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他自己都觉得脏</p>
直到夜深，燕执仍因这件事心神不宁，他向来是藏不住话的性子，猜疑什么、忧虑什么，便定要问清楚，清楚。</p>
终是忍不住，从床榻上起身，准备去迎神殿问个明白。</p>
迎神殿是摹冽的寝殿，同太子宫离得很近，那殿名还是燕执八岁那年特意为摹冽起的，寓意着期盼摹冽能早日功德圆满，渡化成神。</p>
然而待燕执到了迎神殿，却扑了个空，殿内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火，照出床榻上的景象，那褥子被人翻开了一角，随意地摊着，像是睡下后又起身了。</p>
摹冽在这九重天上无亲无友，大半夜的不在殿中，能去的地方无非就那几处，皆是荒僻无神之地。</p>
燕执尽数寻了一遍，未寻到人，路过御膳宫时，远远看见那边隐约有烛光。</p>
门是开着的，他走到门边，看到那人穿着红色单衣，袖子挽起，腰间围着一块灰色的围裙，长发披散在身沿，一侧夹在耳后，正低着头揉面，清瘦的指上沾满了面粉，对着面团一下一下揉按着，连有人来了都未发觉。</p>
燕执又从他身上看到了那种挥之不去的孤寂，仿佛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p>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燕执皱眉，打破那种令自己感到心脏不适的气氛。</p>
摹冽擡起头，脸上也沾了面粉，眸光却亮起来：“阿执哥哥？”</p>
“可是饿了？想吃什么，阿冽给你做。”</p>
燕执皱着眉：“问你话呢，大半夜在此处做什么。”</p>
摹冽笑道：“明日是枝玉仙君的生辰，我想亲为他做一碗长寿面。”</p>
燕执：“你做的东西，他何曾看过一眼，你这又是何必。”</p>
这面怕是连枝玉仙君的殿门都送不进去。</p>
摹冽未下凡普渡众生之前，每年枝玉仙君的生辰，他都会亲做数十种枝玉仙君爱吃的糕点，连摆盘的顺序都精心设计过，心地装在食盒中送去，无一例外，从清早等到天黑，那扇门从不曾为他开启过。</p>
也有几回运气好的时候，会在殿门口遇见从外头归来的枝玉仙君，他满心欢喜、心翼翼地将食盒递过去，枝玉仙君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微微拧起长眉，擡袖一挥，那食盒便被打翻在地，里头的盘子摔出来，糕点滚了一地。</p>
枝玉仙君身后的仙娥经过时，糕点被踩得粉碎。</p>
燕执问过摹冽，明知枝玉仙君不会接受他的好意，为何还要这样坚持不懈。</p>
摹冽，他知道娘亲只是看似清冷，实则心软良善，娘亲身为神明，既会怜悯众生，兴许有一日，也会对他心软。</p>
“我去了凡间才知晓，原来凡人过生辰的时候会吃长寿面。”摹冽一边揉面，一边同燕执絮絮叨叨道。</p>
“他本就寿与天齐，但长寿面除去长寿之外还有幸福安康的寓意，希望他今后能多笑笑，开心些吧。”</p>
燕执皱着眉，未话。</p>
“阿执哥哥，待面做好了，明日你叫人替我送去好不好？”面团揉好了，摹冽将面团压扁，再用擀面杖将面团擀薄，笑道。</p>
“以阿执哥哥的名义送去，娘亲便不会将面打翻了。”</p>
燕执上前去，扣住他的腕：“别做了，回去睡觉。枝玉仙君不缺你这一口吃食。”</p>
摹冽却固执地将轻轻抽出去，继续擀面，弯着唇道。</p>
“他虽恨我，可我却并不恨他。”</p>
“我曾经想过要恨他，恨他既然不爱我，为何还要让我诞临人世，叫我受尽世人欺辱和耻笑。”</p>
“可是我恨不起来。”</p>
“他不爱父亲，父亲却强迫他那于他而言亦是残忍的。”</p>
“我们都没有错。”</p>
那错的是谁呢。</p>
他早亡的父亲吗。</p>
摹冽脑海中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很模糊，虽他四岁之前都是同父亲一起生活的，可他完全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不记得在魔界时的生活是何种景象。</p>
大抵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吧。</p>
魔生性残暴冷血，对于强暴生下的产物应当也不太会放在心上。</p>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活着已经需要竭尽全力，没有力气再去恨一个早就离开的人。</p>
他不怨恨任何人。</p>
只是时常会想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是什么。</p>
每当这时候，脑海中便会出现燕执温柔的笑脸。</p>
