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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2章第42章

    昏黄的日色柔和了她白日里耀眼的明丽,令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娇怯的柔色。腮边那滴泪欲落不落,踟躇着像是在洞口犹豫的蛇。

    李勖心里想着温衡那个以逸待劳之计,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日落,月升,烛火熄灭,纱帐落下,夜静无声。

    此时的京口温度宜人,不凉不热。李勖谨慎地靠着外侧而睡,为枕畔之人让出了大块床榻,她脚舒展地翻来滚去,似是仍有心意不平,冷不丁地发出了一声轻哼。

    李勖心中一动,这个“哼”大约就是蛇要出洞的迹象了。

    果然,接下来便听她娇声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了!”

    质问的口气,细听之下还有些气急败坏。

    黑暗中李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一勾,并不转身看她,只平静道:“你怎么了?”

    他那宽阔的肩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思,韶音的眉皱得更紧,又哼了一声,“不想知道就算了!”

    李勖没做声,只听她气呼呼地又翻了个身,随后使劲地蹬了两脚被子,接着便一下下地抽起了鼻子。

    “我没有不想知道”,李勖伸臂将她翻过来,“怎么哭了?”探过去,满脸的湿意。

    她打掉了他的,双捂着脸呜呜咽咽地控诉,“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李勖被她指责得有些莫名,在心里反省了一通这几日的经过,到底没想出个头绪,只得心询问:“我做了何事惹你如此生气?”

    她听了这话哭得愈发委屈,虽一句话都不,每个音节却都是“你自己不知道么,你还好意思问!”

    李勖叹了口气,“是我不好”,轻轻揉了揉她乱蓬蓬的脑袋,“你若是实在难受,我便将肩膀借你用用,好么?”

    她的抽噎停了一瞬,擡起一双朦胧的泪眼诧异地看着他,鼻尖和嘴唇都哭得绯红。李勖垂下眼帘,轻声补充道:“就像上次那样,没有别的意思。”

    韶音没有好,也没有不好,只是又哼了一声。

    李勖一时拿不准这个哼的意思,便试探地将放在了她的肩上,她不用他用力相拥,自己便翻滚进了他的怀里,脑袋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用他胸口薄薄的中衣蹭起了眼泪和鼻涕。

    被他这样抱在怀里,韶音忽然便觉得好受了许多。

    李勖的臂僵硬地维持着一个松松的环抱,温先生的“徐徐图之”和“稳扎稳打”支撑着他,他不敢将她搂得太紧。

    “近日军务繁忙,总是早出晚归,一时疏忽了你,实在对不住。”李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低哑,“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我,往后我会改的。”

    “没有”,怀抱中人鼻音浓重,听着委屈极了,“要怪就怪你太好了。”

    李勖琢磨这话的意思,一时不知该不该欢喜,只好诚实道:“我不明白。”

    韶音咬着唇在他怀里蹭了蹭,“你还欠我一个条件呢,我若是了,你可不能不理我。我在这里连一个能心里话的朋友都没有,四娘太,阿筠和阿雀也不能完全懂我的心意,只有你一人可以这样的话。”

    话落之际,脑后的发被人轻轻地抚摸,他的下颏垫到了她的额上,胡茬略有些扎,“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是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口齿清晰地讲述心事。香囊中的独活草,阿泠表姐的信,此际的种种不适,往后的一应担忧,闺中的无忧时日,郎艳独绝的王氏九郎她毫无隐瞒,一桩桩一件件给他听。

    李勖静静地抱着她,终于明白她方才在哭什么,原来她还没有放弃离绝的念头,还在回与不回之间、在自己的夫君与表哥之间犹豫不决。

    她拿不定主意,竟然还想向他问计!

    这太荒唐了,她若是帐下一员,胆敢临阵犹疑,还大言不惭地坦露心迹,他必起刀落,将其一刀斩于马下,绝无半分软。

    韶音忽然发觉他已将自己搂得很紧,几令她喘不过气来。

    “李勖,你松开,弄疼我了。”

    “别动!”他沉声喝道,臂膀牢牢地钳着她的腰身,胸膛坚硬而滚烫,如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令人难受。

    韶音嗅到他身上异样的气息,被他这句话吓得不敢再动,只声道:“不是好了不生气的么?”

    他没理她,顾自陷入了极长的沉默,黑暗中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放,下的力道极大,像是克制在将她撕碎的边缘。

    韶音不敢再话。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她能感受到他一下下有力的心跳,一个念头忽然跃上心头:他的心也会觉得疼么?

