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欲擒故纵“自是给点惩罚,叫你长长记</p>
来人的面色清冷,声线亦是如此,透着一分别扭,却也有难得的柔情,沉默了片刻,方才对她道:</p>
“是我。”</p>
烛火幽幽中,晏乐萦自然也瞧清了他的模样。</p>
如美玉精琢的面庞,线条锋利的轮廓,眼眸微狭长上挑,鼻梁高挺,薄唇似朱,一切在灯火交映中变得更加分明,是男子中顶好的相貌,龙章凤姿,如圭如璋。</p>
晏乐萦早知他容貌俊秀无双,离得这般近的距离,如水月台前他看她那般去看他,方觉长大后的他,容色更为惊人风华。</p>
像是那块璞玉已经全然展露了风采,足矣叫天地间任何一块美玉失去光彩。</p>
“陛、陛下”好一会儿,晏乐萦呜呜出声。</p>
正因是他这样突然到访,才可怕好吧?</p>
大半夜突然发什么疯?</p>
季砚才发觉自己一直捂着她的唇,轻轻松开了。</p>
“陛下。”晏乐萦这才能句完整话,却一时也不知该些什么,“你您来做什么?”</p>
这般询问,抑或是探究的语气,让原是心血来潮来看她的青年帝王,一颗心忽地又冷了下来。</p>
他收起那些本不该再存在的心疼、心软,连带着面色也缓缓冷了下来。</p>
没有回答她,季砚只是强硬地捉过她的,拽过她,将她搂进了怀里。</p>
晏乐萦挣扎起来,“你干嘛啊你——”</p>
她不想被他抱,且不论他早已成旧情人,就他这一身湿漉漉的袍子等等,他的衣裳怎么湿成这样了?</p>
冰凉的水珠参杂着沉香的幽冷气息,顺着她纤长的脖颈坠落,一路流入衣襟里,将晏乐萦冷得脖子上起了战栗,她努力扬高头,想要再看看这人怎么回事,忽地被他压着翻了个身。</p>
“转过眼去,不准看。”季砚道。</p>
晏乐萦:</p>
腰被牢牢按住,整个人几乎是趴伏在床榻上,晏乐萦听见后面响起悉索声响,像是季砚在脱换外袍,片刻后,他重新用臂膀揽过她的腰,将她按入怀中。</p>
还好他的里衣是干燥的,不然晏乐萦真的会生气的。</p>
“一会儿着人去备水。”他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很淡,听不出情绪。</p>
晏乐萦不懂他。</p>
寂静在殿中蔓延,被人这样紧紧禁锢在怀里,不一会儿,她便觉得身子僵硬,十分不自在。</p>
偏偏他身上的威严仍在,大掌扣在她腰间,半分不许她动。</p>
“你到底来做什么?”良久后,她仍忍不住问。</p>
没换来回应,晏乐萦也没恼,只因心中有个猜测,“你该不是觉得我怕打雷吧?”</p>
揽住她的不自觉紧了半分。</p>
这样的姿势十足暧昧,紧紧贴住对方,晏乐萦能听见对方有力的心跳声,谈不上心慌意乱,却绝对沉重。</p>
她的心也难得乱了,复杂了一分。</p>
这一切明什么呢?</p>
从他踏入这里,或从他依旧送了冰块来,又或是之前的种种事迹来看,都表明他并不如表面所表现的那般冷漠。</p>
他依旧在乎她。</p>
可是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晏乐萦心底早已不在乎,在寂静又忐忑的氛围里,难得感慨,也难得松懈下了一丝对他的提防,“十几岁的糗事还去记甚?我早就是个大姑娘了。”</p>
雷声蓦地又轰鸣起来,落在她腰间的不自觉使了力,晏乐萦也随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一点。</p>
这样下意识的行为,最终惹得两个人都怔愣起来。</p>
温热鼻息就在她脖颈后,攒起的温度却化成一声没有热度的冷哼。</p>
