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了午膳,元韫浓还得去太庙跪着。</p>
惠贞长公主同元韫浓一块进的宫。</p>
元韫浓去太庙跪着,惠贞长公主去惠帝那闲聊,待到寅时结束了再同元韫浓一块回府。</p>
“若是受不住了,便装晕。母亲今日进宫,便是为了接应你。”临行前惠贞长公主摸了摸元韫浓的脸。</p>
“韫浓知道。”元韫浓心下感动。</p>
她之所以是这想要什么就非得得到的性子,除了身世显赫以外,其中也不乏惠贞长公主的溺爱。</p>
哪怕是天大的篓子,惠贞长公主都能补上了。</p>
元韫浓同母亲分别,进了太庙。</p>
霜降和满则是在太庙外边守候。</p>
没人盯着元韫浓,元韫浓自然不可能老实跪着。</p>
挑挑拣拣那些贡品,挑了点自己喜爱的糕点果子,坐在蒲团上慢悠悠地吃起来。</p>
就是没有茶水,有些干。</p>
“阿姊当真是不信神佛,不敬鬼神。”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p>
元韫浓愣了愣,看着阴影里走出来的裴令仪。</p>
“你是怎么进来的?”元韫浓下意识看向外边。</p>
外边既有守卫,又有霜降和满在,裴令仪居然还能混进来。</p>
裴令仪顿了顿,“我提前了一个时辰混进来的。”</p>
想到裴令仪自己会武,而且身边还有裴七裴九在,元韫浓了然。</p>
想起要拗正裴令仪性子的计划,元韫浓苦口婆心道:“以后少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君子行事,当光明正大。”</p>
“那阿姊行事,光明正大吗?”裴令仪反问道。</p>
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元韫浓还真够不上,她耍的段心,裴令仪都是知道的。</p>
但元韫浓向来我是他非:“我可以,你不行。”</p>
“为何不可?为了保命,有何不可?”裴令仪垂下眼帘。</p>
元韫浓沉默了片刻。</p>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p>
裴令仪自幼生活环境就恶劣成那样,一路摸爬滚打,一步一个血印才成了帝王。</p>
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油尽灯枯,这么一想属实是惨。</p>
裴令仪只有不择段才能活下去。</p>
元韫浓不能要求他摒弃他所有可能生存下去的段和会,来记住礼义廉耻,来做一个君子。</p>
毕竟裴令仪不是沈川,也不是慕湖舟。</p>
元韫浓道:“我若是耍了段能护得住你,你便可行端坐正了。”</p>
裴令仪看向元韫浓,半晌,又道:“昨日阿姊救我于水火,我当重谢阿姊。”</p>
元韫浓摆了摆,“不必多谢,你如今身上也没什么可回报我的,多想着自己些。”</p>
裴令仪抿了抿唇,“我如今是没什么可回报于阿姊的,阿姊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p>
“你只要试着做个君子,好好活下来即可。”元韫浓拍了拍身边的蒲团,示意裴令仪坐下。</p>
她昨日确实是大为火光,前世裴令仪好歹是她夫君,又是高高在上的帝王。</p>
如今一朝回到尚未成长的时候,这令人磋磨的模样,看得元韫浓心中恼火。</p>
慕载物又算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对裴令仪。</p>
她分了点糕点果子给裴令仪,“吃吧。”</p>
裴令仪没有拒绝,握在里,口吃了起来。</p>
元韫浓笑他:“我不敬鬼神,也不见得你多敬重。”</p>
裴令仪睫毛颤抖了一下,“我信的。”</p>
“嗯?”元韫浓有些诧异。</p>
前世裴令仪不拜鬼神,偏偏在身体出现问题那会开始大兴土木,建设帝陵。</p>
元韫浓还嘲笑他不敬鬼神,不信神佛,犯下口业意业无数,杀孽太重,偏偏得了病开始建帝陵了。</p>
裴令仪一声不吭地造好了帝陵,还给元韫浓留了个位置。</p>
元韫浓还当着他的面发誓绝不会和他合于一坟。</p>
尽管元韫浓觉得,既然她没有提,那么在她死后,后人也必然会将她与裴令仪合葬。</p>
所以元韫浓认为裴令仪是不信这些的,或许只是在意生死罢了。</p>
没想到裴令仪居然信。</p>
“曾经信过的,后来不信了,现在又信了。”裴令仪道。</p>
元韫浓笑了,“还真是善变。”</p>
