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琴</p>
连淮不由得心下一震。</p>
他瞧着她那双漂亮澄澈的眸子，眼瞳微亮，闪烁之处倒映着的尽是他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神医下了绝世迷药一般，胸口感到几分酥麻，闷闷的，像被什么充满了一般，身上软绵绵的，调不起力气。</p>
这感觉来的太过突然，又是那样微妙异样，仿佛就是从被她搂着的半个臂传递上来的。</p>
他忽然想起数十日之前，她对他出那番胜似曾经沧海难为水，要与他双宿双飞的话时，他心中所感也是如此陌生又异样。</p>
一念及此，连淮顿时清醒了，那些荒唐旖旎的念头尽数散去之余下了自嘲。</p>
他轻推开她，转开目光，淡淡地道：“你我毕竟不曾办过宴认亲，与真兄妹到底有些不同，虽此处没有外人看着，但姑娘还是注意一些为好。”</p>
崔莹心中知道他是个不应的，若是这么轻易就能被她勾引了去，那也不是他了。</p>
因此她倒也没有太失望，而是顺势放开了他。她原本也就是与他玩笑而已，并不曾期待他当真回应什么。</p>
“那哥哥便给我弹琴罢。”她重新依回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俏生生地看着他。</p>
“姑娘想听什么？”连淮垂眸看向她，低低地问道。</p>
“听我不曾听过的。”</p>
崔莹笑着到，仿佛浑然不觉这又是在抛给他另一个难题。</p>
“好。”</p>
谁料连淮竟然没有丝毫为难地点头应下了，起身离开塌边，在木琴前坐下，擡抚上琴弦。</p>
细白的床纱微动，随着他的离去垂落了下来，崔莹隔着纱帘往外瞧去，便能隐隐绰绰间看到他清挺如松的身影，随着风动而若隐若现，叫人一时之间瞧不见是白帘摆动，还是他弹琴之间袖口微拂，拢起一片清风。</p>
悠悠琴声响起，每一韵一律都落得无比清悦皎洁，宛如冬日里安静的冰湖一般空灵自在，又宛如春风拂干柳丝上的晨露，生勃勃，润物无声，那古诗中所写的高楼歌声想来也不过如此罢。</p>
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p>
崔莹凝神细听，不自觉地沉浸进去，便觉得心中也逐渐安宁平和下来，犹如被那声音牵引着来到了无人仙境。</p>
这曲子她从前当真没有听过。</p>
他总不可能神通广大到能够知道她从到大都听过哪些曲儿，如此来，这曲子应当是他自己所编创的了。</p>
再细细往下听时，崔莹便不自觉地有些疑惑。</p>
都识曲如识人。常人在弹奏琴曲的时候，总不免或多或少带入个人情感，或是性格偏好。譬如心思沉重之人，所弹出的旋律便有如无波古井，狡猾敏之人弹出的旋律诡谲多变，若是那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所弹出的，多半轻轻快快，甜甜美美，叫人听着便犹如见到了一片春花烂漫，开遍山野似的。弹琴也如作画作诗或是下棋对弈一般，一人便有一人的风格，听时便可窥见弹琴者的内心。</p>
可是连淮的琴曲却是那样平静安和，丝毫情绪也不显，仿若这当真是天上神仙所弹之曲，不带有人间半分的嘈杂与烟火气，对这世间百态略带了几分温柔地观看着，不论好坏皆以乐声相容。</p>
“哥哥，这是你自己所写的琴曲吗？”</p>
崔莹忍不住出言问道，伸出玉调起纱曼，透过软帘看向连淮。</p>
连淮神色微顿，下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一般，美妙的音色顺着指尖倾泻而出，不见丝毫停滞。</p>
“姑娘高看我了。”</p>
他微微一笑，温声道。</p>
“这是连家祖上传下来的琴谱，名为“冷心曲”。”</p>
听到这名字，崔莹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问道：“我之前曾听过什么清心咒静心曲一类的，但还未曾听过这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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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曲子与连家功法乃是一脉相承，有清心正道，助人心气平和，气脉通达之效。祖父闭关时常常弹这曲子，皆因它能叫人秉除杂念，引人入法，从而步入化境，潜心研习武功剑法之奥秘。”</p>