什么意思啊?晏乐萦察觉他的大掌游离起来,以她还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复上另一方温软,她更加错愕,错愕之后只觉身上荡开一阵酥麻,连带着羞恼,“季砚——”</p>
“是挺大。”</p>
晏乐萦霎时顿住,她听懂了,僵着脊背,不可置信地想要转头去看他,“你吃的药还没清醒是吧?”</p>
这张床榻很,并不是华丽的雕花拔步床,往日妙芙偶尔会上来躺,也只是刚刚好。如今躺了个身型高大的成年男人,晏乐萦只觉自己被完全圈在一隅之地,丝毫动弹不得。</p>
艰难地转过头去,烛火幽荡,她瞧清了他幽寒且仍旧疏离的眸,所有的娇纵,忽然就偃旗息鼓了。</p>
“没醒。”她听见季砚冷然地对着她耳边道,“你帮我么?”</p>
不是昔年那种将她捧在心温哄的那种语气,亦不是那般将她视若珍宝的神情。</p>
他淡然,疏漠,藏在如墨瞳仁下的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摈斥。</p>
像是在漫不经心逗弄一只豢养在笼中的雀儿,没有半分情意,闲来能讨他欢心,平日里若她离得近了又会惹他生厌。</p>
晏乐萦蓦地从心中升起一股闷意,这是她头一次面对他心起波澜,她觉得这是羞辱。</p>
无名火好似又一次点燃了身躯的热度,那股苦辣辛涩的酒水仿佛又一次从喉间滚过,令人痛苦和难堪。</p>
她冷笑,嘴比心快,“找你的虞黛去吧。”</p>
换来的是锁骨之下的丰盈蓦然荡开痛意,男人的大掌拢紧,紧紧桎梏着她,那感受自那儿绵延窜上骨脊,让她蹙起眉尖闷哼一声。</p>
季砚只需稍稍扣住她的下颌,甚至不必使力,软弱可欺的美人就只能乖乖顺服,将脸朝向他,与他对视。</p>
烛焰将要燃尽,宫人们早已被他屏退,无人来续上这烛灯,光影变得昏昏昧昧。</p>
青年帝王的视线如会蜇人的毒蝎,死死锁定她,不容她逃避,直直看进她眼底。他面色阴沉,眯眼冷道:“你很想朕去找别人?”</p>
心境如烛火般明灭,季砚也分不清此刻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p>
想她同从前一般充满爱意地看着他,又想往事早已湮灭,何须追溯?何必在意?</p>
他不再需要她的爱,也不必纠结得到她的爱。</p>
她也不值得被他爱。</p>
“想啊。”晏乐萦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心里的火却在烧,她如此道。</p>
眼见季砚一怔,她只觉得畅快,将这份羞辱还给了他,连带着今日在水月台前的、昨日在凉亭内的,还有数次之前的</p>
“民女是真的爱过陛下。”她笑着,“可不爱也是真的不爱了,无所谓陛下去找谁——”</p>
虞黛有异,暂不可就这个话题深入,晏乐萦无意将话题挑到此处,干脆随意个“谁”。</p>
可帝王的怒火自是随心所欲,非她掌控的。</p>
下一刻,晏乐萦感觉扣住她下巴的不断收紧,他的本就宽厚,几乎将她脖颈间一片肌肤按住,她被迫倒在床榻间,被男人翻身复上,死死压住。</p>
“晏乐萦。”</p>
烛火仿佛受了床榻间骤然惊起的动作影响,潮热的气息在空气中涌动,最终盈盈烁烁,焰火熄灭。</p>
室内成了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p>
可男人的气息无可忽略,他沉沉埋首在她颈间,音色极为清晰,“旁人,怎比过你有经验?”</p>
晏乐萦只觉浑身僵硬起来,想张推开他,却被他擒住细腕,不容置喙地引着她往下落。</p>
“还是你来吧。”他道,语含嘲弄,“在江南学了一身本事,该有用武之地,也好指教指教朕。”</p>
明明掌下的体温是那般滚烫,可偏偏他的语气那般凉薄。明明软若无骨的能触碰坚朗,可他的心比任何都冷硬。</p>
分明是一副任由她掌控的模样,可晏乐萦心中生不出一丝情意。</p>