    这念头刚一起,她便忽然有些后悔了方才那番话。

    良久,他缓缓地松开臂,终于放开了她,再开口时的声音已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了。”

    入睡之前,二人已分别躺在了各自的位置,中间像是隔了一扇无形的屏风。

    李勖告诉韶音,“我有要事与太傅相商,此事绝密,万不可外泄,因此需要逢春亲自跑一趟。他后日一早便会动身,给家里的礼我已着人备好了,你看看有无不妥,还需要添些什么,都一并置备了吧。”

    他备下的礼虽算不上贵重,却件件合宜,一看便知是用了心的。家中各房的叔伯、母家的众位长辈,每个人都没落下,依照他们各自的喜好,相应地备了体面的拜礼。

    谢王两家人口蕃盛,光是祖先世系、官职流品、姻亲避讳这些琐碎之事便形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叫做牒谱学。有人穷经皓首、专鹜此道,凭借着对世家大族牒谱的了解为人献策,竟也能谋得个一官半职,甚至青云直上,可见此中事之繁杂。

    寻常外人不知大族底细,很容易在礼数上犯错。李勖不光将这些弄得一清二楚,还将每个人的喜好都掌握得大差不差,可知是费了不少功夫。

    他日日忙于军务,又不是个喜欢交际之人,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么周全妥帖的。

    谢候动身这日多云少风,码头附近的浅滩上已遍布着大大的战船,桅杆、风帆被拆卸下来逐一检修,有的船舱被整个倒扣过来,从底部修补漏水之处。

    成堆的木料被油纸盖着,有的已经泡好了桐油,很快就会成为舱中的一块底板或是船舷上的某个部件。

    新*木与油漆的味道盖过了江畔的腥风,闻起来令人心口不适。乒乓的敲击声如同紧急的鼓点催着征战的时辰,京口人早习惯了这样的声音,都知道大军出征之日不远了,韶音却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场景,忍不住一看再看。

    李勖曾饶有兴致地为她讲述过这些战船的种类,她当时听得昏昏欲睡,却还是记住了其中一些。

    那起四层、高十来丈的楼船是八艚舰,可容纳千人或载货万斛,供大军渡江之用;那衣牛皮、上饰狞厉彩绘的船只分别是青龙舰、白虎舰,船舷两侧设有雉堞,弓箭可凭借女墙射击、掩护;那些体型狭窄的灵便快舟也都有各自的用处,分别呼为苍隼、先登、飞鸟,不一而足。其中遍体红赤者便是李勖最爱的赤马舟,据此舟行进时轻疾迅猛,一如骏马飞驰。

    这些战船不知已服役了多少年,身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箭孔和刀斧砍斫后的痕迹,一艘赤马舟的尾部已被大火熏燎得焦黑,不知还能不能再用了。

    木石尚如此,何况血肉之躯。

    李勖已走上了甲板,只留给韶音一方宽阔的肩背,他轻声与谢候了句什么,末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尊玉贵的少年郎君早已在心里崇拜起了这位草莽出身的姐夫,头一次受他之托便领了份这么重要的差事,虽然只是送信,可信中的内容却举足轻重,他激动得涨红了脸,眼角眉梢俱是意气风发,一时没有留意到阿姐和姐夫之间的异样。

    他那条油漆彩绘的舴艋舟崭新得与码头上的战船格格不入,李勖准备的箱笼堆了大半条船,每一件外头都裹好了防水的油布,细致地做了编号。

    韶音的目光从这些东西上面一一掠过,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这些东西想要置备齐全,没有个十天半月是不可能的,李勖提前教人准备下了这些,或许一开始并不是为了谢候这次的行程。

    新婚之夜,韶音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于他,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多什么,当即便同意了。或许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她是认真的,想的还是三月之期一到便双双归宁,因此才提早置办了这么多的东西。

    东方现出曙色,晨雾将歇,正是当风鼓棹的良辰。

    李勖大步返回岸上,目送着谢候的舴艋舟顺水而去。他的密信很快就能抵达建康,谢太傅一定不会拒绝他的提议。

    韶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眉眼,他没有看她,她便主动往他身旁挪了两步。

    李勖没有牵住她的,只是攥着她的两条细胳膊,直将人一把托上了马车,随后翻身上马,沉声道:“营中还有事,便不送你了。”

    韶音望着他的背影咬住了下唇,趁那汗血宝马未扬蹄之际,忽然跳下马车朝着他紧追了几步,一伸拉住了他马靴上的箭环,“李勖,我想阿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