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卷苇帘，雾气穿过明堂。</p>
进了屋的灵谌子眼见着没了在外的那股子拘束气，整个人软泥般晃悠悠缩进了摇椅。</p>
他这会瞧着倒像是没那么急了，落座后非但不曾再与苏长泠多过话，反倒还颇有闲心地顾自闭目哼起了一支曲儿。</p>
苏长泠侧着耳朵仔细辨了辨自家师父嘴里不大成形的曲调，隐约认出来那是段八阵图。</p>
“师父。”听清了那曲子的苏长泠敛眉沉默一瞬，到底绷不住率先开了口，“您是故意放妖王离开的罢？”</p>
灵谌子口中哼着的调戛然而止。</p>
“孩子家家年纪不大，倒是学会怀疑起你师父来了。”灵谌子缓缓掀起眼皮，稍显嫌弃地斜了少女一眼。</p>
苏长泠垂头：“弟子不敢。”</p>
“弟子只是觉得您今日似乎让妖王走得太容易了些。”</p>
“放心吧，长泠。”灵谌子语调轻松，“为师没有故意放他离开——只是也没有多刻意动拦他罢了。”</p>
“为什么？”苏长泠不甘追问。</p>
“因为，该来的总会来。”灵谌子面上的表情分毫未变，只不紧不慢地给苏长泠抛出了个新问题，“长泠，这个月我们已经打退多少想来山上偷药的了？”</p>
苏长泠应声默默做了个心算：“从月初到现在，大概八批。”</p>
“喏，你看，没完没了。”灵谌子努嘴，“而妖王是一只很好的‘鸡’。”</p>
“咱们得先把他里的底牌都逼尽了，才好抓来杀。”</p>
“可那些鬼珠”苏长泠迟疑拧眉。</p>
“那个肯定是要处理的。”灵谌子嬉笑着咧了下嘴角，少女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p>
“师——父。”苏长泠抄抱胸，被她夹在臂弯中的长剑不住颤动，隐隐有了几分脱鞘之势，灵谌子见状忙不迭起身蹦离了躺椅：“别急呀，好徒儿，你不觉着这是个很好的会吗？”</p>
苏长泠不动声色：“什么会？”</p>
灵谌子答非所问：“长泠，没记错的话，自从上回你在天都峰上引动雷劫之后，至今已有约莫十年，修为不得寸进了吧？”</p>
少女抿唇：“弟子愚钝。”</p>
“不不不，这不是你愚钝，好徒儿。”灵谌子连连摆，“你很聪明，修行的天赋也很好，但你的魂魄与常人不同。”</p>
“当初老应刚把你捡回山上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了——你生来只有三魂一魄。”</p>
“三魂一魄。”苏长泠定定重复，“少了六魄？”</p>
“对，少了六魄。”灵谌子颔首，“换言之，眼下你的魂魄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带有六只孔洞的木桶——早早便遇到修行瓶颈是必然的，你的情绪也因此比常人迟缓麻木了不少。”</p>
“所以我，这是个很好的会。”灵谌子边边自身旁架子上，取下一只被麻布包裹了几层的雕花木盒——打开来，里头放着只雕镂成七瓣杜鹃状的暖白玉佩。</p>
“就在刚刚——妖王景韶强行引破山中三十六峰阵法的时候，这块沉寂了多时的寻魄玉突然有了反应。”</p>
“下山去吧，长泠。”灵谌子笑眯眯地将那白玉杜鹃塞进苏长泠里，顺带又递给她块搜寻鬼珠用的乌青石雕罗盘，“除了那些逃窜了的鬼珠和妖王的踪迹——”</p>
“你也该去把自己遗失的六魄找回来了。”</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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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灵谌子处走出来的时候，苏长泠还怔怔的不大能回过神来。</p>
她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喜怒与山中余下的师兄妹们不同，从前还以为是她天性持重，不想竟是因生来缺少了六魄。</p>
六魄</p>
只余三魂一魄，她这究竟是怎么安生长到这么大的？</p>
苏长泠下意识蜷了下指尖，思索中忽听见身后有人唤她。</p>
少女循声回头，一眼便瞧见了山中那棵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老松树。</p>
他奔下石台的步履匆匆，眉间尚染着三分早结的霜。</p>
“长泠。”大步赶来的青年含笑弯眼，声线温和如春日清风。</p>
“应先生。”苏长泠下颌微敛，拱行过一礼。</p>
“听灵谌子，你要下山寻魄。”应无风语调稍顿，抬摸上自己左指，“如今妖王现世，徽州动荡，你一人下山恐怕不大安全。”</p>
“把这个带上吧，长泠。”</p>
“关键时刻，它或能救你一命。”青年下微一用力，轻松便掰下了自己的那截指。</p>
入的指头眨眼化成尺长的松枝，他垂眼掐了个诀子，又随将之变成了只通身翠色的碧玉镯子。</p>
“给。”</p>
苏长泠不曾动去接那镯子，她只静静盯紧了青年转瞬间便恢复如初了的那截指。</p>
“原来是树妖啊”苏长泠轻声呢喃，应无风托着镯子的霎时一僵：“什么？”</p>
“妖王景韶。”少女言简意赅，“他是个树妖。”</p>
“怪不得他能绕开山中那么多防线摸到炼丹峰上来还能同时引动三十六主峰下的镇山阵法。”</p>
“原来是和山中草木同气同源的树妖。”</p>
苏长泠低哂：“这样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能那么快复原好自己的断臂了。”</p>
“不过到树妖”苏长泠意味不明地抬头望了眼面前的青年。</p>
应无风脑仁骤然一痛：“长泠，你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化形那会，那山头还不叫炼丹峰？”</p>
苏长泠默了一息：“抱歉，是长泠多虑了。”</p>
“无妨，我知你一贯是这个脾气。”应无风摆，着再度递上了那只玉镯，“把这个拿好，回头若遇到什么麻烦，记得随时与山上联系。”</p>
“却之不恭。”认真掂量过自己道行的少女见此倒也不曾含糊，“那这镯子，晚辈便斗胆收下了。”</p>
“应先生，长泠先走一步。”苏长泠垂了脑袋，言讫头也不回地踏下石阶。</p>
秋日的山岚带着水汽，扑在脸上便是一阵细密的凉，商风吹皱衣襟，云海深处偶尔泄出两声清远的猿啼。（注：商风是秋风，没写错，避免重复）</p>
出了炼丹峰的苏长泠重新踩上飞剑，路过白云溪时，余光不经意瞥了眼山中峡谷。</p>
昨日刚下过两场大雨，山中的路这时间还泞得厉害。</p>
山上的行人不多，由是她的目光，几乎是刹那便落到了那颤巍巍爬上断崖、对着崖下张开了双臂的姑娘身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