想要回避,腕才擡起就被他察觉意图,死死扣住她的腕骨,让她的不得动弹。</p>
晏乐萦感到疼,不自觉握紧,又惹得对方呼吸沉重,他在黑夜中死死盯住她,明明她看不清他的神态,仍觉得蚀骨般的怨恨包裹着她。</p>
雷雨声仍在轰鸣倾泄,一阵又一阵的雷声涌动,带着磅礴无垠之势,仿佛要将她淹没在这无尽的黑夜中。</p>
直止天光微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才终于结束。</p>
*</p>
听了半夜的雨声,身边睡的是早已陌生的旧情人,虽然后半夜竟真随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入了睡,却根本无法早起。</p>
晏乐萦一直睡到临近晌午,妙芙唤她起来用膳。</p>
“姐,早膳不用,午膳定是要用了。”妙芙瞧见她汗湿的鬓发,晓得天热,又心翼翼询道,“可要奴婢将冰鉴放进来?”</p>
自昏沉中苏醒,晏乐萦有些轻怔。</p>
床榻间浸润的冷傲梅香几乎散得干净,唯在被长发缠绕的腕上能寻到一丝残存气味,她擡,只觉腕酸痛,被已离开的男人握得有了清晰红痕。</p>
“放进来。”晏乐萦的心火又烧了起来,顿了顿,“还有,备水,我要先沐浴再用膳。”</p>
“昨夜不是”后面跟来的度月道。</p>
晏乐萦擡眼,“再备一次水。”</p>
皇宫之中的一切不由她掌握,但在这一处的宫苑里,晏乐萦尚有控制的能力。</p>
尤其昨日传了两婢问话,如今吩咐一传出去,众人立刻准备起来。</p>
昨夜是叫了水擦去腰腹上的黏腻,可今早起身晏乐萦还是有些不自在,再次认真将全身被人有意无意碰过的各处擦洗后,又让妙芙重新熏了香,换过一身清爽衣裙,才叫人一同去用了膳。</p>
“陛下昨日传了奴婢们去回话,问的是娘子可晓得那药的事”席上,流萤看了眼晏乐萦的脸色,回禀道,“陛下听完之后,并未多言,只是让奴婢们带路来见晏娘子。”</p>
“是么。”晏乐萦神色平淡,犹自夹了一筷子菜,“那你可如实答了?”</p>
“自是如实。”流萤讪讪道,“娘子对此事并不知情,奴婢们怎敢言诬枉之语。”</p>
晏乐萦不置可否,只是为妙芙夹了一筷子菜,止住了妙芙要诘问的话头。</p>
她晓得妙芙想问什么,度月流萤数次被季砚留下问过话,昨日的水月台发难,与她们也脱不开关系,何必又在此时装作忠仆的模样。</p>
“娘子”流萤见晏乐萦不话,欲言又止,“昨夜,陛下”</p>
晏乐萦为流萤也夹了一筷子菜,没再多言,“吃菜吧。”</p>
去追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度月流萤无论是谁的人,总归不是她的人。</p>
季砚明确告诉过她,是流萤下的药。</p>
可即便他清楚至极,罪魁祸首甚至就在眼前,他也没有问责。</p>
晏乐萦心想,季砚还有什么非留下流萤不可的理由。</p>
许是早就发现了这两婢是季淮的人,又许是还想唱什么反间计,抑或是还需要她们来盯住她,她管不上这些,任何人都不可信。</p>
她又一次在心中对自己道,在这世上,在皇宫之中,她只能信自己。</p>
“妙芙。”饭毕,晏乐萦又道,“去寻个香膏来,我要擦。最好是香味浓些的。”</p>
妙芙一怔,见自家姐正揉着腕,想必有些不适——可酸疼不适,要香膏做什么?不该是用膏药吗?</p>
不过她没多问,和流萤不同,晏乐萦行事于妙芙而言,自是都有其道理。</p>
她应了是便离开,两婢也着人来收拾碗筷。</p>
晏乐萦仍在揉腕,越揉越生气,回想着昨夜的荒唐一幕,简直气得想痛打季砚一顿。</p>
不是,什么意思啊,他有什么毛病?</p>
她在心中腹诽着,越不去想,脑海里一幕幕却忍不住铺开,明明药效早已散得一干二净,从脊骨窜上来的羞赧还是让她有些别扭。</p>
