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函关是中原通向庭州的必经之路。</p>
永嘉四年至五年的冬日，薛家军在漫天风雪中庭州，不让胡人杀入沧函关。</p>
关内，魏符带着援军和粮草缓缓而来，看着薛家军被逼入绝境，折损过半，援军才终于破关而入，将筋疲力尽的胡人打退。</p>
十四岁的薛玉成抱着兄长薛玉琢的尸体，仰头哭着看魏符：</p>
“魏将军，若能早一点，早一点点，我哥哥便”</p>
魏符看着薛玉成怀里血肉模糊的躯体，脚寒凉，连背上的血都冻住了一般。</p>
那个要护大瑜万千百姓的年轻将军身上被刺穿了九个窟窿，血在伤口处冻成了冰。他用一把插入泥血的长剑支撑着身躯，死不瞑目。</p>
后来的十几年中，魏符多少次在梦中看见死去的薛鸣、薛峰还有薛玉琢站在庭州风沙里，看着他问：</p>
“你为何没有早一点来，早一点”</p>
魏符和薛玉成一起将师老兵疲的胡人驱逐出大瑜。</p>
魏符打了胜仗，垂头丧气地回京复命。</p>
皇上龙颜大悦，连连夸赞他做得好，甚至在众臣前夸援军到得及时。</p>
贺庭方讥讽地看他，露出一抹不屑的笑意。</p>
在皇上要给魏符加官进爵的时候，魏符主动辞官归乡。</p>
当他提出辞官时，皇上冷冷地注视他：</p>
“原来魏将军为朕效忠如此为难，既然如此，朕也不好勉强。”</p>
魏符卸去盔甲，卖了京中的宅子，带着家眷回山南道老家。</p>
可在路上的时候却数次被人追杀。</p>
妻子、儿子、儿媳、女儿、长孙、次孙全部命丧途中，只剩一个最的孙子。</p>
魏符带着孙子乔装打扮，换了路线，没有回山南道，而是去了黔中道，从此在蛮夷之地与孙子相依为命。</p>
人世有因果。</p>
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p>
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条性命牺牲的报应。</p>
可是孙子是无辜的，他要带着孙子活下来。</p>
在黔中生活了十几年，民不聊生，百姓暴动，他们逃到了黑匪山。</p>
自从上了黑匪山，孙子阿七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好，甚至自己也睡得安心了一些。</p>
得知山上想铸兵器，他犹豫再三，还是想报答村里，献一份力，于是凭借记忆画了图纸。</p>
却没想到，他带着这份图纸走进铁作坊后，猜到了薛澈的身份。</p>
苏知知这丫头的没错，人年纪大了，哪怕忘性再大，也会记得以前的事。</p>
看见薛澈胸口那块玉的时候，多年前的一切场面都在眼前交织</p>
魏大栓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p>
一睁眼，就看见窗外还未暗下去的天色已经挂上了两三颗忽明忽暗的星。</p>
整个人间在将夜未夜的时候，都安静得像一潭深蓝的湖。</p>
他从床上坐起来，看见薛澈的身影就坐在几步之外的书桌边，正在一盏油灯边看书。</p>
那是个的身影，看书的模样聚精会神。</p>
魏大栓回想一下，觉得薛家祖孙几代，好像都是很认真的人，做什么都全神贯注奋勇直前。</p>
他看见薛澈脖子后颈露出一截挂玉的绳子，再看看这孩子的后脑勺，和薛峰时候有点像。</p>
他之前一直没有发现过，现在则觉得怎么看都像。</p>
魏大栓想张口什么，发现嗓子干得发疼。</p>
“魏爷爷，你醒了？”</p>
薛澈听见动静，顺从脚边炉子上的茶壶中倒了碗热茶送过来。</p>
“魏爷爷，你先喝点水。”</p>
魏大栓接过碗，大口大口地灌茶水。</p>
他从年轻时就这样，不懂什么品茶品酒，只知道渴了就大口喝。</p>
喝完了水，觉得干痛嗓子好了许多，整个人也平静下来了。</p>
魏大栓看着眼前的孩子，见他的眼睛澄澈清亮，不染风霜血腥。</p>
