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091章 第 91 章
    第09章第9章

    会稽郡人人皆知,王太守与李都督二人不合。

    个中缘由虽然是讳莫如深,有心人只要稍微打听并不难探知一二,这矛盾的根子系出在一位红颜女郎身上。

    表兄与妹婿之间水火不容,州府和督府两拨人马亦剑拔弩张。暗流一连涌动了多日,到今日终于浮出了水面。

    游食子弟纷纷奔走相告:“不好啦!王太守带着一大群武吏往驿馆去了!”引得街头巷陌骚动如潮。

    稍有些见地的人家生怕殃及池鱼,没一个敢凑这份热闹,闾里坊内接连关门闭户,临街的商铺也都早早卸了门板,挂上了打烊歇业的木牌。更有那高瞻远瞩、思虑周详者,干脆教家人收拾起行囊,预备城里一旦乱起来就跑去乡下避难。

    紧张的气息迅速在全郡蔓延开来,至傍晚时,李都督下榻的驿舍里竟传出了阵阵丝竹管弦之声,门口对峙的武吏和军卒也都散了开去。

    人们惊疑不定,有胆子大的率先出了门,到附近一打听,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关键时刻,有个排难解纷的调停之人及时赶到。

    此刻这人就坐在堂上主位,正是王太守的表兄、李都督的舅子,谢家六郎谢迎。

    谢迎此次前来是为了一件紧要差事,此事十分棘,头一样为难之处就是将王微之与李勖这二人延至一席。李勖倒好,关键是王微之,以谢迎对他的了解,要他与李勖把酒言欢怕是比杀了他还难。

    谢迎正为这事苦恼,可巧天助于他,不消多费心力,这两人自己就凑到了一块,尽管各自看起来都不是很愉悦。

    凑到一处就好,下一步便是服王微之,这才是此行最棘之处。

    谢迎为此打了一夜腹稿,几乎绞尽脑汁,就在见到韶音前的一刻还忐忑着,下一刻却如释重负:天佑大晋,阿妹既到,服王微之则胜券在握。

    谢迎将心撂回了肚子里,以长兄之尊稳稳坐上主位,自斟自饮了一杯后,笑着问分列左右的两位:“存之,九郎,二位皆是公务缠身之人,今日怎么有空会聚一处,可是平匪之事有了新的进展?”

    一句话问得王微之脸黑如釜底。

    先头那传话的青衣吏侍奉在他身侧,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直吓成了一个斗鸡眼,生怕太守的怒气撒到自己身上。

    盯梢的人,孔女从驿舍出来时十分不对劲,走路打晃,似乎双腿发软,眸中盈泪,看着似有娇弱不胜之状。这番言传由他意会,扼要地转述给了太守,太守顿时勃然大怒,因便有了午后那场兴师动众的捉奸。

    太守虽气昏了头,依旧记得捉奸捉双的道理,教人半途将孔女劫住,直接五花大绑到了驿舍门口。

    “长身贼!”——这是王太守为李都督取的别号——“做下这等好事!”

    李都督很快从里面出来,其时穿了一身靛色便服,头顶未曾簪冠,两鬓的黑发略有些凌乱,腰间革带亦束得松垮。

    这副模样落到王太守眼里,直将他一张玉面气得黑了又红、红了又青,简直惨无人色,指着人破口大骂:“负心的草鞋奴!忘义的彭城狗!她待你一片真心,你竟这般对她,就不怕天谴降临,教你沙场上身首异处万箭穿心而死!”

    李都督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是身后忽然闪出来的李夫人直接皱起了眉头。

    “王微之,你在这里发什么疯!”

    李夫人老实不客气地直呼太守大名,王太守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神色极为复杂。

    李夫人似是嫌他之前的话不吉利,一句话之后,她又朝着王太守连啐了好几口。

    吏当时偷眼望去,只见太守的脸色已惨白如纸,整个人似有娇弱不胜之状,令人不忍卒观。

    好在这场误会最终无兵而解,只是可怜那孔女,好端端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卷到这么一件事里,本身就已经够不光彩,又被五花大绑着任由观摩,眼瞧着便有了痴傻之状,两眼直勾勾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还是李夫人动了恻隐之心,教人给她松了绑,又派了一辆并车将人给送回了孔府。

    再往后,谢六郎便恰逢其时地来了。

    王微之缄口不答,李勖道:“王太守甚是关怀在下的安危,这驿舍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劳动得他屈尊移驾。”

    “彼此彼此!”王微之响亮地嗤了一声,“李都督新官上任三把火,把把围着太守府烧,才几日的功夫,不唯府库的卫士换了一批新的,就连王某下榻之处也多了许多生面孔。郡中大事情,无论分内分外,李都督都要操心过问一二,这番心意,王某铭感五内!”