昨夜被他捉住弄得满是不自在,气得她口不择言,就不怕我废了你吗?</p>
“你敢试试?”</p>
回忆里,男人按住她的腕将她抵在床榻间,语气里满是对她的嘲讽。</p>
——显得她非常像个怂包。</p>
不仅如此,他还点评上了,她技术也不过如此。</p>
“很差。”彼时,季砚眯着眼,深邃的瞳仁里透出几分慵懒,与施压的警告。</p>
那不还是给他舒服上了!</p>
晏乐萦直接气到满脸通红,娇声呵他,“你技术才差,你全家技术都差!”</p>
那会儿,晏乐萦怒意上头,怎么也想不通这句话究竟是怎么触怒他的。</p>
总之这话甫一完,比她身型高大太多的男人就将她整个压在榻上,几乎称得上是想要为所欲为,火热的大掌一寸寸抚过白腻的肌肤,最后还威胁她什么来着?</p>
“再不老实。”炽热的呼吸流连在她锁骨间,荡开酥麻,他无视她的扭动挣扎,眯着眼道,“就不是用了。”</p>
晏乐萦:</p>
“姐。”妙芙将她唤回了神,“姐?”</p>
晏乐萦“欸”了一声,偏头疑惑。</p>
“姐不是想要香膏擦吗?奴婢挑了盒梅花香的,香气还挺馥郁,难得有梅香能调得这般浓郁却雅致呢。姐试试看?”见晏乐萦一副游离的模样,妙芙笑笑,将香膏递给她。</p>
“”</p>
晏乐萦沉默一瞬,认命叹气,懒得麻烦妙芙再去找,接过闻也未闻就开始擦。</p>
淡雅的香气弥散在空中,幽凉,缱绻。这时,她才稍微一怔,蓦然间竟然回忆起了这股几乎与季砚身上一模一样的合香叫什么名字。</p>
雪中春信。</p>
雪中寻春信,即见寒梅。</p>
许多年前,她曾在皑皑白雪下茫然四顾,皇宫的御花园曲曲绕绕实在太大,路途非遥,可霜雪让人难行寸步,风雪叫人迷失双眼,的她竟然真找不到季砚的居处了,急得在原地哭了出来。</p>
可还没哭两声,身后忽然传来清冷声线,有人在轻唤她,“燕燕,过来。”</p>
回头,即见一束梅,也是属于她的那抹春色。</p>
季砚难得穿了件织锦朱殷色的缎面袍子,这颜色艳得像官服,其实对他这么一个生在偏僻冷宫里的皇子而言,颇为出格。</p>
可少年郎的容貌气度天生耀目,这一身在他身上仿若浑然天成,尽显少年意气风发,他合该穿如此明艳的色泽,也将满园雪色点亮,压过寒梅微不足道的那点红。</p>
哦,是了,晏乐萦想了起来。</p>
那日是她的九岁生辰,她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想找她的阿砚哥哥陪她庆生,结果将自己冻了个透。</p>
冻红的被少年季砚心翼翼执起,他温柔地一遍遍替她揉搓着。</p>
这个比她年长三岁的哥哥掌已变得宽厚,温热干燥的温度传递给她,她曾将他冰封的那颗心融化,反过来,他也在那段岁月中温暖过她。</p>
也是那日,季砚将的她背在后背上,她问他身上熏的香是什么。</p>
“好好闻啊,阿砚哥哥,我可以永远闻这股香味,永远都不会闻腻。”</p>
少年时的季砚在笑,那声音在回忆里似梦如幻,他温声回应她。</p>
“是‘雪中春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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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似乎落在了雪中。</p>
寒来暑往,春秋更叠,雪既然化了,便不再留痕。</p>
门外忽然又传来声响,侍卫来通传,是陛下身边的内侍差人来送东西。</p>
晏乐萦纷杂的思绪彻底被打断。</p>