他不知道为何薛澈会流落到这一方山头，但他回忆这些日子的观察，他能确定薛澈在这里很安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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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郝村长外，山上众人应当不知道薛澈的身份，魏大栓也不打算挑破。</p>
魏大栓：“阿澈，我这是在哪？”</p>
薛澈：“你吐血晕倒了，村民们把你送到虞大夫这了。”</p>
魏大栓撑着身子下床。</p>
薛澈的目光略过魏大栓脚踝裸露的皮肤:</p>
“虞大夫你和胡人交战过。”</p>
魏大栓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看着薛澈：</p>
“是啊，我以前在西北与胡人打过仗，与薛鸣都一起打过仗。今天我拿着兵器图纸去找郝村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以前打仗的事情，身子有些难受，给你们添麻烦了。”</p>
薛鸣？薛澈眼睛瞪大了点。</p>
那是他只在祠堂牌位上见过的曾祖父名字。</p>
魏大栓对薛澈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像爷爷看着孙子一般：</p>
“你若是有兴趣，以后我给你讲讲以前在西北打仗的事情。”</p>
薛澈点头，当然是有兴趣的。</p>
魏大栓站起身子，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p>
“无涯师傅给你打的那把剑太重了，我这几日有空给你做一把木剑，等你大了些再换铁剑。”</p>
“谢谢魏爷爷。”薛澈觉得魏爷爷醒来后，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很亲和。</p>
“爷爷！爷爷！”魏七从外边跑进来，紧张地抱住爷爷，“爷爷你怎么样？”</p>
魏七从制墨作坊下工回来，身上还沾着烟灰。</p>
他今天白日听爷爷晕倒了，急急忙忙来看过一次，但爷爷那时候还没醒来，虞大夫没有大碍，让他晚上再来接爷爷。</p>
魏七只有爷爷一个血亲，很担心爷爷出事情。</p>
魏大栓拍拍孙子，眼角笑出褶皱：</p>
“阿七，爷爷没事，就是吐了口淤血，身体好着呢。”</p>
魏大栓和孙子走出了虞大夫的院。</p>
魏七非要背着魏大栓走：“爷爷，我背你。”</p>
魏大栓拗不过孙子这犟脾气，只好让孙子背着了。</p>
魏大栓趴在孙子的背上，这才感觉到当年他抱在里拉扯大的孙子，如今已经有了宽阔有力的肩膀和结实的身体。</p>
“昭庆八年了，阿七，你十七了吧。”魏大栓抱着孙子的肩膀。</p>
魏七长大了，可是在爷爷面前还有点像孩。</p>
他背着爷爷，气呼呼地埋怨：</p>
“爷爷你吓死我了，好好的怎就晕了？你是不是馋嘴，摘了什么有毒的野果吃？村里现在吃食够，爷爷你别乱找吃的了”</p>
夜色漫过头顶，却一点都不黑。</p>
又圆又大的一轮月亮升起来，把整片山坡都照得很亮。</p>
祖孙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影子背部隆起一块，好像一只直立乌龟的影子。</p>
魏大栓想起，十几年前，他就是这样背着孙子在夜里逃跑的。</p>
背着熟睡的孙子，也背着一身罪孽。</p>
魏七还在叨叨：</p>
“爷爷，我还以为你”</p>
魏大栓笑着在魏七后脑上敲了个栗子：</p>
“阿七放心，爷爷还不会死嘞。”</p>
“呸呸呸！不这个字”魏七急得都要跳起来了。</p>
“好，不，不了。”魏大栓不话了，只看着地上的影子。</p>
如水的月光浸湿他面上的皱纹，他的整张脸都湿漉漉的。</p>
他原本以为逃上黑匪山后，他的报应终于结束了。</p>
可今日他才明白——</p>
一次次死里逃生，不是因为上天眷顾，而是因为他在人间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没赎完的罪。</p>
因果轮回还没有结束。</p>
在此之前，他不会倒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