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慧大师亲自点燃高香，呈给太后。</p>
太后对神佛一事向来深信不疑，双接过，虔诚地向佛像叩拜，口中念念有词。</p>
随后帝后也依次上香祈福。</p>
礼佛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整个镇国寺都沉浸在一片祥和与神圣之中。</p>
仿佛尘世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唯有佛音袅袅，回荡在寺庙的每一个角落。</p>
众人再随帝后后边上香祈福。</p>
元韫浓动作行云流水，面上端庄，心中却毫无波澜。</p>
裴令仪本是不信的，但是想了想，下拜时比旁人都虔诚几分。</p>
元韫浓多瞧了他几眼，稀奇他竟然有所求之事寄托于神佛，还如此虔诚。</p>
“你先前不还是泥塑木雕换成了金塑玉雕，没甚意思吗？”元韫浓压低了声音问。</p>
裴令仪低着脑袋，挨过去一些，声回道：“现下有所求了。”</p>
元韫浓更好奇了。</p>
求什么呢？</p>
她悄悄瞄过去，凑耳朵听，裴令仪一丁点儿的声都没发出来。</p>
只是隐约辨别出嘴唇翕动时的几个字，好像是她名字。</p>
裴令仪还没求完呢，就被皇后的声音打断了。</p>
“朝荣？你在何处？”皇后的声音从上头传来。</p>
元韫浓眉心一跳，整理衣衫，从人群里走出，“皇后娘娘。”</p>
皇后面色微沉，“朝荣，收着些性子，镇国寺里可得守些规矩。”</p>
元韫浓面上乖巧应下：“谨遵娘娘教诲。”</p>
“太后娘娘心疼你身子弱，上前头来好好拜拜，求佛祖保佑你身体康健。”皇后道。</p>
瞎扯。元韫浓一面在心底轻嗤，一面恭顺地应声上前。</p>
太后道：“清河王也一并上来吧，你们年岁相近，如今又是义姐弟。善男信女，倒也应景，很好。”</p>
善男信女这四个字，跟元韫浓和裴令仪是半点不沾边。</p>
裴令仪和元韫浓一起跪到前头，状似诚心诚意地行礼祈福。</p>
待到二人礼毕起身，太后才淡淡开口：“哀家听了，你们偶尔也会研习佛法，在看什么书？”</p>
压根没有这个环节，元韫浓和裴令仪都不信鬼神，怎么可能会研习佛法？</p>
岐国公府除了惠贞长公主为了给元韫浓祈福佛道两教一块拜，还有元云和在家中修道以外，其余人对此事并不热衷。</p>
但元韫浓面不改色，恭敬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确实在研读大智度论。”</p>
“嗯。”太后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心思，如同一个寻常考问辈的长辈那样，“可有所得？”</p>
元韫浓应答如注，却答非所问：“受益匪浅。”</p>
太后冷哼一声，看向裴令仪，“那清河王呢？”</p>
裴令仪拱作揖道：“回太后，臣以为万千世界，因果轮回。”</p>
“所以你认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了？”太后问。</p>
“自然。”裴令仪微笑着看向太后，“就像太后娘娘一般，潜心修炼，广行善事，必然会得到神佛关照的，不是吗？”</p>
太后紧盯着裴令仪，目光阴沉。</p>
这子跟元韫浓一个模样。</p>
都颔首低眉，柔顺可亲，那张甜美的假面后边藏的野心和怨毒也不会漏出来。</p>
仇恨、阴毒和野望之后日复一日地膨胀，翻滚，沸腾，直到蒸腾出的盘算和心思会烫坏这张百依百顺的姣好面容。</p>
直到那时候，玲珑画皮底下呼之欲出的獠牙才会裸露出来。</p>
“神佛必然会庇佑太后娘娘风华永驻，身体安康。”裴令仪笑着道。</p>
祝福却跟诅咒一样瘆人。</p>
皇后皱眉道：“佛法无边，岂是可以妄议的？”</p>
元韫浓接过话头：“娘娘恕罪，五郎年少无知，未及弱冠，这才口无遮拦。”</p>
“你刚过及笄，他只比你上几月，快十五了，这也不了，也该知道什么该，什么不该了。”皇后。</p>
“朝荣以为，佛法讲究的是明心见性，修身养性。”元韫浓笑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条路上朝荣与五郎都是初学者。娘娘就不一样了，潜心礼佛多年，自然心若明镜一般。”</p>
又来这套。被戴了高帽了皇后责骂的话，再次哽在喉咙口。</p>
太后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女，还有她身边表面恭顺的少年。</p>
