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p>
混沌思绪愈发清明,戈宁便愈发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p>
她直勾勾望着飘扬的红披风,良久,陷入了呆滞。</p>
戈宁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葬礼上曾对她出相助的萧大人,是她不惜以身挡刀企图挟恩求庇护的镇北大将军。</p>
她不敢相信,如此荒唐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管这数月他有多少次露出马脚,竟都不曾怀疑过夫君的真假。</p>
戈宁偷眼打量,他和方大勇身形略微相似,络腮胡一样的细密扎,其他不管是话的语气神态还是行事作风,甚至声势气度,无一相像。</p>
戈宁不由苦笑,难怪他什么为她好。</p>
她的嘘寒问暖、撒娇埋怨、委屈可怜、软缠硬磨就像笑话一样。</p>
她甚至还放肆无礼的轻薄了他</p>
忆起这数月,戈宁羞窘难当,垂下脑袋,紧闭眼眸。</p>
忆起那混乱的夜晚,戈宁无地自处,几欲昏厥。</p>
萧松烈简单料理了伤口,回身看到戈宁神色萎靡,面颊似烧起来一般通红。</p>
眉峰微拧,萧松烈轻巧地跳至戈宁身旁,蹲下身,擡欲要伸过去,看到背猩红一片,他顿了顿,撩起衣摆擦去上血迹后方才心贴上戈宁的脑门。</p>
还好,并非起了烧热。</p>
萧松烈料想戈宁受了惊吓,此刻应是惊魂未定,再吹一会冷风,不得要染风寒。</p>
环顾四周片刻,他:“夫人先留在此处等我片刻。”</p>
他反解下披风,不由分地裹在戈宁身上。</p>
浅铜色混杂了干涸血迹的捏紧系带,在下颌处一番动作,打了个松松的结。</p>
许是怕唐突了她,萧松烈一直束束脚,显得格外笨拙缓慢。</p>
戈宁迟钝回神,意识到他都做了什么,身躯微微一颤,不自觉的瑟缩逃避。</p>
这人怎么能如此自然的称她夫人,还对她动动脚!</p>
萧松烈略觉奇怪但并未多想,看了看戈宁乌黑发髻,继续摆弄披风,还贴心的为她拢紧下摆。</p>
戈宁暗自羞恼了一会,而后忍不住自嘲,怪谁也不该怪他。</p>
是她以死相逼,害他迫不得已做了夫君的替身,带着她来到京城寻医问药。是她不知羞耻,百般纠缠于他,险些犯下大错。</p>
若萧松烈真是心怀不轨占了她的便宜,那才是有苦不出,了也无人信。</p>
戈宁望着他纵身跃下的背影,神情无比复杂。</p>
她看着他抽回长刀,轻轻挥甩,刀锋上的血液洒落灌木丛中。</p>
树下箭矢满地,尸体横斜凌乱,萧松烈提着刀漫步其间,刀刃拨弄刺客的尸体,或是补刀或是蹲下确认什么,然后捆绑脚卸了下颌扔在一处。</p>
戈宁还看到他后肩处渐渐被鲜血浸透,他却像是无所觉。</p>
萧松烈隐隐感觉到有人窥视,转身查看时,只看到戈宁蹙着眉头撇过脑袋,窥视的感觉消散。</p>
想了想,萧松烈挥舞长刀开辟一片平坦地,脱了胸前甲胄扔在地上,弄好这一切,他扯住藤曼借力飞上树冠中央,抱起戈宁二话不跃下。</p>
戈宁吓一跳,落地后轻抚胸口,“怎么不与我一声!”</p>
和眼盲的感受很不一样,亲眼看着自己从高处坠落,不止是身体上的不适,更有画面上的刺激,实在是吓人。</p>
戈宁的娇斥脱口而出,完,她身形微僵,抿起唇瓣缩了缩脑袋。</p>
一时激动,戈宁忘记这人并非她夫君,言语间失了分寸。</p>
萧松烈习以为常,并不见恼,放她坐在自己的甲胄上,拽起散开的披风重新拢住她。</p>
他面不改色的:“是我思虑不周,吓到夫人了。”</p>
认错的话张口就来,这一点和方大勇别无二致。</p>
戈宁想,错认夫君这事,不全怪她眼瞎心盲。</p>
寻医问药的那段时日,戈宁不适应黑暗,心里的惊慌无法言,控制不住脾气是常有的事,萧松烈全盘接受了她的坏脾气,却从未表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有时对她病情的上心远超戈宁自己。</p>
许是因为眼盲,戈宁忍不住胡思乱想多加揣摩,对旁人的态度莫名的有着更加明晰的感应,他的冷淡疏离是真,包容忍让还有关心亦是真。</p>
戈宁实在想不到,除了夫君方大勇善良脾气好的人,还有谁能这般忍着她顺着她,是以她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夫君早换了人。</p>
思及此,戈宁更不好意思了,脸颊火辣辣的烫,双臂环紧膝盖,脑袋深深埋了进去。</p>
她笃定,这一定是老天给她的惩罚,否则怎么不早不晚,偏在她几次轻薄了萧松烈后才让她恢复记忆。</p>
戈宁实在不知要如何面对他,更是无法开口告知她已经病愈,不需要他配合做戏扮演方大勇。</p>
萧松烈见她缩在披风里可怜兮兮,便道:“我去周围看看,很快回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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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宁羞耻极了,越是逃避越是回忆清晰,她不想话,脑袋幅度点了几下。</p>