裴令仪低着头吃果子。</p>
被打骂,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他也都求过神佛,只是都没有得到回应。</p>
所以他就不信了。</p>
但是昨日,他又开始信了。</p>
“在宫里吃得饱吗?”元韫浓问。</p>
裴令仪应了一声:“嗯。”</p>
元韫浓知道他在骗人,把里的点心都塞给了他,“多拿些回去,饿了再吃。”</p>
“阿姊。”裴令仪抬起脸,“你又何故待我如此?”</p>
他眸若点漆,水光澹澹,极其认真地注视着元韫浓。</p>
塞点贡品给他,他便觉得自己待他好了。可自己也不过是随作为的攻心市恩罢了。</p>
元韫浓无限心酸。</p>
想到前世的裴令仪,又觉得他可怜起来。</p>
元韫浓轻叹一声,抬摸了摸裴令仪的脸庞。</p>
冰凉柔软的指腹摩挲过裴令仪颧骨上的淤青,再摸到眼尾未结痂的血痕。</p>
“清都,你不要自苦。”她轻声道。</p>
裴令仪眸光一颤,许久,极低地应了一声:“嗯。”</p>
前世裴令仪就是个锯嘴葫芦,打断了腿都不出什么话来。</p>
所以元韫浓也没指望他这辈子就能多几句了。</p>
她示意裴令仪吃点心,裴令仪就低着头吃。</p>
“干吃很无聊的,我跟你念点什么。”元韫浓觉得这是个教育的好会。</p>
裴令仪一边吃,元韫浓一边给他念道德经。</p>
多好,修身、治国、用兵、养生,一应俱全,无为而治。</p>
贵柔守雌,和光同尘。</p>
她不信裴令仪不成君子。</p>
裴令仪看着元韫浓,不理解但尊重。</p>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她回忆起里面的篇章背道。</p>
她先前在家中跟元蕴英扯头花,岐国公不好偏颇原配之女,也不好亏待长公主之女,只能各打五十大板。</p>
元蕴英罚跪祠堂,她这个体弱多病大喘气就晕倒的,自然是罚抄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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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的尽是些让人静心明理的书,元韫浓道理没往心里去,字倒是全记着了。</p>
越念越困,元韫浓念到后面反而自己睡着了。</p>
看元韫浓越念声音越轻,睫毛也一扇一扇的,摇摇晃晃地要倒下了。</p>
裴令仪伸出双,像元韫浓接住他一样,接住了元韫浓。</p>
元韫浓倒在他怀里睡着了。</p>
裴令仪低眸看着元韫浓鸦青的眼睫,递出指,轻轻触碰了她的睫毛。</p>
她睡梦中似乎也并不安宁,睫毛颤了一下。</p>
裴令仪的心也颤了一下,蜷缩了指,收了回去。</p>
元韫浓的梦里有很多人都出现了,但最深刻的还是裴令仪。</p>
他们牵扯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深刻。</p>
清河王世子几乎是被幽禁在宫中,即便到了年龄也没出宫没袭爵。</p>
有朝一日不知所踪,只不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的死活。</p>
不过元韫浓知道。</p>
毕竟她是看着裴令仪逃离京城的。</p>
元彻回身为中郎将,属光禄勋,位列九卿之一。</p>
中郎将这种职位,多从亲子义子,皇亲国戚里选,必定是不会背叛的人。</p>
这跟皇帝亲卫得从世家子弟里挑姿容美,武艺高,家室好的,也是一个道理。</p>
元彻回能做中郎将,也是沾了惠贞长公主继子这一名分。</p>
中郎将要管辖禁卫军,宫中侍卫调度,京城治安,也是元彻回管。</p>
元韫浓是左右睡不着才一时兴起,去给夜半在城门巡视的元彻回送些吃食。</p>
攻心市恩,笼络人心。</p>
裴令仪也是那时候逃的。</p>
元韫浓拎着食盒上前,元彻回和一众金吾卫神情严肃,正在低声交待着什么。</p>
“阿兄。”元韫浓轻喊一声。</p>
元彻回忙大步走来,接过了元韫浓里的食盒,“天寒地冻,怎么这会出来了?”</p>
“想着天气冷,阿兄却还在外头巡视,便来送些酒菜。等闲下来些了,可与同僚们一块垫垫肚子。”元韫浓在外头从来善解人意。</p>
元彻回目光柔和下来,“回去吧,妹妹,近来京城不太平。”</p>
见氛围确实有些躁动,元韫浓问:“这是怎么了?”</p>