“朝荣口齿一如既往的伶俐。”她道。</p>
“太后娘娘谬赞了。”元韫浓欠身。</p>
惠帝像是突然提起了兴趣，“那倒是凑巧，朝荣排行第四，清河王又在族中排第五，年龄排下来，顺起来一家亲姐弟似的。”</p>
“三郎不也刚好排三吗？”惠贞长公主扬眉，“三四五顺下来，正如一家。”</p>
“朕与皇姐本就是一家姐弟，生下的子女也是如此。”惠帝望向惠贞长公主。</p>
惠贞长公主近来态度软化了许多，这是巫蛊案后惠贞长公主头一回主动搭话，不再对他爱答不理的。</p>
惠帝自然回应的积极许多。</p>
他早了，只有他和惠贞长公主才是一家人。</p>
岐国公点头，“这也确实是一桩缘分。”</p>
太后见不得他们有这么一副一家亲的模样，“行了。”</p>
她摆摆，“你们都回去吧，哀家还要接着念经，还有事问佛祖。”</p>
“阿弥陀佛，太后请便。”灵慧大师平声道。</p>
众人纷纷退离大雄宝殿。</p>
元韫浓看向寺庙里的美景，正是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p>
身后传来温柔的女声：“韫浓妹妹。”</p>
裴令仪和元韫浓两人回头，见慕湖舟和慕水妃兄妹正朝他们走来。</p>
“水妃姐姐。”元韫浓对慕水妃展颜一笑，故意没理慕湖舟。</p>
慕湖舟轻咳一声：“方才是皇祖母有意为难，不必放在心上。”</p>
元韫浓翘起唇角，“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清都受了委屈。”</p>
慕湖舟看向裴令仪，语气温和：“清河王年少气盛，但以后还需多加注意才是，皇祖母并非什么好话的人。”</p>
裴令仪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冷意：“多谢三殿下教诲。”</p>
元韫浓看着两人，并无波澜。</p>
她和裴令仪是极其相似的，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神佛庇佑，而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p>
元韫浓看到不远处站了皇后身边的嬷嬷，眉梢一挑。</p>
慕湖舟自然也知道那个嬷嬷从很早开始就站在那里了。</p>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抬摸了摸元韫浓的头发，顺将方才路边采撷的花骨朵戴在了元韫浓鬓间，“很漂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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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韫浓下意识伸摸了一下花。</p>
“晚上父皇会设宴，晚点再见。”慕湖舟笑了笑。</p>
慕湖舟没待多久就被皇后叫走了，皇后是见不得慕湖舟有事没事就跟元韫浓混在一起。</p>
慕水妃的母妃并不受宠，甚至这次镇国寺礼佛出宫的会，也是因为诞下皇嗣才能来的。</p>
她也没多久就被叫走了。</p>
“可别辜负了这好光景，逛逛吗？”元韫浓漫不经心地抬勾勒了一下身边低垂的梨枝，已是梨花落尽。</p>
裴令仪经常陪元韫浓四下闲逛漫步。</p>
他们闲语几番漫不经心，出口的却尽是些叛经离道的狂悖之言。</p>
元韫浓是爱好奢靡，附庸风雅之人。</p>
世家子弟，五陵少年，在锦绣堆里打着滚长大。</p>
春日斗花，夏衣轻薄，秋笼捉蟋，冬雪温酒，极尽风雅趣事。</p>
歧国公府的人都是大忙人，所以元韫浓同最知她本性的裴令仪看尽了京华风景。</p>
同前世那样，裴令仪虽是沉默寡言之人，但唯独在元韫浓面前话多。</p>
因为不再有人会听他话了，不愿意听，或是不敢听。</p>
而他也不信任那些人。</p>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元韫浓与裴令仪都并肩走过太多路了。</p>
裴令仪陪元韫浓走在花树之下，状似不经意间问：“阿姊是更喜欢云海四海，还是更喜欢权倾天下？”</p>
“都喜欢。”元韫浓回道，“等我权倾天下，哪儿不能去？先前史书上，也有帝后把政事都丢给自己几岁的孩子，叫其监国，自己跑出去玩。”</p>
“看来阿姊已经想好了。”裴令仪顿了顿，“阿姊就是想当皇后，是吗？”</p>
听裴令仪提起这事，元韫浓就莫名烦躁。</p>