    他得激愤,却也句句非虚。

    谢迎轻咳了一声,打起了圆场:“存之初次履职,文牍庶务难免生疏,于职分上想必也有一些模糊不清之处,所幸你们二人是兄弟,既是一家人,误会开了便好。”

    着看向李勖,眼神示意他敬酒。

    李勖笑笑,坐直了身,朝着王微之道:“表兄宽宏,李勖敬你。”

    王微之斜了眼他中的茶盏,没吭声。

    韶音自斟了一觞酒,“表兄有所不知,存之不能饮酒,只能以茶相代,阿纨与他一道敬你。望表兄宽宏大量,不计较我们从前不周之处。”

    王微之看着她持觞的一只玉,半晌没动,良久以后忽然一把推开觞,喝令换上大碗,之后将满满一碗浊酒一饮而尽。

    谢迎心里一松,面露笑容,跟着陪了一觞。一杯落肚后,又长叹一声道:

    “西线节节败退,日前已有一股何军打到了白石垒,再往前几十里就到了石头城!最后虽被官军击退,算是有惊无险,可照我看来,若是一直这么打下去,何军攻入建康不过早晚而已!近日朝中也是人心惶惶,已经有人上表陈请迁都三吴,庾氏、顾氏几家态度暧昧,似乎也动了迁都之念。”

    “荒唐!”王微之将酒碗重重撂在案上,“建康一旦攻破,三吴能守几时?这还只是其次,眼下何逆刚起,益州、梁州便蠢蠢欲动,观望之意再明显不过,只怕迁都的风声一出,这些人便会立即割据自立,届时整个大晋就会分崩离析,不战而亡!”

    “是啊!”谢迎点点头,“迁都的确是下策,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难道能眼睁睁地等着何军打过来?”

    他着又看向李勖,“存之以为如何?”

    李勖笑道:“迁有理、不迁亦有理,某一介武夫,不懂社稷之事。”

    “得好哇!”王微之骤然接话,“我观阁下所作所为,胸怀中确乎不存江山社稷。”

    李勖颔首,“李某胸怀里只有带兵打仗。”

    王微之酒气上脸,闻言不由讥讽道:“长生道匪龟缩于临海,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士气萎靡,李都督如今握浙东五郡兵马,却是迟迟打不下来,胸怀里还真是只有带兵打仗!”

    韶音刚要反驳,被李勖用力握了握,到底没做声。

    王微之盯着他们二人案下交握一处的,双目被刺得狠狠一痛,仰头又干了一大碗酒,撂下酒碗时已是面色虚白,双目通红。

    他的酒量其实远不及谢家兄弟,莫千杯不醉的谢迎,就连韶音也是比不过的。旁人越喝脸色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色越白,像这样青白交错,双眼发直,那便是已濒极限了。

    韶音的微微动了动,李勖一下子用了力,铁钳一般,将她攥得不能抽离分毫。

    看他,他神色如常,从容为她拣了一箸炙肉。

    谢迎见王微之嘴不饶人,李勖又一味装傻,心里不禁暗暗着急,思来想去,索性便将话挑得更明白些。

    “为今之计,只有换下冯毅,改由存之领兵,危局或可逆转。”

    “好啊”,王微之向后靠在凭几上,乜斜着眼笑,“李都督安心去打何穆之,临海的残匪交给王某即可。”

    李勖擡眼,“你?”

    王微之心底那股怒火蹭地一下窜了上来,一瞬间恨不得将对面的武夫置于死地,千压万抑方才勉强忍下,握笔的双已发出了咯吱咯吱的骨节之声。

    谢迎赶紧走下坐榻,挡在两人中间。

    地当间来回踱了几步,谢迎沉吟道:“不瞒二位,我这趟动身之前已经拜访过舅父,舅父的意思,与我阿父是一样的。国之不存,家之焉附,我们自家人一切都好,当务之急是击退何氏,匡扶社稷。”

    门阀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各家此消彼长,大致平衡,谁若是想破坏了这份平衡,必然招致群起而攻,譬如当今的何氏。

    反过来,一旦何氏篡位,平衡打破,各家也就没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过。

    所以,不是谢家逼着王家放弃浙东,而是时势逼人,不得不如此而已。

    这个道理,谢迎相信王微之明白。

    “我道六郎是来干什么的,原来是给他做客,要赶我走的!”王微之又饮了一碗,之后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得一个徐州还不够,还要将浙东五郡一并吞入腹中,今日我若是不答应,你们便会继续拖延下去,对么?”

    谢迎默然无语。

    李勖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想要马儿跑,就得教马儿吃草,先食其禄,后任其事,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么?”

