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3章
皂囊尺把长,呈长条状,一看便知里面盛着个有棱有角的封检。
“写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竟然还要皂囊重封。”
韶音腹诽着,已经摩挲上了囊袋收口处那方醒目的印文:会稽都督之印。
新晋会稽都督日前走马上任,正是自家郎君李勖。
冯毅在西线接连失利,前脚丢了历阳,后脚又失了整个豫州。司马德明眼睁睁地看着何穆之的大军一点点逼近建康,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日之内连发三道诏书对冯毅严加申饬,又从徐、兖二州紧急调遣了五千人马前去支援。
然而各州守军多是老弱病残之属,即便剔除了那些实在不成样子的、额外新补进去些壮年吏役,依旧是一群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除了擂鼓助威以壮声势外,当不得什么大用,更别提扭转乾坤。
紧要关头,会稽王撑着口气给爱子出主意,一番感时伤事、感慨良多的交待浓缩起来不过俩字:换帅。
德明愁眉苦脸道:“临阵换帅,必致朝议纷纷,为之奈何?”
会稽王勉强咽下喉头涌上来的几口老血,自觉仅剩的半条残命又去了大半。喘息一阵后,声音听起来倒格外平静:“宁馨儿!动动你的脑子,冯毅有个好岳家,李勖就没有?去寻谢津,他自有办法!”
德明恍然大悟,当即卑辞厚礼,亲自到谢府拜会久未谋面的谢太傅。
那日虚静台烟气袅袅,满室芝兰香气,谢太傅宽袍大袖,意态闲适,望之一如世外之人。
听德明了来意,他一时也不置可否,只摇着麈尾淡淡道:“谢津如今是个闲散之人,莳花弄草、调香烹茶而已,于朝政庶务早就封心,承蒙陛下不弃,这才担着个太傅的虚名。郎君柄国之臣,心中自有韬略,用谁、不用谁,想来皆是为社稷之故,谢津岂敢妄言。”
“太傅自谦了!”德明将笑堆满了脸,心里直恨得冒烟:老贼拿腔作调,倒是会摆谱!
“太傅肱骨之臣,社稷之镇山石也!我大晋的江山可以一日无德明,不可一日无太傅!眼下朝廷背腹受敌,西有何逆,东有道匪,子虽呕心沥血、苦苦支撑,到底经事甚少,不怕太傅笑话,近日实在是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
德明将姿态放到了地上,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愁眉苦脸的模样,看着倒是比谢太傅还要老成几岁。
谢太傅慢悠悠地品茶,口微啜,草木之精华半点都不糟蹋。
见他始终没有接话的意思,德明只好将撂到地上姿态又往坑里埋了几寸,上赶着将话往前递。
“头前是德明看走了眼,如今想来深为懊悔,所幸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若李将军能尽快平定匪乱,开赴东线都督全局,想来何逆早晚必除,我大晋子民亦可高枕无忧。”
谢太傅这才点点头,亦叹出了一口忧国忧民的长气,“郎君所言甚是啊!只是匪众顽固,又极擅妖言惑众之术,虽只剩残兵败将,病根却埋得深广,一如陈年疮痈,短时内恐怕不能一举拔除。”
德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贵婿仁恕,怀着招抚纳降之心,这匪患自然是难以根除。”
李勖只带着一千人上阵,几天就把长生道三万大军打个七零八落,如今匪徒被他打得只剩下了不足三千残余,他却又忽然打不动了。
三天一胜,五天一败,打得忸忸怩怩、欲还休,知道的是杀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调情。
德明心底有气,实在忍不住,因便顶了这么一句。
谢太傅闻言不禁呵呵地笑了几声,亲为他斟了一盏败火的陈皮松针茶。
“老夫一介腐儒,哪里懂得什么将兵却敌之道,若是婿贻误战,以致浙东之乱久不能平,郎君还是趁早另换良将为宜。我大晋在尊君和足下治下人才济济,想来必定不乏将才。至于婿之罪,还望郎君秉公论处,谢津绝无二话。”
德明这会儿终于体会到了几分会稽王的感受,怄得几欲吐血。
但凡有一麟半爪的良将可用,他也不会到这里来低三下四地求谢津!
困守在临海郡的长生道匪如今是不停地往外放消息,到处扬言李勖有不臣之心,虽则王微之以此为借口不教李军入城,司马德明却没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匪徒之所以如此,便是被李勖打怕了,若是朝廷真撤回李勖另换旁人,那便是中了他们的奸计。
等到长生道匪重新占领三吴,那时候才真的是背腹受敌。
德明心里将谢津老匹夫恶狠狠地骂了一万遍,猛吞了几大口苦茶,这才重新堆起笑脸。
“太傅哪里的话,李将军能征善战,人所共睹,子也不懂排兵布阵,方才不过随口一,太傅莫要多心。”
“依老朽之见,浙东久不能平实在是另有缘故。”
谢太傅麈尾一摇,掀着眼皮看过来。
德明撂下茶盏,摆出个虚心受教的姿势,“还请太傅赐教。”
“道理再简单不过,人少啊!”
“那依太傅的意思,多少人才能将临海攻下?”
谢太傅微笑着朝他亮出掌,抚琴调香的五根指头白皙修长。
德明两只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五根指头,一时险些盯出斗鸡眼来。视野晕眩之间,恍惚见那指头上依次写的是:会稽!新安!东阳!永嘉!临海!
谢津这老匹夫是在为他女婿讨要会稽都督之位!
他之前一直不吭不响,虽也上表保荐过族中子侄,但相较于上蹿下跳的高陵侯而言,俨然已是一副不争不抢的姿态。
德明私底下还曾与幕僚过,王、谢、庾、何这几家轮流与司马氏共天下的士族之中,当属谢氏家风最谦抑,最懂得明哲保身、大局为重的道理。
哪成想,这老匹夫不是不争,而是一直冷眼看热闹,静静地等着自己往他嘴里送!
