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p>
成婚第三年的初春,戈宁收到了丈夫方大勇阵亡的消息。</p>
一夜间,方氏二十七房的老宅扬起了白幡。</p>
戈宁寂然地跪在棺木前,伴着诵经声焚烧中经文。</p>
她至今无法接受丧夫的噩耗,整个人浑浑噩噩。</p>
倒不是戈宁与夫君有多么情深意重,会选择方大勇这个旷夫军户成亲,只是为了躲避地主白老爷强抢她回去做妾。</p>
白老爷是福林县的大地主,横行无忌,县太爷都拿他没办法。</p>
方大勇乃大祁朝大将军萧松烈的亲卫,颇得大将军信重,有这层关系,戈宁倒是得了几年清净,即便她婚后独守方氏老宅也无人敢招惹。</p>
如今能庇护她的人阵亡,戈宁既为方大勇的离世而难过,也为自己的以后忧心,种种愁绪萦绕心头难以纾解。</p>
悸哭声中,灵堂之外忽的骚动起来,议论声此起彼伏。</p>
“白老爷这是不死心呐。”</p>
“可怜了大勇媳妇,以后可怎么办呦。”</p>
戈宁无需回头便知道这议论从何而来,心头涌起一阵不甘,到底是不肯放过她吗?</p>
思绪纷杂间,衣着鲜亮的富态老翁在随从的搀扶下,笑容满面的进了方家。</p>
“你这夫君啊,是个没福气的,年纪轻轻死在了战场上,苦了方夫人你”</p>
白老爷的到来,戈宁并不意外,对他轻狎的言语,就更谈不上出乎意料了。他一向如此,而她已经无力反抗。</p>
戈宁垂首敛眉,面无表情的将中所剩无几的经文全数扔进火盆。</p>
白老爷得不到回应,不见气恼,旁若无人般笑得开怀肆意,言辞愈发过分。</p>
“我就爱你这性子,可惜让那粗鄙军夫得了,方夫人若是后悔,只管来寻我,我不嫌弃夫人哎呦哎呦!我的腿!”</p>
几声痛呼,白老爷噗通一声莫名跪在了灵堂中央,惊着前来吊唁的方氏族人,议论声几乎淹没了他的痛呼。</p>
事出突然,戈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间,她瞥见落在蒲团边的碎银,心有所感,她偏头看向身后,正好瞧见了男人摆动的衣袖。</p>
是他动的?诧异之时,戈宁没来由的安心。</p>
“一定是大勇叔回来了!大勇叔在天有灵,见不得婶婶受人欺负。”</p>
恰在此时,少年的惊呼声响起,灵堂霎时炸开了锅。</p>
白老爷紧捂剧痛的双膝,骂骂咧咧道:“胡,什么在天有灵,我看是你们装神弄鬼!”</p>
肥胖身躯借着随从的胳膊勉力起身,一擡头,恰好对上方大勇漆黑的棺椁和牌位。</p>
白烛明明灭灭,映着无风飘荡的白幡,影影幢幢,立在两旁的是毫无生气的纸扎人纸扎马,阴森可怖。</p>
白老爷顿觉毛骨悚然,他倒吸一口凉气,细长眼眸瞪得滚圆。</p>
“夫君不必为我担忧,放心去吧。”</p>
厚厚一沓经文扔进火盆,伴随戈宁干涩的嗓音,火苗猛烈窜起。</p>
灵堂顷刻间静了下来。难不成,真是方大勇?</p>
白老爷大张着嘴巴呼哧呼哧喘气,浑浊眼珠狐疑地环顾周围,鬼魂没找见,只看到那群凶神恶煞的将士们搭刀柄,刀刃出鞘一寸有余,冷光与火光在眼前交织。</p>
是方大勇那些军中弟兄们。</p>
白老爷认出了他们,知道这次碰上硬茬子,他看看戈宁,不甘心的恨声道:“我们走!”</p>
随从几乎是架着白老爷离开的。</p>
闹剧落幕,前来赴丧的族亲亦不敢久留,陆续离开,灵堂很快恢复哀肃。</p>
戈宁盈盈起身,待双腿的僵硬缓解,她硬着头皮走到男人面前,两相扣福了福身子。</p>
“多谢萧大人。”</p>
让客人看了一出笑话,戈宁颇觉难堪,道谢声得跟猫叫似的。</p>
谢完,戈宁缓缓伸出,心里躺着灰扑扑石子大的银子。</p>
萧松烈看向她的心,轻挑一下眉梢,几息后,他接下碎银,颔首回应,“弟妹客气了。”</p>
“宁宁快来喝药,你嫂嫂将将把药煎好,趁热喝。”戈安看见空荡荡的灵堂只疑惑了一瞬便抛之脑后,放下茶水,催促妹妹去喝药。</p>
兄长的出现让戈宁大大松了一口气。</p>
面前的男人气势慑人,是这一行前来吊唁亡夫的将士中地位最高之人,旁人都恭恭敬敬的唤他一声萧大人。</p>
戈宁偷瞧过他,剑眉星目,满脸络腮胡,身躯健硕如山,身上缠着一股子迫人煞气。</p>
若不是知道此人同为镇北军将士,乃夫君的上司,戈宁是万万不敢与他搭话的。</p>
戈宁微微颔首,强忍眩晕感向后院走,离了萧大人的视线范围她才自在许多。</p>
“宁宁快坐下歇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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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芸娘正在灶间忙活,见戈宁来了,上前摸了摸戈宁滚烫的脸蛋,痛惜道:“吃不下也要吃,你可不能再倒下,来,先把米粥喝了。”</p>