    “人!”王微之勃然大怒,他已是彻底地醉了,或许是从刚入席那一刻就醉了,亦或是更早,从她喜结良缘的那一日起他就醉了,醉得风流尽失,气度全无,昏招频出,醉到一把将几案掀翻,踉跄着来到李勖身前,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李勖,你就是个乘人之危的人!”

    “你疯了!”

    韶音低声叱他。

    他的目光一触到她面上,人便愈发癫狂了,双用力握住她的肩,狞笑道:“阿纨,他能娶到你,不就是乘人之危么?否则,就凭他,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他怎配与我们同案而食!”

    “住口!你放开我!”

    韶音使劲挣开他,余光看见李勖的已经按在了环首刀上,刀锋出鞘三寸。

    王微之浑然未觉李勖眸中的杀意,被韶音推得向后一连趔趄了几步,扶着柱子才站定了,又放声大笑起来。

    “如今,他不止要与你同案而食,还要与你同榻而眠!阿纨,你抚琴时他可会踏歌?你出联时他可能答对?你起舞时他可有横笛?你作画时他可会题诗?阿纨,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是了,你是疯了,从前那些你通通都忘了,如今的你,满心满眼都是官位、地盘、粮草、租调、权力!你和他一样了怎么,我的不对?哈哈!我不过是了几句实话,你就听不得了,你要护着他,对么?”

    “李勖!”王微之挣开阻拦在身前的谢迎,又冲到李勖案前,盯着他道:“令阃如此维护,你满意了么?软饭之味可好,赘婿做得可还痛快!”

    “王微之!”韶音忍无可忍,使了大力将他推开,“你逼阿泠来劫粮草时,可曾想过她怀有身孕?你们凭本事争抢不过,便要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到底谁才是靠女人吃饭,谁才是人?”

    “你我是人?”

    王微之跌坐于地,失魂落魄。

    “对,你就是人,无能人!”面前那个与他一道长大、一道笑闹了十七年的女郎一字一顿地回答,“失信亭中,我郎君诛杀赵勇之时,你与冯毅了什么,难道你忘了么?天台山下,他领着将士们浴血奋战时,是谁紧闭城门不出,难道不是你么?”

    她向来是不过他的。

    可是今天,她只用一句话就教他一败涂地。

    王微之已经听不清她接下来又了什么,耳中只有四个字,如同磐石之钟、夔牛之鼓,嗡鸣不休:无——能————人——

    她他是无能人。

    她的对,不消她提醒,早在她定亲之时,他就已经觉得自己无能了。

    江上遇匪那日,眼睁睁地看着匪徒欲加凌辱,他却偏偏无缚鸡之力,那种屈辱的感觉就是无能。

    待到她为李勖所救,当着他的面,忘情地投入那人的怀抱时,他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无能。

    谁能想到,惊才绝艳的王家九郎,到头来竟是个无能之辈!

    到底是他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

    往事纷至沓来,教时空错乱,昼夜颠倒。

    王微之晕乎乎、踉跄跄地往回走,不知不觉间日色阴晦,如席大雪早已换了天地。

    他忽然想横笛一曲,摸腰间却寻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管平日从不离身的玉笛已不知被他丢到了何处。也许是在太守府那一摞山高的文牍中间,也许是在尚书台汪洋似的账册之上,也许,是在送她出嫁那晚的沉香密林之中。

    玉笛玉笛,连你也弃我而去了?

    王微之仰天大笑,落了满头满脸的风雪。

    谢迎看得不忍,过来扶他,他将人奋力推开,迎着大雪高声唱道:

    飞雪飞雪,纷纷何为?

    寒冬将尽,时不我与!

    流光流光,电电何之?

    顾我复我,与汝同归!

    没了玉笛,他还有一张绣口,还有一身无能无用的才华。

    谢迎不禁落下泪来,“九郎,你何必如此!”

    方才一席混乱,王微之与李勖之间高下早分。

    李勖虽寡言,每一句却都切中要害,引得王微之频频失态,以至癫狂错乱、口不择言。

    处于上风的明明一直都是李勖,引得阿纨挺身相护的还是他。

    谢迎在这一刻,真心实意地同情起王微之来。

    一片迷蒙之中,王微之仿佛看见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正撑着一柄油纸伞朝他而来。

    “阿纨!”他欣喜若狂,拔步奔向她,“你来接我了,这么大的雪,你怎么——”

    油纸伞移到他头上,底下露出一张关切的面孔。

    “原来是你”,王微之不由失望,接着又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雪,也只能是你了。”

    静书的泪水夺眶而出,无言撑起他的身子,一路扶持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风雪,又从风雪里走入太守府暖烘烘的卧房。

    “别走。”王微之拉住她,将她压在了身下。

    吻落下来时,静书浑身都在颤抖。王微之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女郎柔软的唇,奇异的触感如水一般温滑,亦如漩涡一般引着他寸寸沦陷。

    他哆嗦着去解静书的衣带,意乱情迷地呢喃:“阿纨,阿纨。”

    身下如水的女郎忽然变成了一块坚冰。

    她用双臂阻拒在胸前,冷冰冰地:“我不是她。”

    王微之惊讶地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出了是谁,目光里的癫狂又像是依旧醉着。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质问:“你就不能是她么?为什么,啊?你你是她好不好?”

