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裴令仪先死的。</p>
太医是油尽灯枯,元韫浓却觉得是遭了报应,不然何至于死在她这体弱多病的前头?</p>
元韫浓坐在床榻边,看着裴令仪一点点咽了气。</p>
死前裴令仪还紧紧地拽着她的腕,问:“阿姊,你你是不是很恨我?”</p>
元韫浓沉默良久,别过了脸,“你敢丢下我一个人面对沈川和慕水妃,自己解脱苦海?你休想!”</p>
“你合该恨我。”裴令仪气息不稳地笑。</p>
他念着:“我若是死了,你该没那么苦了。”</p>
“苦?”元韫浓重复这个字,“既那么苦,既然都不痛快,又何必同我在一起?”</p>
裴令仪轻声道:“天上便不苦了,阿姊,我不苦了,你也不苦了。”</p>
他伸出,冰凉的指尖触摸到元韫浓的指,却又蜷缩了。</p>
他的气息一点点微弱,最终消失。</p>
元韫浓在床前枯坐了许久,外头都是臣子的哭泣。</p>
死亡混淆视听,恨意再度模糊。</p>
裴令仪没有妃嫔,也没有子嗣。</p>
他在世时毫不忌讳元韫浓摄政,喂养元韫浓的野心。</p>
于是元韫浓从旁系里挑了个孩子推上皇位,开始了长达数年的一言堂执政。</p>
裴令仪和元韫浓。</p>
黑龙恶凤,大雍的开国帝后,临朝同治,不相爱却相配。</p>
丰功伟绩,乱臣贼子。多愁多病,英年早逝。</p>
无言以对,无言可评。</p>
元韫浓想,史书会如何写她和裴令仪呢?后世又会如何流传他们呢?</p>
怕不会是写他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吧。</p>
多可笑啊,恩爱两不疑?哈哈哈哈!</p>
这数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憎恨裴令仪,恨不得掘墓扬灰。</p>
她恨裴令仪把她拖下水,自己却早早解脱了。</p>
而她只能在这个冰冷华丽的墓里,窥视着沈川和慕水妃的幸福。</p>
直到她病逝断气的那一刻,她也在恨裴令仪。</p>
元韫浓没想到,居然还有重来一世的会。</p>
她端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铜镜里自己尚且青涩的面容时,恍惚而难以置信。</p>
身后的两个侍女霜降和满正在为她梳妆打扮。</p>
背景的一梁一木,一帘一壁都是无比的熟悉。</p>
沉檀和宝石捣成粉刷的墙,幽香蓬勃,那架琼花屏风半合着,隐隐露出外边垂目静候的婢女。</p>
“满霜降?”元韫浓喃喃自语般道。</p>
不只是她,连她贴身的侍女面容都如此年轻。</p>
霜降忙低下头倾听,“郡主。”</p>
“你叫我什么?”元韫浓紧盯着她。</p>
霜降有些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遍:“郡主?”</p>
“郡主”元韫浓扶住桌案一角,胸膛起伏,眼尾染上了潮红,“哈!”</p>
满和霜降顿时紧张起来,“郡主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p>
“无碍。”元韫浓抬。</p>
此时充盈她胸腔的是全然的兴奋和狂喜。</p>
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p>
苍天不薄她,竟然叫她重回一世。</p>
“郡主,今日千秋节,要簪哪根钗子?”满打开妆匣。</p>
匣子里的金玉首饰在阳光底下散发出光芒。</p>
千秋节?</p>
元韫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隐约记得裴令仪就是在这回千秋节受辱,闹得很大,被惠帝责罚了。</p>
也是在这时候慕水妃雪中送炭,自此成了裴令仪心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p>
“我记得,三表哥如今也有束发了吧?”元韫浓问道。</p>
三皇子为正宫嫡出,品性优良。</p>
霜降答道:“是,三皇子前不久方才过了十八的生辰,再过两年便是弱冠了,听闻皇后娘娘如今已在为三皇子询问妻妾了呢。”</p>
时间没错。元韫浓定了定心神。</p>
她想和沈川再续前缘,就得送裴令仪跟慕水妃和美。</p>
慕水妃喜欢什么样的来着?</p>
沈川那样的。</p>
把裴令仪那种黑莲花扭成温敦君子</p>
元韫浓暗自磨了磨牙根。</p>
罢了,事在人为。</p>
倘若沈川和慕水妃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p>
