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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章第9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一完,屋里头似乎静了一瞬,接着才听见李都督沉声吩咐,“东西收下,人打发了。”

    “是。”

    卒子连忙应诺,倒退了几步,正要转身而去,脚步却又顿住。

    “等等。”

    叫住他的是一道懒洋洋的嗓音,音色本是清澈透亮,许是因早起的缘故,额外透出些许慵倦的媚意,听着无端教人脸红心跳。

    话的是个年轻女郎。

    这卒子早上才刚换的班,不知道昨夜里的情形,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就是一愣,心道李都督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女子,都他洁身自好,平素不沾女色,却原来只是以讹传讹么。

    转念一想,又觉得再正常不过,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李都督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人久不在家,身边没个人才不正常。

    卒子心里边浮想联翩,只听那女郎又道:“哪个孔家?”

    “呃是鲁郡孔氏,孔继隐家。”

    “哦,原来是他们家啊”,那女郎自言自语地了这么一声,接着又扬声问:“卢锋呢,他不在前头么?”

    卒子一听这话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卢锋可是李都督的心腹大将,这女郎怎么如此大胆,竟敢直呼卢将军的名讳,语气还这般地不客气,看来是颇受李都督的宠爱了。

    再一想前边候着的那位孔家女郎,卒子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

    他迟疑的功夫,里头的女郎已颇不耐烦,冷声道:“既是归还遗落之物,东西送到便罢了,又何必非要求见,卢锋没打发她走么?”

    “回女郎的话”,卒子的脑仁飞快地转了起来,“卢将军也是这么的,可是孔家女郎,她所送之物格外紧要,必得亲自交到都督里才放心,卢将军也是怕误了事,这才遣属下进来禀报。”

    他也是急中生智,将孔女那句“贴身之物”成了“格外紧要之物”,想来都督是能理会得他话中的意思,也不至于没法与旧爱交代。

    他自诩这话答得妙,正暗自得意着,隐隐期许起过后的褒赏,不防李都督竟十分生气,沉声斥道:“混账!什么女郎,听不出夫人的声音么?”

    卒子这一惊非同可,原以为是两个露水姻缘相互间争风吃醋,自己帮着打个掩护就过去了,殊不知来的却是正牌夫人。

    可夫人不是该留守在京口么,怎么突然之间就到了此处,事先半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这么看来,卢将军恐怕也是不知情的。

    这卒子并非京口旧人,而是李勖到会稽后新收编的府军,是以不曾见过韶音,更分辨不出她的声音。

    他心里忐忑着,人已经老老实实地跪了下去,“的不知,一时冒犯了夫人,请都督和夫人恕罪!”

    “行了,不知者无罪”,李夫人倒是通情达理,“你起来,到前头告诉孔女,就天寒地冻的,难为她一个闺阁女郎亲自走这一趟,教她喝盏热茶,好生暖暖身子,李都督沐浴更衣后就去见她。她若是问你,这话是不是李都督亲口的,你就是。听明白了么?”

    她吩咐得清楚,卒子听得也明白,却是不敢应——毕竟,李都督还没发话呢。

    “怎么,没听清楚,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话的还是李夫人。

    卒子偷偷咧了咧嘴,再不敢有半分拖延,赶紧高声应了:“听清楚了、听清楚了,的这就去,这就去!”

    韶音骑在李勖身上,将捂在他嘴上的拿下来,瞅着他笑。

    她本就生得厉害,加上这么个格外厉害的笑容,看起来愈发厉害了三分,李勖本是问心无愧,不知怎的,竟被她笑得有些心虚。

    “是帕子,就是你送我的那方,跑马时不慎落了,找了好几日也不曾找到,没想到竟被孔家人拾去了。”

    “那倒是巧了,会稽郡这么大的地方,李都督偏要到人家府上跑马。”

    “是因公干过到孔府,事毕以后,孔继隐见我没有合意的坐骑,便主动将他的爱马赠送予我。我不过是临出门时试了一遭,不成想就将帕子遗失了。对了!昨晚你来之时,我正在给你写信这件事,不信我拿给你看。”

    “谁问你这个了?”

    韶音一个指头戳过去,重新将他给按住了,上下睃他一身好材料,皱起鼻子道:“他们府里就没有旁的喘气之人了?遣谁送不成,偏要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过来,安的什么心?”

    “所以我才教人将她打发了。”

    “好啊,原来你知道她安的什么心!你到底对人家做什么了,平白无故的,人家凭什么又是送爱马、又是送爱女?你哑了?怎么不了!”

    “我——”

    李勖被她咬得闷哼了一声,解释的话全都憋在喉咙里,疼得直抽冷气。

    “你还笑!”