“若是弹与身子孱弱或正在伤病中的人听，便有叫他们安心养气，早日恢复之效，故而我才特地弹了给你听的。”</p>
听得此言，崔莹莫名的心中欢喜起来，暗叹他有心了。</p>
“这曲子从功效上听来到与那些清心静心之类的俗名没有什么区别，为何连家祖上竟如此有才，想到这样一个名字了？”她再度好奇道。</p>
“这个我却也不知道了，”连淮回想了一回道，“也许是与这剑法相配。”</p>
“流风剑法取名于“流风回雪”一句诗，含的本就是冬日里万物俱死寂，只余风雪回旋的寒凉之意。剑法开篇言明：若修此剑，须将心比流风，穿梭于开怀天地之间，化于无形之中，所过之处，与周遭万物擦划而过，不留下分毫踪影，不带走半片飞花，唯有一片冰凉而已。”</p>
“这般境界倒颇有些绝情剑的意味。”崔莹虽不懂武功，但身在极乐殿所见闻的武功秘籍多了，对各家心法内指倒颇有些了解。</p>
绝情剑并非某一开宗立意所诞的路数，而是一类剑法的共通之处，被江湖中人赋予了这个名头。若要修炼这类功法，需断七情，绝六欲，越是无情，越能修成正果，越是修炼至化境便越发断情绝欲。</p>
“听这流风剑法乃是你祖父所创，那这曲子也是由他所编创的吗？”</p>
她这会儿倒在想他祖父年少时曾经历过什么事了，为何想得出这般看破红尘的通透内法。</p>
“并非如此。”</p>
连淮指尖微动，琴音一转，犹如东阳照雪，浩白敞亮，熠熠生辉。</p>
“实则这剑法和琴曲都是由太祖父所创的，只是他后半生从未下山，外人也不曾听过他，这些武功由祖父第一个在江湖上使将开来，于是外面便有了如此传闻。”</p>
“连家太祖又是何等的人物，哥哥同我讲讲？若我这当妹妹的一无所知，那未免也太不够格了。”崔莹玩笑着道。</p>
“太祖父从前是何来历，祖父却从未与我讲过。我只知道太祖母去世之后，他便请遍天下名匠，花了几年建成了连家山庄，从此居于山上断情崖前潜心研习武艺，再也没有下过山。太祖父乃是得天独厚的人物，聪明至极，于佛法、道法都深有心得，故而所创的种种武功内法中也容集了这些，成了传世神功。”</p>
“不过连家内法却与佛道两家，稍有不同，它虽讲求冷情无心，却并非全然断绝世俗情感，成了仙人，而是讲求断绝私人情爱，信奉天下大爱，扶贫济世，为国为民。”</p>
崔莹听着越发好奇这连家太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从这琴曲之中，她所感受到的便是无边的寂静冰凉，想来那人必定将凡事都看得极其通透，或是一颗心早已死绝了便成了灰飞泯灭在尘市之间，因此余生无情无爱，再无波动。</p>
“那如此来哥哥若要修炼至化境，便应当此生不娶妻？”</p>
崔莹眨眨眼道，故意如此调侃他。</p>
连淮的指尖微顿，琴弦震荡，撩动出涟漪般的余波，余音绕梁，不绝于耳。</p>
“这个我却不知道。”</p>
他停顿片刻之后方才道：“不过我祖父与父亲皆是娶妻生子的，料来此事也无绝对。”</p>
崔莹心中暗笑，忍不住想到：那可不是吗？让他们不娶妻生子，你又从何而来呢。</p>
但见他此刻被问的耳根微红，颇有几分局促，心中便愈发畅快明媚起来。</p>
她于是兴起，故意装作了几分女儿家的委屈，赖着他，轻轻地道：“我却觉得如此甚好。”</p>
“哥哥若是娶了妻，心里哪里还有我呢，不定要看我这个吃白饭的人不顺眼，将我赶出家门。届时我就是伤心死了，也没人来劝，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好生可怜呢。”</p>
“我最好哥哥终身不娶，终身陪着我呢。”</p>
她撩起帘子坐了起来，那白纱帘便轻柔的覆于她乌黑的墨发之上，黑白相衬更显得她纯真可爱，眼波流转间温柔美丽犹如湖边西子。</p>
“哥哥同意吗？”</p>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引自赠花卿</p>
四弦一声如裂帛。引自琵琶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