裴令仪和元韫浓就是怨偶天成,天打雷劈的一对。</p>
如今想要换一换,还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p>
元韫浓记得,在这会裴令仪就已经是那种狼崽子性子了。</p>
自己因为是惠贞长公主之女,时常入宫,和裴令仪有点交集。</p>
之前跟裴令仪,那顶多就是个心知肚明彼此不是盏省油灯的点头之交关系。</p>
明面上是自幼相识,看着彼此长大,实际上处境却判若云泥。</p>
裴令仪年纪,见了皇族宗亲,只要给几分好颜色,就能顺杆往上爬喊兄姊。</p>
她得想想怎么取得裴令仪的信任,才能改造这狼崽子,变成慕水妃喜欢的样子。</p>
“就这个吧。”元韫浓随挑了根玉簪。</p>
满笑道:“是世子送的白玉嵌珠翡翠玉簪,衬得郡主这身珍珠纱更美了。”</p>
提及世子二字,元韫浓目光稍凝。</p>
岐国公尚公主前,已有原配,且诞下一儿二女。</p>
长子元彻回,是未来袭爵的世子。</p>
长女元云和。</p>
次女元蕴英。</p>
岐国公夫人暴病离世后,岐国公再娶,尚惠贞长公主。</p>
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p>
惠贞长公主婚后只诞下一女,便是元韫浓。</p>
所以岐国公这一子三女都是嫡出,元韫浓和几个哥哥姐姐是同父异母。</p>
除却更为年长懂事的兄长之外,元韫浓和两个姐姐关系并不亲赖,甚是生疏。</p>
尤其是元蕴英,甚至可以是不和。</p>
但是前世她在裴令仪登基之后,回了岐国公府寻求庇佑。</p>
岐国公一脉都是坚定的保皇党,元韫浓的三个兄姐都是支持三皇子的。</p>
不过三皇子败落了,元蕴英在宫变中身亡。</p>
裴令仪是拿元彻回逼她进宫的,元彻回不慎中了埋伏。</p>
裴令仪拖着遍体鳞伤的元彻回到元韫浓面前,逼着她留下,逼着她认命,逼着她做这个皇后。</p>
迟疑一刻,裴令仪就砍下元彻回一根指。</p>
元韫浓哭着扑倒在气息奄奄的元彻回身边,含血般认了。</p>
这之后元彻回封侯拜相,元氏一族身为三皇子余党依旧风光无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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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韫浓提出的要求,裴令仪都会满足,把她的家族重新捧上了天。</p>
只要元韫浓留下,什么都可以。</p>
裴令仪硬生生将大雍变成帝后同尊。</p>
他们都把这归结为帝后同心,恩爱两不疑。</p>
无人知晓实则相看两生厌。</p>
也没人知道封后那一晚,元彻回、元云和夜闯宫闱,被禁军扣押在凤仪宫前,一声声问元韫浓是否真心愿意。</p>
元韫浓幽幽叹息:“长兄待我,确实真心。”</p>
“郡主这是哪儿的话?一家子亲兄妹,血脉相连,自然是真心相待。”霜降笑。</p>
元韫浓起身,“快些吧,再玩,母亲该等急了。”</p>
“是。”霜降和满应声。</p>
霜降取来白狐裘为元韫浓披上。</p>
三人便走进冰天雪地之中。</p>
马车早早地候在国公府门口了,元韫浓姗姗来迟。</p>
大雪压青松,元韫浓拥着锦衣狐裘,到为首的马车前。</p>
车前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父兄,还有二姐元蕴英。</p>
车里是惠贞长公主。</p>
“女儿来迟了,连累了爹娘与兄姊在雪中多做等候。”元韫浓道。</p>
元彻回摇头,“不碍事,女儿家梳妆难免拖沓些,可以理解。”</p>
元蕴英轻嗤一声:“父亲母亲俱在,我们这么多人等她一个,真是好大的面子。”</p>
“女儿家梳妆难免拖沓些,可以理解?”她冷笑,“我和长姐怎么就早早侯着了呢?”</p>
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露出元云和那张柔和精致的面孔。</p>
她淡声劝阻:“蕴英,莫要胡闹。”</p>
元蕴英冷哼一声,别过了头。</p>
为首的马车里传来女子微哑的嗓音:“应怜自幼体弱,来前可喝了药?”</p>
“自是喝了的。”元韫浓回答。</p>
她明白母亲这是给这个场面画圆。</p>
“行了。”岐国公一锤定音,“应怜因着身体不好服药才慢了些,有什么可争论不休?既然人都齐了,便走吧。”</p>
元蕴英气恼道:“父亲就是偏心。”</p>
惠贞长公主道:“应怜,进来与母亲同坐吧。”</p>
“是。”元韫浓被搀扶着上了那为首的马车。</p>
