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梅的高烧在第三天清晨终于退了。龙安心端着药碗站在竹帘外，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苗语对话。</p>
"阿婆银针</p>
"吴晓梅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水里浮上来，</p>
"在第三根梁</p>
"</p>
"汉人娃娃就在外面。</p>
"务婆用烟袋锅敲了敲床沿，</p>
"你梦里喊的那些话，要不要我翻译给他听？</p>
"</p>
竹帘突然被掀开，阿雅差点撞翻龙安心里的药碗。</p>
"安心哥！</p>
"姑娘眼睛红得像兔子，</p>
"晓梅姐的绣线</p>
"</p>
龙安心跟着她跑到晾晒场，前日暴雨洗出的山洪把吴晓梅的绣线冲得七零八落。几个孩子正从泥浆里抢救那些彩线，其中一个男孩举起缠满水草的木轴：</p>
"这个还能用吗？</p>
"</p>
木轴上缠着金丝般的细线，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龙安心蹲下身，发现这不是普通绣线——是务婆去年给的</p>
"雷公丝</p>
"，用野生柞蚕丝和苗银箔捻成的绝品。</p>
"这是要绣</p>
"他忽然想起吴晓梅发烧前夜伏在灯下的样子，当时她藏起的绣绷上隐约有个</p>
"汉</p>
"字。</p>
卫生所里突然传来碗碟打碎的声音。龙安心冲回去时，看见吴晓梅正挣扎着要下床，脚边是泼洒的药汁和碎瓷片。</p>
"订单</p>
"她抓住龙安心的衣领，滚烫的呼吸扑在他脸上，</p>
"深圳客人的商标</p>
"</p>
务婆从她枕头下抽出一块绣片——蝴蝶纹样环绕着汉字</p>
"归山</p>
"。针脚有些凌乱，右下角还沾着暗红的血迹。</p>
"烧糊涂了还在绣这个。</p>
"务婆用苗语嘟囔着，突然盯着龙安心的眼睛，</p>
"她这是给你准备的品牌标志。</p>
"</p>
屋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县医院的救护车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拎着输液瓶进来：</p>
"病人在哪？家属签个字。</p>
"</p>
龙安心接过知情同意书时，吴晓梅突然用苗语了句什么。医生皱眉：</p>
"什么胡话呢？</p>
"</p>
"她</p>
"务婆吐着烟圈，</p>
"药水瓶上的橡皮塞要拔掉再插针头，不然会掉渣子。</p>
"在医生震惊的目光中，老人补充道：</p>
"这丫头母亲是赤脚医生。</p>
"</p>
救护车开走时扬起一片尘土。龙安心站在原地，里还攥着那块绣片。阿雅轻轻拽他袖子：</p>
"安心哥，护士姐姐刚才叫你家属</p>
"</p>
"我不是</p>
"</p>
"全寨都知道了。</p>
"姑娘狡黠地眨眼，</p>
"你背晓梅姐下山的时候，她咬了你耳朵。</p>
"</p>
龙安心耳根发烫，这才发现耳垂上结着个的血痂。</p>
合作社的订单暴增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晌午时分，龙安心在仓库清点货物时，听见外面传来争吵声。</p>
"汉人凭什么卖我们苗家的绣样？</p>
"一个尖利的女声刺进耳朵，</p>
"谁知道他是不是偷了务婆的歌本！</p>
"</p>
龙安心推开门，看见吴晓梅的堂婶带着几个妇女围在晾晒架旁。阿雅正死死护住架上的绣片，像只炸毛的猫。</p>
"哟，老板来了。</p>
"堂婶叉着腰，</p>
"大家评评理，我们苗女的绣活，怎么变成汉人赚钱的招牌了？</p>
"</p>
人群中有个戴银梳的妇女突然朝龙安心脚下啐了一口。他认得她——上周来应聘绣工被拒，因为她的蝴蝶纹样总少两根须。</p>
"合作社所有人都是苗族。</p>
"龙安心尽量平静地，</p>
"除了我。</p>
"</p>
"听听！</p>
"堂婶声音拔得更高，</p>
"他自己都承认</p>
"</p>
"但他修鼓楼的时候你们怎么不？</p>
"阿雅突然尖叫起来，</p>
"上个月泥石流，是谁半夜叫醒你们逃命的？</p>
"</p>
人群静了一瞬。龙安心想起那个暴雨夜，他挨家挨户敲门时，确实听见有人用苗语嘀咕</p>
"汉人多管闲事</p>
"。</p>
吴晓梅的父亲拨开人群走来，腰间还别着采药的镰刀。</p>