    这人浑身上下除了嘴软,其余哪里都是硬的,韶音咬得牙齿发酸,见他龇着牙咧着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笑什么笑,你呀!”

    “阿纨!”李勖坐起身,揽着肩将人抱住,“孔家于我有些用处,这段时日,我不能与他家断了往来。自然,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正所谓欲取先予,他们献上钱粮必有所图,我都明白。可是要什么、给什么,我心里自有打算,你要信我。”

    韶音自然是信他的。

    他没解释的时候,她便不曾疑心;方才解释了第一句,她就已经信了。

    生气却与信或不信无关,许是爱慕太过,只一想到有旁的女子也如自己一般爱慕他,她心里就醋海翻腾,若是再往下想去,想他心里或多或少也会对旁人起一丝波澜,哪怕是多看上一眼,她就难受得要命。

    “你听着,李勖,我自来是个心胸狭隘之人,闺阁中便被养得没有规矩,如今更是半分妇德都没有。我善妒,不止要你为我守身如玉,还要你为我守心如一;我又自私,活着不能容你纳妾,便是我死了你也不得另娶,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是为了攸关性命之事也不行!你记住了么?”

    李勖定定地看着她。

    她这番话得实在是蛮横极了,听起来半点都不像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郎,便是乡野户之女也要比她贤惠得多。

    如此一想,岂止是妇德,所谓妇人的德容言功,她还真是样样都不占。

    人女子有三从,曰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她却是有三不甘。

    一不甘父命,新婚之夜便搬出什么古礼来,要求三月试婚;二不甘后宅,无心打理中馈琐事,反倒将徐州治得井井有条;三不甘人下,此刻便衣衫凌乱地骑在夫君身上,蹙着两道长长的黛眉,将好妒得理直气壮。

    李勖心底漾出一股柔情,微笑着伸出去,轻轻捏她发皱的鼻头。

    从前一心建功立业,从未想过男女之事,及至应娶之龄,荆氏也曾做主为他相看过几家,那些女郎大致都如赵阿萱一般,容貌不错,性子温婉,与他算是门当户对。

    行伍之人莫不盼望着早些娶妻生子,好为自己留后,他亦不能免俗。可不知为何,真到了提及嫁娶的时候,心里总是莫名抵触,好像是隐隐有什么不甘之处,索性就将那些婚事一一回绝了。

    与谢家缔亲之后,他对谢女的全部期待不过是:明白事理,生儿育女。

    直到与她相识,他便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谢太傅怎么就将这么一个女儿许给了他,处处都是始料未及,又处处都合乎心意。

    原来早年间隐隐的不甘正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她。

    她每露出一点性情,他便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钟情的就是这般,与她表现的毫厘不差。

    而她,她不是为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不得不委屈求全,她最初是想一走了之的,最终却放弃了从前的生活,坚定地选择了他。

    饶是铁石心肠,亦觉刻骨铭心。

    李勖摩挲着眼前人微微发红的眼圈,心里默默道:傻阿纨,有了你,我如何还能看得上旁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只要你一个。

    可恨口齿不似笔墨,这样的话能付诸书信,却无法宣之于口。

    李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道:“你放心,我记住了。”

    韶音垂下眼,心里有点发酸,便将脸紧紧偎在他胸膛上,仔细听他的心声。

    李勖一下下梳理散落胸前的柔软长发,末了轻轻擡起她的下颏,倾身吻了上去。

    他虽不善言辞,却可以用其他方式向她表明心迹。

    他要她明白,此心坚定不移,无须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孔珧这盏茶吃了足有一个时辰还多。

    卒子回来便教人上茶,还天气寒凉,难为她跑这一遭,要她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阿悦悄悄问卒子,“这话可是李都督亲口的?”那卒子笑着应了句是,神情里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意味深长。

    阿悦不由大喜,觑着人走了,回头偷偷冲着自家女郎挤眉弄眼,孔珧瞪了她一眼,脸早红透了。

    她心里边不是没有疑惑:李勖那般不解风情之人,如何会出这样贴心的话来,就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还是,他其实是面冷心热,还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抑或者是,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了父亲的缘故才对她客气几分。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孔珧有足够的时间思来想去,坐立不安。

    就在她自觉快要煎熬得承受不住之时,李勖终于姗姗来迟。

    闻听门口一声“都督”,孔珧赶紧从坐榻上走下来,如预先想好的那般,将礼施得落落大方,眉眼低垂,含着恰到好处的羞怯。

    “夫人,这位是孔继隐之女。”

    头顶的声音温润柔和,像是李勖。

    孔珧一愣,缓缓擡起头来,视线沿着两挂并排而立的衣裾一寸寸上移,看到一对龙章凤姿的年轻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