她心中一紧,这两日接连发生的事让她的心已经如紧绷的丝线般,唯恐阴晴不定的季砚又毫无章法地乱扯一道,将整根心弦都要扯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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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的什么?”在江南当管事的当久了,年少时在宫中收季砚的东西也是心安理得。</p>
本想让妙芙去看,可想了想,晏乐萦自己起身。如今季砚是皇帝,皇帝送的东西自然要亲自去谢恩。</p>
才刚迈出后院走过影壁墙,前院的几个内侍也正走进来,见了她,纷纷见礼。</p>
“晏娘子,这是陛下吩咐奴才们送来的。”为首的内侍笑得一团和气,温和有礼,可脸上却有一道极为狰狞的疤。</p>
晏乐萦微怔,想起这个宦官自己是见过的,而且还挺熟,是从随侍在季砚身边的内官,时候她还会称一句“应庆公公”。</p>
只是八年过去,曾经还算壮年的应庆公公不但脸上落了疤,还生了白发,身型佝偻,行步间也有些跛,一副精气神已耗去大半的样子。</p>
“应庆公公。”她不可置信地开口,“您”</p>
在宫中熬了大半辈子的内侍,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了,应庆的笑容仍旧得体,那双黑眸里情绪藏得比季砚还深,只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却没有开口寒暄。</p>
“晏娘子,老奴脸上的疤难看,您别盯着看哟。”他只笑道,“快看看陛下送来的东西吧。”</p>
晏乐萦只得定睛去看,下一刻,也什么寒暄的心思都没了。</p>
“”</p>
“陛下瞧您昨夜在读书,特地差人去藏书阁拿了好些书,这几本是专程挑出来给娘子的,供娘子赏读,也好多学习精进。”</p>
晏乐萦瞧着那一堆质朴到不行的书封,与上面诸如“清心”、“清静”的字眼</p>
什么意思?</p>
昨夜猖狂无礼、蛮横十足的明明是他,让她看清心经算怎么一回事?</p>
嘲讽谁呢。</p>
她咬牙切齿,艰难吐字,“供我学习?”</p>
“是啊。”应庆道,“陛下言之,娘子看书好学是好事,多看些,能触类旁通也是好事。”</p>
晏乐萦要给气笑了,“我看商经,他叫我清心寡欲?”</p>
晦气的书,看上去像是要断她财路的那种。</p>
在应庆还没来得及提醒她言语冒失了之前,晏乐萦又觉察出一丝不对,问道:“陛下拿了好些书,只挑了一些给我?”</p>
应庆点头,忽然笑得神秘。</p>
这下,这个已见苍老之态的宦官,终于露出一丝属于人该有的生动。</p>
他神秘兮兮道:“陛下也在学习呢。”</p>
晏乐萦:?</p>
对方只了这么一句就重新变成了老狐貍,任她再怎么套话也不肯开口,几句客套话过去,便不再多留。</p>
晏乐萦行了谢礼,想了想,还是将这位印象中的和善长辈送至了门口。</p>
“晏娘子不必送了。”应庆转身叫她停在原地,他的话语也顿了顿。</p>
她听了出来,这一处的停顿,或许是这位长辈也想到了昔年。</p>
曾经,她还是个官家姐,他还会唤她“晏姐”。</p>
往事已经被岁月的浪花冲得面目全非,所经历者,尽是狼狈不堪。</p>
晏乐萦明眸微弯,没再多,目送他离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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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本季砚送来的清心经,最终被晏乐萦草草翻了几页了事。</p>
在相送应庆公公离开时,晏乐萦驻足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逐渐成为一个点。</p>