马车内烧了暖炉,相当温暖,布置典雅,缕缕幽香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p>
霜降替元韫浓脱下狐裘。</p>
元韫浓坐到惠贞长公主身边,“母亲。”</p>
方才惠贞长公主都不曾露面,但总共两句话,每句都不动声色地制止了矛盾激化。</p>
惠贞长公主微微扬眉,指尖敲了敲车壁,又瞥了眼车外。</p>
示意元韫浓隔墙有耳,外头那三个习武的耳力好,能听得见。</p>
于是元韫浓到嘴边的话又变成了细碎的咳嗽,“咳咳!咳咳咳!”</p>
“我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前些日子又受了凉?”惠贞长公主嘴上是关切,行动上却没有半分。</p>
元韫浓也十分配合:“无碍的,母亲,我已经习惯了。”</p>
外面静默了半晌,传来元彻回的声音:“应怜,父亲嘱我来问问,可有大碍?若是实在不适,可去回了陛下娘娘,在家休养。”</p>
“兄长放心,无事。”元韫浓回道。</p>
“那便好,若有不适,定要及时来。”元彻回又嘱咐了一句。</p>
惠贞长公主叹了口气,“你自幼体弱多病,刚出生就病恹恹的,所以才给你起了字,叫应怜。”</p>
这话听起来是真心实意的,而非是做戏。</p>
她抬摸了摸元韫浓的脸,“苍天赐我韫浓如此,苍天应怜,我也应怜。”</p>
“阿娘”元韫浓神色动容,靠在惠贞长公主身上。</p>
前世惠贞长公主在惠帝被杀之后,没过多久便突发急症而亡。</p>
到了宫门口,惠贞长公主的车马理应是能直接进宫的,却停了下来。</p>
马车外有道清润声音穿过茫茫风雪:“世伯,家父因病不能来千秋宴,子谦特来代家父向世伯问好。”</p>
子谦?</p>
元韫浓一下子坐直了身体。</p>
沈川的字是子谦。</p>
元韫浓掀起车帘,“世兄。”</p>
沈川骑在马上看过来,少年郎姿容清俊,一如既往。</p>
他对着元韫浓笑了笑,“韫浓妹妹,别来无恙。”</p>
“多谢沈大哥,近来一切都好。”元韫浓笑道。</p>
岐国公点头,“世侄年少有为,能独当一面了。也代我向沈世兄问候一句,待到有空了,必然带着妻儿登门拜访。”</p>
“是。”沈川翩翩有度。</p>
“既然碰上了,不若同行。”元彻回道。</p>
一行人车马继续往宫里前行。</p>
元韫浓坐了回去,发觉自个儿母亲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p>
元韫浓有些心虚。</p>
“沈家郎君行止有度,洁身自好,倒也不失为良人。”惠贞长公主。</p>
她这话没有压低声音,可见是不止讲给元韫浓听,也讲给外面那一行人听的。</p>
果不其然,外边正在谈论科考之事的声音一下子没了。</p>
静默片刻之后,元韫浓听见岐国公开始话里话外打听沈家对儿女们的婚姻规划。</p>
见父亲有此打算,元韫浓难免欣悦。</p>
进了殿内入座之后,时候还早。</p>
元韫浓急于去找裴令仪,叫他免去这一劫难。</p>
岐国公和元彻回则是先受了惠帝的召见。</p>
“母亲,我闷得慌,出去逛逛。”元韫浓拉住了惠贞长公主的袖子。</p>
惠贞长公主满脸不赞同,“外边天寒地冻,吹了风受了凉可怎么是好?”</p>
元韫浓拖长了调子撒娇:“阿娘,我便是在这儿闷得慌,透不了气了才想出去逛逛呢。”</p>
惠贞长公主自以为她是待着无聊。</p>
原本宫中规矩繁多,但元韫浓身份尊贵,想来也不会有人过多为难。</p>
“那便去吧。”惠贞长公主拍了拍元韫浓的,“仔细着别受了风了。”</p>
元韫浓喜笑颜开,“谢谢阿娘。”</p>
见元韫浓跟只穿花蝴蝶似的出去,元蕴英啧了一声:“夫人未免也太惯着她了些。”</p>
“我就一个应怜,自然得惯着些。”惠贞长公主笑容不改。</p>
这话里头意思可就多了,是就只有一个元韫浓,也是就只有一个女儿。</p>
岐国公原配的这几个孩子没叫过她母亲,她自然也没把他们当成自己孩子。</p>
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关起院子来过自己的日子。</p>
何况当年因为元蕴英的打闹引发了不的事端,自那之后,惠贞长公主和这几个孩子愈发存有嫌隙。</p>
元蕴英脸色难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p>
元云和握住了元蕴英的腕,摇了摇头。</p>
“应怜年纪最,夫人疼些,也是应该的。”她柔声道。</p>
惠贞长公主笑而不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