德明见识了一遭人间险恶,自觉是重新认识了一回谢太傅,识出了他的真面目,为国事鞠躬尽瘁之余不免又想到谢太傅的爱女,那个远在京口受苦的绝代佳人。
可叹那样一个秉性纯善又活泼可爱的女郎,怎么竟就有谢津这样老奸巨猾的阿父,又嫁了李勖那般诡诈跋扈的夫婿!
上次顾章回来禀报之事他只信一半,不消细想就能猜出另一半,合二为一后,将事情的全貌再清楚不过:定是李勖那厮大发淫-威,严加威胁,她迫于无奈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的。
唉,世道无常,可怜佳人!
也不知她夜深人静独坐妆台时,看着那只玉兔捣药的香合,可否会记起自己这个昔日与她心心相印的情郎。
嗟乎!
德明肺腑里充盈了诗情,索性将军情文函统统扔到一旁,大案上铺开缣帛,浓墨饱蘸,不消片刻落下一首情真意切的西洲曲。
德明要从徐州抽调两千州军支援冯毅,虽是老弱病残,到底也教韶音心底不大痛快。
好在李勖如今总算得到了应得的职分,她看着那囊袋上大大的印文,嘴角便不由得向上翘起。
“取裁纸刀来。”
阿筠早将一方雕着玉兔捣药的盒捧过来。这盒子俗气得紧,作香盒不伦不类,作针线笸箩又太,放些裁纸刀、碎布头、缺角铜钱等零碎杂物倒还合适。
皂囊里头果真是一只封检,刚露出个头,韶音便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阿筠阿雀两个对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悄悄地避到了外间。
封检以寻常松木制成,上刻三道沟痕,分别勒着三圈绳索,是为三缄其口,绕回来打个结,再以火漆封住,上面依旧是钤着一印,这回却是私印,写的是“李勖之印”这四个字。
中规中矩的封检,与寻常所见并无二致。
唯一不同处便是那绳结。
韶音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腰间,只见那盈盈之上玲珑缠绕的如意结正与封检上的这个别无二致。
这如意结巧美观,打起来却格外繁琐,解起来亦是颇费功夫。
他头一次不得要领,险些将她的衣带扯断;第二次便学会了单拆解,次数多了,竟就学会了打。
分别那日,他在枫林中一件件为她穿衣,最后便在腰间亲打了一枚如意结。
自然,没过多久,一回到府中,那结又被他自己拆开了。
韶音想着李勖那骨节分明的指,想着那略微粗糙的指腹,想着他如何将细细的锦绳缠绕其上,又是如何挑弄,拨动,研磨,探索,出入脸便腾地红了,咬着唇声骂了句莽夫。
火漆剔除,绳结解开,封检开启,里头是一封帛书。
抖落开来,熟悉的字迹依旧无章无法,个个斗大,倒是气势十足是以那些不堪为外人看取的直白之语便格外醒目,无遮无拦地撞入了眼帘。
韶音一下子捂住脸,羞臊得没法面对一室明晃晃的雪光,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好笑,胸脯嘭嘭跳得厉害。
他在信上:
“初雪之日思卿如狂,夜间辗转难眠,盼梦中一见,不得。”
“晴雪之日思卿如狂,夜间辗转难眠,幸有卿临别所赠软罗在,聊以。然营垒挨挤,声息可闻,未免有失体统,不成。”
“新月之夜思卿如狂,忽闻卿以郎君相唤,坐起四顾,帐中空无一人,唯有残灯摇曳。原是风吹雪霰之声。恨不能劈风斩雪。”
“月圆之夜思卿如狂,想卿卿同时思我,心事无寄,枕席寂寞,恨不能飞越关山,直入罗帷,怜卿慰卿,亲卿爱卿。”
“残月之夜思卿如狂。灯下读尉缭子,字字皆从卿卿处受教,字字可见卿卿。流光飞度,屈指三十六日矣!一夜止读三行。”
自然,他亦细细问了寒温、嘱了冷热,又言简意赅地陈自己“一切都好”,让她“勿念”。
然而字里行间到处皆是“思卿如狂”,本是文辞孤陋,无意间竟成铺陈,韶音的心便被他铺陈得乱了又乱。
扑到柔软的锦被上,翻来覆去想个没完,又将这信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一想到他那么个沉稳威重之人,竟然会出“思卿如狂”这般的狂浪之言,又不知从何处学了“枕席寂寞”这样的浮浪之语韶音便觉得浑身发烫,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羞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从前亲密时虽也偶有几句狎亵之语,却也不似这般露骨。
想着又实在忍不住笑,笑着笑着便又闭上眼睛去想:他写信时该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那些“辗转难眠”若是教底下的将士们知道了该如何得了!
韶音一时间有点想象不出来李勖思卿如狂的模样,卧榻上滚了半晌方才又重新坐起,略去那些狂话又看一遍他的信,这回却惹出一肚子气闷。
这么长的帛书,斗大的字铺陈开来,拢共也没写几句话。
“一切都好”到底怎么个好法,吃的什么,睡在何处,可有冬衣,可曾受伤该的一句都没,还教她“勿念”,如何能不念?
韶音的气一上来,给他回信的念头就熄了。
如今长生道匪躲在临海郡里老实得很,会稽五郡又有他这个都督坐镇,再是安全不过。
韶音拿眼挨个去睃那些理直气壮的“思卿如狂”,心里便定下一个主意:她决意亲自赶赴会稽,当面教训教训他这个口无遮拦的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