——而她只能被困在这一方宫苑里。</p>
她想着,这套欲擒故纵的把戏也已经玩得差不多了。</p>
在江南时,季淮所用的计谋并没有错,仅仅是让公子们与她唱了出戏,就将季砚激得失态,他的质问含了怨,怨里夹杂着在乎。</p>
唯有在乎的人,才会有其他的情绪。</p>
而她没有。</p>
之后她一次次的推拒,没有将他推远,反而让他忍不住一点又一点地靠近她。</p>
时渐渐成熟,晏乐萦心想,她该找个会主动走出去了。</p>
时日便先这样囫囵过着,短暂的平静无事,待到三伏天将要过去,晏乐萦已有许久没曾见到那个季淮下的侍卫江九,连带着季砚也没有来。</p>
她尚有耐心,她可以等。</p>
某日深夜,万籁俱寂,众人睡下,窗扉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三声。</p>
晏乐萦推开窗去,听见江九的声音微带着疲惫喑哑,向她道安。</p>
“晏娘子恕罪。”他道,“因着上回的药酒一事,季砚有所提防,近来实在找不着会见娘子,您也要万事心。”</p>
晏乐萦看了他好一会儿,只瞧出他眉眼间的疲态,看不出更多。</p>
“娘子这边可有什么要吩咐的?”</p>
季砚许久未来,她又出不去,所以哪怕江九再来会有危险,也一定会来。</p>
果然,见他如此问,晏乐萦笑笑,“自然是有的。”</p>
上回下药的事由季淮指使,循着两婢与江九的话来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p>
可他们都没有打算向她解释一二。</p>
晏乐萦不再打算执着,只道:“需要你帮个忙,帮我查查‘虞黛’的底细。”</p>
“她从何而来,又因何被季砚纳入宫中,此二人的关系究竟如何?公子言之她是季砚的宠妃,可那日我见了他二人,却不觉得如此。”</p>
晏乐萦一连抛出了很多问题。</p>
她看人也有自己的一番标准和领悟,也见过季砚爱她的模样,若是季砚爱上了别人,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p>
可她没有看到。</p>
意料之中的是,江九因着她的问题欲言又止。</p>
晏乐萦面无表情,盯着江九平平无奇的脸。一下就想明白了,虞黛十有八九也是季淮的人。</p>
表面温和,得以让万民敬仰的太子季淮,实际却是个比谁都懂得玩弄人心的冷血鬼。</p>
他布下了她和虞黛两枚棋子,抑或是更多棋子,势必要将本属于他的一切夺回。</p>
可这世间,又有哪一样是真正注定属于谁的呢?</p>
年少时,她也曾觉得父亲母亲的爱独属于她,可事实并非那般。</p>
父亲爱的是年轻貌美的母亲,因而爱屋及乌般也爱着她,可当母亲年华老去,被重病折磨得骨瘦嶙峋,甚至狼狈丑陋,那所谓的宠爱便如泡沫瞬间破灭,露出浓情蜜语下的腐烂狰狞,变得分崩离析,不值一提。</p>
晏乐萦那时才知,爱不过是对表象皮囊、对精美荣华的一种追捧。</p>
人人都妄图占有美好,可不仅是爱如流水,看似触可得,却无人能真正掌控拥有。</p>
江山亦是如此,想占有是一回事,可事实便是季淮并没有争过季砚,成王败寇,他早就是败犬之态,又何谈本该属于他的?</p>
“罢了。”</p>
晏乐萦瞧他这股抿唇不肯的模样,也没为难,毕竟已摸准了虞黛有异这件事。</p>
她起下一样交代,“那你便替我去寻个宫人,随便谁都好,只要是昔年被迫卷入那场宫变的。”</p>
季砚的登基,曾令满朝堂猝不及防。</p>
三年前先帝病重,将要立传位诏书,众人皆以为之太子会顺势即位,怎知昭宣门前骤然发动政变,季砚以“太子异心,蓄谋弑父”之名一举突破宫闱。</p>
宫门一闭,再开,那道传位圣旨便成了“五皇子季砚护驾有功,宜承大统”。</p>