"我家晓梅的病，</p>
"他盯着堂婶，</p>
"是你传的闲话气的。</p>
"</p>
堂婶脸色变了：</p>
"吴老哥，话不能乱</p>
"</p>
"她梦里的。</p>
"吴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落出几片枯叶，</p>
"认识这个吗？鬼针草，放在枕套里会让人做噩梦。</p>
"</p>
人群哗然。龙安心突然想起前晚整理订单时，发现有几包果脯里掺了砂砾。当时还以为是烘干故障</p>
"够了！</p>
"务婆的拐杖重重杵地，</p>
"鼓楼议事。</p>
"</p>
傍晚的鼓楼里烟雾缭绕。寨老们坐在上首，龙安心被安排在门口矮凳上——这是对待外人的礼节。吴父作为当事人坐在火塘右侧，面前摆着那包鬼针草。</p>
"龙家娃来寨子三年了。</p>
"最年长的寨老开口，</p>
"他父亲修过鼓楼，他救过五户人家。但今天</p>
"老人突然改用苗语快速了几句，几个寨老频频点头。</p>
龙安心的心沁出汗。他大概听懂是在讨论</p>
"文化归属</p>
"问题，但那些古苗语词汇太晦涩。正焦急时，后背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p>
竹帘缝隙里递进来个，屏幕上开着翻译软件。龙安心瞥见帘外一闪而过的校服衣角——是村的学生。</p>
"所以按古老规矩。</p>
"寨老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p>
"外族人要经营本族文化，需通过'三样考验'。</p>
"</p>
务婆突然咳嗽起来，烟袋锅有意无意地敲在火塘边沿。火星溅到吴父脚边，他立刻站起来：</p>
"我替龙家娃应了！</p>
"</p>
满堂哗然。按苗俗，只有血亲才能代为受考。龙安心震惊地看着吴父，对方却只是摸了摸腰间的镰刀：</p>
"晓梅的绣片那个'归山'的'归'字，是我教她写的。</p>
"</p>
县医院住院部飘着消毒水的气味。龙安心提着保温桶站在305病房外，听见里面传来吴晓梅和护士的对话。</p>
"体温正常了。</p>
"护士的声音带着笑意，</p>
"你男朋友昨晚在走廊长椅上睡了一宿。</p>
"</p>
"他不是</p>
"</p>
</p>
"哎呀，耳朵都红了。对了，你父亲刚才打电话，让你教他写汉字。</p>
"</p>
龙安心推门进去时，护士正给吴晓梅拔针。看见他里的保温桶，护士眨眨眼：</p>
"苗家酸汤？听能治百病呢。</p>
"</p>
"只是普通的鲤鱼汤</p>
"龙安心话没完，吴晓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护士连忙拍背，从她嘴里掏出一片银亮的东西。</p>
"这是什么？银箔？</p>
"</p>
吴晓梅的脸涨得通红。龙安心接过那闪亮的薄片，发现是片被咬变形的银叶子——正是</p>
"雷公丝</p>
"上脱落的部分。</p>
护士走后，病房陷入尴尬的沉默。龙安心盛汤时，发现保温桶底层沉着几片奇怪的树皮。</p>
"阿爸放的刺五加。</p>
"吴晓梅声解释，</p>
"苗医</p>
"她的声音越来越，</p>
"能固本培元适合适合</p>
"</p>
"适合什么？</p>
"</p>
"适合要成亲的人！</p>
"临床的老太太突然插嘴，</p>
"姑娘从昨晚起就盯着门口看，脖子都快扭断了！</p>
"</p>
汤勺撞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龙安心忙脚乱地擦拭洒出的汤汁，忽然听见吴晓梅问：</p>
"订单怎么样了？</p>
"</p>
他连忙汇报这两天的进展：深圳客人的加急订单今早发货了，附带务婆亲笔写的古歌卡片；省博物馆派人来谈长期合作；最意外的是县残联打来电话，要给他们颁发</p>
"助残就业示范基地</p>
"的牌子</p>
"等等，</p>
"吴晓梅皱眉，</p>
"我们没招残疾人啊？</p>
"</p>
龙安心掏出给她看照片。画面里，几个白发苍苍的苗族老人正在分装果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残疾——缺指的银匠，跛脚的采药人，半盲的歌师</p>
"县里六十岁以上算'老年残疾'。</p>
"龙安心苦笑，</p>
"但务婆很高兴，终于能领到'艺补贴'了。</p>
"</p>
窗外暮色渐沉，病房的灯管嗡嗡作响。吴晓梅忽然指着天花板：</p>
"你看那裂纹，像不像鼓楼梁上的纹样？</p>
