成了。</p>

    只是如此想来,她却觉得活着也没有甚么意思。她向来是独活的,不爱谁,也不被谁爱着,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便自己给自己寻些趣味。</p>

    她爱吃各种刁巧,天下美食,但是她发起病来便连月的没了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只恨自己不能做个不饮不食的神仙。</p>

    她爱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只是生来身体孱弱,跑不了多远便气喘连连,山水所带来的喜悦之情,甚至不抵身上的疲倦,而吟诗作画时,久坐或久站之后便感到头晕目眩,也就没了兴味。</p>

    加之身上气脉尽断,每一呼吸便能感到隐隐作痛,虽十几年来早已习惯了如此,但一旦她细细想来,依旧觉得没意思的紧。</p>

    若活着只是为了经受痛苦,那又何苦要活着呢?</p>

    一阵轰隆声响过,方才渐渐歇了的雨声又一下子响亮了数倍。</p>

    崔莹仰头看天,但见一片乌鸦鸦的,连太阳的余晖都摸不着。</p>

    这雨也许是下到晚上,也许是下到明天。</p>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身上稍卸,放松了一下身子,于是后背便不心挨上了墙边,冰凉的衣服贴近肌肤,顿觉寒意直钻到心里去。</p>

    一旦过了相互间取暖的距离,崔莹便能更加明白的感受到身上的湿气与难受,肌肤哆嗦着发冷,但体内却有一股发烧似的燥热。</p>

    她不由得想起了连淮,顿时又恨又懊恼。</p>

    早知他能在最后关头瞧破自己,她又何苦这么处心积虑的一步步亲近他</p>

    现在倒好,他对自己非但没了感情,不准还恨上了,恐怕将来别关心照顾了,就连半点好眼色都不会给她,没的还要天天恼她,赶她走,估计见她落雨了也没有半点怜惜,不盼着她被雨淋的高烧数日便算是好的呢。</p>

    人在身上难受的时候总爱胡思乱想,加之她本就心情不好,此刻更是越想越觉得逼真,心中忍不住又恼怒又悲哀,便俯身埋在双膝之间,哀哀哭泣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