先帝不日就驾鹤西去,太子一党草草倒台,逃去江南,这一切以雷霆万钧之势展开,后势也锐不可当,季砚段干脆狠辣,摈斥异己,再有不忿质疑之声,也在重压下很快散去。</p>
晏乐萦在民间听着那些暗地里的议论声,听了三年。</p>
事实究竟还有多少残酷,她不清楚,可无疑那场宫变一定是惨烈的。如她与季砚所,朝堂之争,哪有不见血的呢?</p>
可她了解季砚,季砚看似雷厉风行,却并不如季淮般喜欢随意折磨人。冤有头债有主,无辜之人,他并不会多加为难。</p>
许多年前</p>
“娘子这是何意?”江九自然不知晏乐萦心中所想,纳闷追问。</p>
晏乐萦想,在许多年前,也有那么一日,她在这偏僻宫苑边上无意瞧见宫中一个丑奴,因而吓得吱哇乱哭,季砚抱着她哄了很久,告诉她那人是宫中的老人,曾在谢贵妃下当差,后来贵妃失势,又辗转成了他的下。</p>
谢贵妃曾盛宠一时,却与她的姑母一般无所出,曾想将季砚记在自己名下养育,又在转头有孕后将季砚抛弃。</p>
季砚或许恨极一切将自己弃之如敝屣的人。</p>
那贵妃倒台的理由太过蹊跷,从前晏乐萦想不明白,如今见识过季砚的段,难免会想到昔年贵妃之事是不是有他推波助澜?可饶是如此,他仍没有迁怒贵妃宫中的宫人。</p>
季砚实则善待宫人,尤其怜悯那些凄苦之人。</p>
正如昔年被宫变牵连的宫人,在那之前,先帝重病垂危,真正能在面上只遮天的还是季淮,季淮惯会折磨人,宫人们必定饱受摧残,可季砚不会放任不管,若还有活下来无所依靠的,一定还会被他留在宫中。</p>
只要随便寻一个人。</p>
只要随便寻到一个人,她就能借由旧事发挥。</p>
“使点苦肉计罢了。”晏乐萦没有多言,她不信任何人。</p>
只将这计策大致透露给江九,江九领意,便点头退去。</p>
夜色迷朦,最终又只剩她一人。</p>
*</p>
晏乐萦没想到的是,翌日晌午,一样多日未见的季砚竟也到访了。</p>
彼时她正在替妙芙梳着前阵子江南时兴的发髻,听得通传时也来不及将桌案上一众首饰收起来。</p>
季砚行步入风,迈进后院,只睨了她与妙芙一眼,语焉不详道:“你这双,此刻倒巧了。”</p>
晏乐萦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p>
许是三伏天已过,天躁渐无,人被暑气熏得蔫蔫的精神气也回来了。</p>
今日晏乐萦难得穿了件鲜艳浓丽的衣裳,烟霞红团云纹的长外衫,下着一条湖蓝色绣双蝶褶裙。</p>
衣衫略长,因而只露一半裙边,一条细缎带束在腰间,将盈盈一握的纤腰勾勒得更加曼妙,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明媚又朝气,极为动人。</p>
不过,季砚看了她一会儿便收回视线,他目色淡淡,“叫侍女们收拾好,便备膳吧。”</p>
晏乐萦:</p>
突然到访是来吃饭的?</p>
她疑惑的神色太明显,可季砚不予理会。数次的相处都是如此,季砚不再如从前一般乐意对她施以耐心与温柔,多数时,只随着他自己的心意行事。</p>
他一面想以此表达着对她的疏远与怨恨,一面又好似无法自拔般,接近她一次又一次。</p>
晏乐萦没再多问,只是心中到底生出几分忐忑。</p>
巧合么?</p>
好似数回都是,江九到访,他便来了。</p>
晏乐萦不由又想到了还留在自己身边好好伺候的流萤,为何直到如今,晓得了真相的季砚还没有发落的意思?</p>
难道这数次江九来访,他也看穿了,但他也没有拆穿她。他在等什么?等她露出更多的马脚?</p>
如此想,晏乐萦不自觉打了个寒噤。</p>
夏日不冷,可如此看去,灿然盛开的花仍是因他的到来倏然萎靡。</p>
季砚并不心疼,见一桌好菜呈上,晏乐萦依旧没有动静,于是勾唇,轻叩桌案,似催促。</p>
“愣着做甚?坐下吃吧。”</p>