"</p>
龙安心抬头，发现水泥天花板上的裂缝确实组成了熟悉的图案——鱼尾燕口榫的变体。他正想什么，突然震动起来。</p>
"合作社出事了！</p>
"阿雅在电话里尖叫，</p>
"有人往烘干里倒糖浆，现在整个器都</p>
"</p>
龙安心赶回寨子时，合作社院子里弥漫着焦糊的甜味。烘干冒着青烟，十几个老人正用竹扇拼命扇风。务婆蹲在器旁，正往控制板缝隙里滴某种透明液体。</p>
"务婆！会触电的！</p>
"</p>
"桐油绝缘。</p>
"老人头也不抬，</p>
"比你们的什么保险丝靠谱。</p>
"</p>
阿雅拽着龙安心衣角哭诉：</p>
"我和吴叔叔刚离开十分钟，回来就这样了</p>
"她突然压低声音，</p>
"我在草丛里捡到这个。</p>
"</p>
一枚银纽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龙安心认出来，这和堂婶节日盛装上的一模一样。</p>
深夜的鼓楼灯火通明。寨老们听完陈述，让人取来一面铜鼓。</p>
"三样考验。</p>
"最年长的寨老宣布，</p>
"第一，认祖。</p>
"</p>
龙安心被带到鼓楼最上层。神龛前摆着三只陶碗，分别盛着米酒、酸汤和清水。</p>
"找出你父亲参与修建的部分。</p>
"寨老指着布满岁月痕迹的梁柱。</p>
汗珠顺着龙安心的脊背滑下。他想起父亲笔记里提到的</p>
"鱼尾燕口榫</p>
"，但昏暗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接缝。正焦急时，震了一下——是阿雅发来的照片，拍的是父亲笔记的某一页。</p>
借着系鞋带的动作，龙安心看清了图示位置。他径直走向东南角的檐柱，指抚过某处不起眼的凸起：</p>
"这里。父亲加了铁力木垫片，因为当年砍的杉木不够干燥。</p>
"</p>
寨老们交换眼神。务婆突然用拐杖敲打地面，震落一片灰尘。在飘散的尘埃中，龙安心看见柱子上隐约露出个</p>
"龙</p>
"字刻痕——正是父亲的习惯。</p>
"第二考，认亲。</p>
"寨老指向火塘边的一排物件：绣片、银饰、药囊、柴刀。吴父紧张地握紧拳头。</p>
龙安心毫不犹豫拿起那个磨得发亮的药囊——吴晓梅每次上山都带着它。翻开内层，里面缝着片发黄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汉字：</p>
"吴晓梅，女，995年3月</p>
"</p>
"这是她出生时我写的。</p>
"吴父声音哽咽，</p>
"汉字是是龙木匠教的。</p>
"</p>
最后一考是</p>
"认魂</p>
"。寨老取来务婆的歌本，指着某页的符号：</p>
"念出来。</p>
"</p>
龙安心额头沁出冷汗。那些天书般的符号他只在吴晓梅翻译时见过几次。正当他绝望时，瞥见歌本边缘有个铅笔写的微数字</p>
"</p>
"——是吴晓梅的笔迹！</p>
灵光一闪，他想起吴晓梅曾过，古歌每页都有固定句式。深吸一口气，他试着唱道：</p>
"蝴蝶妈妈流泪时，十二个太阳</p>
"</p>
歌声在鼓楼里回荡。寨老们惊讶地睁大眼睛——虽然发音生硬，但调式完全正确。务婆突然大笑起来，烟袋锅指向屋顶横梁。众人抬头，看见阿雅正猫腰躲在梁上，里还攥着。</p>
"作弊也算本事。</p>
"务婆用苗语宣布，</p>
"汉人有句话叫'天意'。</p>
"</p>
仪式结束时已是凌晨。龙安心走出鼓楼，发现吴父蹲在石阶上抽烟。月光下，这个沉默的苗族汉子忽然开口：</p>
"晓梅六岁时从崖上摔下来，是龙木匠接的骨。</p>
"</p>
他吐出一个烟圈：</p>
"你们汉人管这叫缘分，我们苗家这是'魂路相通'。</p>
"</p>
第二天清晨，县医院的护士叫醒龙安心：</p>
"有人找。</p>
"走廊上站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胸前别着</p>
"民宗局</p>
"的工作证。</p>
"龙先生，关于非遗工坊的申报</p>
"官员递过文件，</p>
"需要您确认身份信息。</p>
"</p>
龙安心翻开表格，在</p>
"民族成分</p>
"一栏停住了。他缓缓写下</p>
"汉族</p>
"，又划掉改成</p>
"苗汉</p>
"。官员刚要话，病房里突然传来吴晓梅的声音：</p>
"护士姐姐，能借支笔吗？我要改一下家属关系登记表</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