萧松烈瞥见堆成山似的黑衣刺客,到底不放心,摘下腰间匕首塞进戈宁里。</p>
“留着防身。”</p>
戈宁低垂着脑袋,顺从地握紧了匕首。</p>
尽管她有努力降低存在感可还是没能让萧松烈忽视她。</p>
每听他多一句话,戈宁便增加一份尴尬,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p>
萧松烈皱皱眉,盯着戈宁细瞧了一会,然而想半天他都没弄明白戈宁这是怎么了,索性以她为中心,不远不近绕了几圈,捡来枯枝堆放在不远处。</p>
噼啪声传来时,篝火的温暖也传递过来。</p>
戈宁翘起脑袋瞥了一眼,赶在萧松烈察觉前埋了回去。</p>
“委屈夫人陪我在此处稍等,成大带人赶过来了,晚些时候便能回去。”萧松烈撩起衣袍,盘腿席地而坐。</p>
戈宁没吱声,思绪走偏,她又发现萧松烈与夫君的一处不同,夫君与她话可不会这么文雅,更不会事事都向她解释清楚。</p>
这么明显的差异,她为何到此时才察觉?</p>
戈宁陷入了懊恼中,心底好似藏了一团浓得散不开的愁绪。</p>
萧松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戈宁的沉默不同寻常。</p>
戈宁似有所觉,浑身不自在,她脑袋一偏,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他。</p>
萧松烈挠挠头,眉宇间的川字纹深如刀刻。</p>
篝火噼啪响个不停,萧松烈迟疑一下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溪流旁,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帕子打湿浸润。</p>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萧松烈折返回来,屈膝蹲在戈宁面前。</p>
阴影笼罩时,戈宁嗅到了血腥味,来不及想些有的没的,萧松烈忽而捧起她的脸。</p>
戈宁不知他要做什么,慌神片刻迅速垂下眼眸,避免与他四目相接。</p>
只是这样视线难免要落在他的上。</p>
掌心粗糙,指节粗大,握刀的果然不适合拿着帕子,违和又突兀。</p>
她正走神,倏地,脸颊传来冰凉凉的湿润感。</p>
他低声:“这里沾了血。”</p>
帕子覆在滚烫脸侧,萧松烈的动作极轻极慢,缓缓擦拭额角、鼻尖、下颌。</p>
痒得厉害。</p>
即便是在假扮她的夫君,也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吧!</p>
羞耻心猛烈冲击着五脏六腑,戈宁一把夺下他里的帕子,语气拘谨又急促:“我自己来。”</p>
然后半侧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p>
萧松烈想,她一定是生气了,是气他的隐瞒还是气他差点连累她再一次受伤?</p>
萧松烈尝试揣摩她的想法,但一无所获。</p>
戈宁捏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擦,擦了一会,萧松烈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她身后,没有离开的打算。戈宁耳根子一烫,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擦脸。</p>
帕子在她上数次翻折,擦得脸蛋刺痛,戈宁差点装不下去的时候,她听到了掩盖在噼啪声下的轻叹。</p>
不多时,笼罩着她的阴影挪开,火堆有被拨动的声音,随即是几根枯木砸进了火堆,焰火噌的一下高涨,周遭好似一下子亮堂起来。</p>
戈宁松了一口气,脊背微弯,赶紧收起帕子。</p>
这时,萧松烈突然起身,再次走到溪流边。戈宁没能忍住好奇心,余光偷偷瞥了一眼。</p>
水光粼粼,萧松烈脱下布甲随丢在岩石上,露出一身匀称腱子肉。</p>
“嘶啦”一下,他从衣角扯出一长条布沾湿,囫囵擦洗伤口,肩颈臂的肌肉随动作膨胀、起伏,充满了力量。</p>
转过身,血洞一样的伤口跃入眼帘,鲜血混着溪水滑过紧绷脊背,没于精壮腰身。</p>
萧松烈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触目惊心的伤疤极具压迫感,而她所见的这些,她都曾亲触摸过。</p>
霎时间,戈宁面红过耳,呼吸急促,她腾的一下起身,踉踉跄跄跑开。</p>
刚迈出步子,戈宁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止住,佯装淡定的坐回去。</p>
是了,她现在是个瞎子,失忆的瞎子,她什么都看不见,不应该有任何反应。</p>
戈宁捂着脸,听着哗哗水声,一动不敢动。</p>
她不由得想,假扮她夫君,应对她无礼纠缠时,萧松烈是不是有过和她一样的为难与羞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