白玉扳指随着他的动作,无意间也叩在木案上,玉质声变得沉沉,骤然将晏乐萦缓回神,她只好坐在桌前陪他一起吃。</p>
虽然她并无什么胃口。</p>
好在食不言寝不语,季砚未发一言,可饭后也未打算离开,而是叫人备了纸墨笔砚,犹自在房里写起了文书。</p>
但也没让晏乐萦有犯懒的会,他叫她研墨。</p>
这会儿本是她的午睡时刻,昏昏欲睡之际,晏乐萦在心中骂了他数遍,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p>
“瞪什么?”季砚察觉了她的视线,淡淡瞥她一眼。</p>
晏乐萦笑道:“陛下看错了,民女眼睛生得大,只是看着像瞪人,不是真瞪你。”</p>
随口一,怎知季砚还真搁下纸笔,拽过她的将她拉至身前,刚研好的墨险些洒了,晏乐萦娇呼出声,又被他的大掌捂住唇。</p>
“备盆热水。”季砚对外吩咐道,“之后,都退出去。”</p>
明明是很轻的一句话,可在屏风外候着的侍女们一直屏息以待,自是听得一清二楚,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响起又很快退下,热水被搁置在一旁,余下唯有季砚与她。</p>
晏乐萦不明所以,一直被他捂着唇,巴掌大的俏脸仅余一双清凌凌的杏眼露在外面,双眸微瞠,眼波潋滟。</p>
酥酥麻麻的热气正透过香软的檀口呵上他的掌心,似乎也引起腰腹间一簇热意往上窜,季砚微微抿唇,松开了。</p>
“你干嘛?”鼻息间残存墨香,还有一丝缱绻的淡梅香,晏乐萦立刻羞恼道。</p>
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叫那双倒映着他的杏眸更加清亮生动,瞳仁里还有烟霞色的裙袂飘动,是她又想要挣扎逃窜。</p>
季砚紧紧抿唇,端详着她那双眼,半晌后,只道:“这双水盈盈的眼,瞧着着实令人烦郁。”</p>
那就别看她啊!晏乐萦在心里翻白眼,那他贴过来做什么?</p>
他又问她,“前阵子朕叫应庆送来的书,你可认真研学了?”</p>
晏乐萦:“”</p>
这下她原想还击的话一下被打岔,那自然是没看的。</p>
“看、看了,自然看了。”心中那般道,嘴上又是另一个法,晏乐萦察觉揽住自己腰肢的收紧,不敢再任意扭动,悻悻笑着,“民女悉心研读,奉为经典,实在感悟颇深。”</p>
如果翻了两页也算看,那她自然也是看了,晏乐萦又如此心想,便也有了几分底气。</p>
“哦?”季砚不置可否,挑眉,“那将你的感悟展开吧。”</p>
沉默一会儿,晏乐萦脸不红心不跳道:“因是封为经典,日日攻读仍觉‘纸上读来终觉浅’,每每读上几页,都觉得需停下静心悔悟一番,如此才不算亵渎了这般神书”</p>
季砚笑了一声,仍在看她那双明亮的眼,“继续。”</p>
“就就是觉得,做人还是要静心沉气,不可急于一时,须得就着那书细细感悟——”</p>
忽地,晏乐萦觉得腰间一紧,天旋地转间被人抱了起来,又将她放去了床榻上。</p>
“好端端的你”她还有些懵,脑子里却警铃大作。</p>
夏日不止衣裙轻薄,鞋袜亦是,在方才一刹的挣扎间鞋袜被甩落,连带着衣衫鬓发也稍稍凌乱,晏乐萦想往床里间躲。</p>
青年帝王却不给她这个逃窜的会,乌眸微沉,长臂一伸,便捉住了她细嫩的脚踝。</p>
“还是如此巧言令色,谎话连篇。”他轻呵。</p>
显然,季砚听腻了这些谎言,也看腻了她如此谎不打草稿的矫揉模样。</p>
“你要做什么?”晏乐萦声问。</p>
“做什么?”似乎觉得她的发问好笑,季砚犹自重复,盯着她已悄然漫上绯红的莹白脖颈。</p>
眼见那丝艳红色泽慢慢蔓延至她的脸颊,才冷淡勾唇道:“自是给点惩罚,叫你好生长长记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