元彻回压低了声音,在元韫浓耳边道:“裴清都失踪,金吾卫前去追拿者杳无音信,恐有事变。”</p>
元韫浓眸光稍稍一震,便笑道:“我知道了,阿兄去忙吧,我马上便回去了。”</p>
“好,万事心。”元彻回点了点头,摸了摸元韫浓的鬓角。</p>
他又转头叮嘱满:“保护好你家主子,雪天路滑,车马慢行。”</p>
满应声。</p>
元韫浓目送元彻回和和一众金吾卫远去。</p>
城门外的行商队伍正在整顿,马匹焦躁地打了个响鼻,被旁边的胡商一声低斥。</p>
雪覆京华,冻彻人骨。</p>
没人发现,只是元韫浓认出了城门外等候的商队里的一匹马。</p>
那匹黑马是惠贞长公主送给她的礼物,只是野性难驯,元韫浓抽了几天也没见得驯服了。</p>
沈川和慕水妃都在旁边安慰她,这反而让她更恼了。</p>
裴令仪是没有马的,那些官宦子弟都嘲笑他,元韫浓就顺势把那马交给了裴令仪来驯。</p>
表面上是来显自己大度,私底下却指桑骂槐那匹马是“听不懂人话的畜生”,交给裴令仪来驯正好。</p>
后来裴令仪给那匹马取名为舞阳儿。</p>
裴令仪生母是舞阳人,他给马起名叫舞阳儿,元韫浓也没上心。</p>
元韫浓后面也没想要把那匹马要回来,相当于是给裴令仪了的。</p>
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p>
在看到黑马的那一刻,元韫浓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p>
心跳声如鼓,她想起了那句诗。</p>
二十报仇许人死,杀人不数舞阳儿。</p>
不数舞阳儿</p>
自当数他裴清都。</p>
元韫浓猛地转过头,“满!”</p>
满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震了一下,“郡主?”</p>
“快!立即去叫阿兄”话音未落,一把剑横在了颈间。</p>
即使是在寒冬腊月里,元韫浓也依然能感受到剑锋逼近的森森寒意。</p>
还有那种浓重的血腥气,带着铁锈的味道。</p>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元韫浓看向了握剑的那个人。</p>
“郡主!”霜降惊惶道。</p>
满已经拔了刀。</p>
元韫浓闭了闭眼,“裴清都。”</p>
“好聪慧啊。”雪地里一声叹息般的感慨,裴令仪问,“阿姊是怎么知道的?”</p>
“二十报仇许人死,杀人不数舞阳儿。”元韫浓看向城门外的那匹黑马,“你的舞阳儿就在城门外,叫我怎么不知道?”</p>
裴令仪弯了一下唇角,“分明是阿姊的舞阳儿,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p>
元韫浓转头看向他,“你还真是胆大妄为,我哥哥就在附近巡查,你就不怕我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来吗?”</p>
“阿姊可尽管喊一声试试,是我的剑快,还是阿姊的舌头快。”裴令仪带了些笑,微微挑眉。</p>
他的目光流连在元韫浓脸上,“不过阿姊这般惜命之人,可真会为这一时意气,还是为了这忠君爱国之心,反搭上卿卿性命吗?”</p>
元韫浓半眯起眼睛,“杀了我,你还逃得了吗?”</p>
裴令仪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此话怎讲?”</p>
“主君!你切莫听信这女人妖言惑众!杀了她一了百了,以绝后患!”裴七急道。</p>
“先不你们能不能在杀了我后,还拦得住满去传声,就算拦得下她,能保证金吾卫听不到动静吗?”</p>
“杀了我,不消半刻,附近的金吾卫便能找过来。”</p>
“若你们毁尸灭迹,时辰耽搁得起吗?商队在外滞留那么久,金吾卫必然起疑心。”</p>
“还是你打算放弃裴七裴九中的一个,来拾残局?”元韫浓口齿清历。</p>
裴令仪盯着元韫浓看,看得她心里没底。</p>
她刚刚那些话自然都是吓唬裴令仪的。</p>
首先第一点,她就舍不下自己的命。</p>
如果裴令仪真想杀她,顶多风险大点,也不是不可能逃走。</p>
她在裴令仪面前居高临下惯了,才敢冒这个险。</p>
裴令仪叹喟道:“阿姊当真是伶俐啊。”</p>
心头稍稍一松,看来有戏。元韫浓眸光一闪,“你这要去哪儿啊?清、都。”</p>
明明脖颈上还架着刀,元韫浓抑扬顿挫的语调却像是胜券在握的那一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