她停下脚步，站定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p>
“阿姊。”裴令仪也停了下来。</p>
天边堆砌着一层一层的乌云，厚重地掩盖住了天光与春光。</p>
潮热的风吹拂在脸上，元韫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p>
裴令仪却能明显感知到元韫浓不高兴了。</p>
“我只是担心阿姊，做慕湖舟的皇子妃不一定是好的选择。”于是裴令仪温顺地垂下眼睛，语调轻软。</p>
元韫浓冷淡道：“这与你无关。”</p>
裴令仪的视线落在元韫浓鬓间的花上，“三皇子对阿姊倒是用心。”</p>
“用心？”元韫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了一声，“是啊，真心也是棋子。”</p>
裴令仪挑眉：“阿姊可还真是狠心的棋。”</p>
“若是舍不得棋子，那还下什么棋啊？下棋，不是你吞了我，就是我吞了你。”元韫浓道。</p>
裴令仪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阿姊得对，三皇子待阿姊，也不见得真是爱。”</p>
元韫浓看向他，“那你来，那是什么？”</p>
“亲情？友情？”裴令仪道。</p>
其实裴令仪知道，那里面是有爱的。</p>
但这一点，他不想告诉元韫浓。</p>
“行了。”元韫浓打断他，“是什么重要吗？根本不重要。”</p>
“重要的是他能为我所用，为我去争。”元韫浓指了指裴令仪的心口，“就像是你一样。”</p>
裴令仪眸光晦涩，“是。”</p>
“要下雨了。”元韫浓轻声道，“今日先到这里吧。”</p>
她不想走下去了。</p>
“好。”裴令仪不会拒绝她。</p>
二人在此处分开，回到自己的厢房，直到晚宴开始。</p>
晚宴在寺中举行，灯火通明，照得四周亮如白昼。</p>
僧人们不会来打扰这一处，只太后、惠帝和皇后，还有这些皇亲国戚们在此处。</p>
尽管滴酒不沾，净是素斋，但这场名义上的家宴也维持了表面上的气氛融洽。</p>
期间慕湖舟似乎都想要跟元韫浓些什么的，只是他但凡有什么举动，都会立即被皇后打断。</p>
这场晚宴结束得很快，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p>
结束之后，元韫浓便依照之前与云水真人所言的那样，同灵慧大师和云水真人会面。</p>
禅房内檀香袅袅，灵慧大师与云水真人似乎等候已久，相对而坐。</p>
二人正在对弈，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案几。</p>
案几上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子交错，宛如阴阳交汇。</p>
“郡主来了。”云水真人笑道。</p>
灵慧大师微微颔首，“檀越请坐。”</p>
元韫浓没有客气，寻了一处地便坐了下来，等待二人开口。</p>
是云水真人让她来的，自然也是云水真人明其中意思。</p>
“郡主可愿听我们辩一场？”云水真人道，“我和这秃驴，也是多年至交了。”</p>
听云水真人对灵慧大师的这称呼，元韫浓眉心一跳。</p>
还真是脱俗啊，真人。</p>
“自然愿意。”元韫浓微笑。</p>
灵慧大师执黑子落下一子，“因果轮回，前世种因，今生得果。若是强行改变，便是逆天而行。”</p>
他开口第一句，元韫浓就抬眸看了过去，脸色微变。</p>
云水真人却泰然自若，面不改色，“此言差矣。”</p>
她执白子应对：“阴阳变化，否极泰来。所谓逆天，或许正是顺天。”</p>
灵慧大师摊开，“请讲。”</p>
“譬如此局。”云水真人指着棋盘，“看似死局，实则暗藏生。若因循守旧，必败无疑。若敢于变通，或可反败为胜。”</p>
灵慧大师摇头：“棋局可改，天命难违。”</p>
他叹息一声：“逆天而行，执念太深。强行改变命中注定之事，结果必遭反噬。”</p>
“我看你就是太迂腐，太守旧了。”云水真人笑道，“天道无常，谁回到起点就是逆天了？你的佛告诉你的吗？或许，这正是天意。”</p>
元韫浓听得心惊肉跳。</p>
他们二人虽未明，但每一句话都似乎在暗示。</p>
短短几句谈话之间，元韫浓想了无数的可能和退路，甚至想过了要不要干脆解决掉这两人算了。</p>
似乎是觉察到元韫浓心中所想，云水真人看过来，“郡主是真不信鬼神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