阿执哥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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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执哥哥，便是他活下去的所有意义。</p>
“你没有错。”</p>
“生而为魔从来都不是你的错。”燕执道，见摹冽坚持，便也不再阻止他做长寿面，只是静静看着。</p>
“嗯。”摹冽弯唇，朝燕执笑道。</p>
他做的是鲫鱼汤面，方才燕执到的时候，鱼汤已经在瓦罐中文火慢煨了一个时辰了，鲜美的香味从瓦盖的通气孔中弥漫出来，扑鼻而来。</p>
面擀好后，摹冽将面饼切成均匀的面条，抓了一把面粉撒上，防止粘连，随后他揭开锅盖，滚滚热气从锅中升腾而起，氤氲了他的笑容。</p>
“阿执哥哥许久未曾吃过阿冽做的鱼汤面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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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冽先给阿执哥哥下一碗，娘亲的那份面暂且不煮，到时我用热水隔碗温着鱼汤，待天亮了阿执哥哥再叫人送过去，等娘亲要吃的时候再让身边的仙娥将面煮好浸入鱼汤中，如此面不会坨，吃起来味道是最好的。”</p>
且不枝玉仙君愿不愿意吃他做的东西，但是摹冽在做这些的时候，心中的欢喜是实打实的。</p>
他是真的想要娘亲喜欢他。</p>
“好。”</p>
“是许久未曾吃过了。”</p>
摹冽抓起一把面条放入沸水中，望着燕执笑道。</p>
“待去凡间攒满功德归来，阿冽日日都给阿执哥哥做好吃的。”</p>
从前未曾注意到时，倒没什么，只以为是弟弟对哥哥的喜爱，如今觉出了端倪，那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其中暗藏着的情愫只叫燕执觉得内心好沉重。</p>
待鱼汤面做好后，摹冽将面端上桌，放在燕执面前，两人面对面在紫玉方桌边坐下，燕未动筷子，终是忍不住，开口道。</p>
“阿冽，我有一事想问你。”</p>
摹冽：“何事？”</p>
燕执蹙着眉，道：“昨夜我们”</p>
摹冽借着桌上的烛光，看见燕执的耳根似乎有些红，他笑起来，故意装作听不懂：“昨夜我们什么？”</p>
燕执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心一横，脱口道：“昨夜我们怎会发生那等事。”</p>
“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的意识可是清醒的？”</p>
摹冽置于腿上的微微收紧，他盯着燕执的眼睛，笑道：“若阿冽是呢？”</p>
虽心中有猜疑，可当得到肯定的答案时，还是叫燕执觉得不可置信：“你为何要这么做？”</p>
“你分明知道我心悦师尊，同师尊很快便要成婚了，你为何要让我做出背叛师尊的事？”</p>
摹冽知道自己应当否认的，可是满腔爱意憋在心中几乎要让他疯魔了，他眼眶逐渐变得猩红，笑问道。</p>
“阿执哥哥觉得阿冽为何要这么做？”</p>
燕执拳头重重锤向桌面，震得碗上的筷子滚落下来，掉在地上，他咬牙：“不论是为何，你都不该这么做！”</p>
摹冽仍是笑着，眼中却噙着泪。</p>
燕执胸膛深深起伏，见他这个样子其实是心疼了，努力将情绪平复了须臾，虽还冷着脸，但缓了口气：“你知道错了吗。”</p>
摹冽垂目，眼中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嘶哑道：“阿冽不悔。”</p>
燕执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感到心中又气又痛，气摹冽让他做出背叛爱人之事，痛摹冽那般自轻自贱，不珍爱自己。</p>
他沉着脸站起身。</p>
“你何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p>
“摹冽，你叫我真失望。”</p>
那碗面还一口未动，燕执便离开了。</p>
偌大的御膳宫又剩下摹冽一人，形影单只地坐在桌沿，如同来时一样。</p>
他低着头，忽然笑了一声。</p>
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居然妄想用那等卑劣的段赢得阿执哥哥的目光。</p>
连他自己都觉得脏。</p>
他擡，清癯的背挡住流泪的双目，竭力遏制着不发出声音，却还是无法控制住肩膀的颤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