戈宁嗯了一声,接过陶碗,口抿碗里的米粥。</p>
杨芸娘哪见过姑子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心疼坏了。</p>
“让你躺着你不听,烧成这样可怎么是好,大勇刚去,你就不爱惜自己”杨芸娘抑制不住,捏起袖口抹眼泪,“我们宁宁怎的这么命苦”</p>
听闻妹夫去世,杨芸娘一直犯愁。寡妇不好当,尤其有白老爷那样的人垂涎,以后的日子难是什么光景。</p>
戈宁咬了咬唇,低声喃喃:“会有法子的。”</p>
不管是守寡还是再嫁,总能让她找到出路。</p>
心不在焉的喝完药,戈宁催着嫂嫂去屋子里休息,自己默默地收拾灶台。</p>
明明都是轻省的活计,戈宁却频频出错,她望着一团乱的灶间,泪水一下子溢出了眼眶。</p>
杨芸娘折返回来时,见戈宁伏在灶台边泣不成声,忍不住咒骂起罪魁祸首白老爷。</p>
姑子戈宁自幼受尽父兄宠爱,哪怕后来父母亡故还有兄嫂照顾,不曾吃过苦头,更不曾像现在这样愁容满面,泪水涟涟。</p>
戈宁不仅读书识字,还擅长女红针黹,兼之容貌娇美,温柔善良好相处,杨芸娘真心觉得满县城都找不到比戈宁更好的姑娘。</p>
自戈宁及笄后,上门提亲的人真真是踏破了门槛,有相貌俊俏的读书人亦有家底丰厚的商贾,夫妻俩挑花了眼,哪知道白老爷横插一杠搅进来,逼得戈宁挑了个军户匆忙嫁了。</p>
虽大祁的开国皇帝出身军籍,前些年下旨废除了军民不得通婚的规矩,后来登基的新帝重武轻文,提高了武将的地位,可在民间百姓心中,军户仍是下下选,鲜少有人愿意让女儿嫁军户。</p>
好在方大勇为人宽厚,有家资,关键是待戈宁极好,若是能平安回来,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只可惜</p>
杨芸娘见她哭的伤心,更不敢把妹夫出征前留下来托他们夫妻转交的信件拿出来,生怕戈宁受不住。</p>
一直到院外传来梆子声,戈宁意识到自己在厨房耽误了许久,连忙舀来一瓢水打湿帕子,擦去脸上泪痕。</p>
穿过后院天井,将将走入瓦檐下,戈宁隐约听到灵堂左室有争吵。</p>
她远远望去,左室里不知何时坐满了方大勇的族亲,兄长戈安立于堂中。</p>
戈宁快走几步,躲在一旁听了会,里面似乎是在商量明日出殡的事。</p>
方大勇无子嗣,族亲俱已出五服,明日要挑谁来打幡摔盆确实是个急迫的问题,只不知为何气氛如此怪异。</p>
戈宁心下纳闷,正要进去,戈安怒冲冲的声音骤然响起。</p>
“荒谬!殉葬这事,我万万不能答应。”</p>
戈宁一下子僵在原地,红扑扑的面颊倏地惨白,忽冷忽热的身子如坠冰窟,森森寒意浸到了骨子里。</p>
“亲家大哥,你先听我们完”</p>
戈安挥打断:“不用,我不同意!你们谁愿意陪谁去,我戈安绝不阻拦。”</p>
“大勇是我们方家最出息的儿郎,孤零零入土未免寒酸,况且大勇生前没能享福,这身后事少不得要风光一些。”</p>
戈安冷言讥讽:“可笑,我妹妹的命难道是为了成全你方家的风光?”</p>
“三叔公是心疼大勇在底下无人照顾,戈氏既为大勇妻子,自当尽心尽力。”戈宁记不清行几的方家堂伯插话道。</p>
戈安反唇相讥:“大勇活着时可没见你们方家人心疼。”</p>
话音一出,在场的方氏族人齐齐噎住。</p>
方大勇原是民籍,遭族人诬陷盗窃而充入军籍,方氏族人冷眼旁观,无一人肯为方大勇作证。</p>
“为夫殉葬是佳话,传出去大家只会夸赞大勇媳妇,这是你戈家的荣光,戈家大哥莫犯了糊涂。”</p>
胡子花白的老人见戈安怒气勃发,缓和语气,显得格外情真意切。</p>
“我戈家不需要这样的荣光,”戈安环视在座的方家叔伯们,嘴角一挑,“各位叔伯执意让我妹妹殉葬,怕是另有所图吧?”</p>
“混帐!我们图什么了?”矮瘦老伯跳起来叫骂。</p>
戈安,“我不管你们图什么,动我妹妹,不可能!</p>
先帝已废除人殉,大祁律法写得清清楚楚,你们敢让我妹妹殉葬,我便敢上告衙门,治你们一个藐视皇权、目无王法的罪名。”</p>
“好啊,好一个读书人,张口闭口就要治罪。”</p>
方氏族人被戈安戳了肺管子,左一句右一句的辩驳起来,差点撸袖子。</p>
“安静!”</p>
坐在上首的白发老翁握紧拐杖,用力杵了两下,浑浊双眼紧盯戈安:“戈氏乃方家媳妇,殉葬还是改嫁,由我方家了算,县太爷来了也没用。”</p>
方氏族老发话,大有一锤定音的意思,争吵声顿时平息。</p>
戈安怒急,额头青筋凸起,捏紧的拳头微微发抖。</p>
戈宁静静地扶着门,怔怔地环视着屋内众人,满腔的怒气与怨气无处消弭。</p>
是她天真了,他们竟是连命都不肯让她留下。</p>
“我愿意为夫君陪葬。”</p>
敛去眼底所有情绪,戈宁挺直脊背迈进门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