    他的动作粗鲁起来,在身上气急败坏地啃咬。静书缓缓闭上了眼睛,流下两行清泪。

    王微之尝到满口咸涩,忽地起身,跳下了地。

    “你不是她。”

    “她在哪呢?”

    他边边往外屋走去,见到端着醒酒汤进来的默棋,眼睛顿时一亮,默棋惊叫了一声,被他按在隔扇上乱啃。

    很快,他又将默棋丢下,换上阿卮、阿茵、出岫、入风,再往后,连前院守夜的吏也不得幸免。

    头前传话那青衣吏被他啃得连声怪叫。

    “女人的滋味,男人的滋味,我都尝过了,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最终,王微之喘着气总结道,一屁股坐在地当间的红氍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老僧入定。

    阖府的侍女下人都离得他老远,生怕他什么时候再次发疯。

    只有静书和默棋两个,依旧坐在他身后,看着他默默垂泪。

    夜色渐深,王微之的酒终于醒了。

    “收拾行囊,回建康。”

    他沉声吩咐道。

    默棋惊讶地看着他,“郎君,现在还是深夜。”

    王微之转头看向深蓝色的菱花窗,轻轻“嗯”了一声,“夜深雪重,你们俩明日再启程不迟。”

    在两个侍女惊讶的目光中,他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江左多少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驿舍薄薄的土坯墙壁抵不住这般的严寒,几个火盆旺旺地烧着,空气依旧是冷浸浸的,凉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屋里最御寒的一尊火炉就在身旁坐着,韶音却不想挨过去,连话也不想多一句。

    方才在厅堂里声嘶力竭地了那么许多,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这会儿疲惫得懒待做任何事,只是闷闷地在榻上呆坐。

    出神的功夫,先是红了鼻尖,后又揣了,接着便觉出双足凉得发僵,想要盘在腿下。

    刚动了动,那火炉便自己移将过来,到身前了蹲下去,逐一剥掉她足上两只白绫韈,之后便将两只冰凉的脚丫往怀里带。

    韶音向后缩,他捉着不放,只好由了他。

    暖意自他厚实的胸膛渡到足底,再经腿一点点地蔓延上来,韶音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可心里还是堵的。

    那一点力气全用在了委屈上,便将眼眸垂得低低,浓密的睫毛挡在前头,是关门谢客的意思。

    他探过来,在鼻子上刮了刮,算是敲门。

    “你与他恶语相向,又教六郎拖他走,是怕我怒极伤人,对不对?”

    韶音撅起嘴巴,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醉酒失态,你看在眼里,心中难受。”

    “也不是难受,只是只是不大舒服。”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么,怎样才能高兴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知道。”

    韶音嘟囔着,发泄似的胡乱蹬了两下脚,他又重新将两只作怪的脚丫捉住,逐一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些嫌弃地“唔”了一声,评价:“酸臭。”

    “你才臭!”韶音撩眼瞪过去,“人家才刚沐浴过的,分明就很香!”

    李勖呵呵地笑了起来,“是么,让我好好闻闻嗯!果然是香的,一股酸香。”话落将两只白嫩的脚丫挨个亲了一口。

    韶音不由弯起了嘴角,很快又觉得懊恼极了,“别逗我笑,人家现在不想笑!”

    “人非草木,你们二人从一起长大,他从来都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过,你如何能心无波澜?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

    他的眸光柔和又锐利,像是一柄温柔刀,将心底沉闷发堵的一处撬开了一个豁口。

    韶音又“嗯”了一声。

    “的确是人之常情,其实我对孔女”

    “你敢!”

    韶音怒目瞪他,这才发觉他眉眼促狭,还是在逗弄她。

    “你怎么意思?”韶音忽然觉得理亏,人便愈发恼了,“你对她如何,怎么不下去?”

    “阿纨”,他笑着由她拧耳朵,“我也会在意,也会难过,我的心和你一样。”

    他的唇畔仍噙着个浅浅的微笑,左颊上的剑痕又凹成了梨涡,两道浓眉却紧锁着,眸光里悲欣交集。

    这样的神情与他那张坚毅的面孔格格不入。

    “你怎么了?”韶音放开,心忽然有些发慌,“你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看不出来吗?”李勖语气涩然,像是羞于启齿,“我是在向你乞怜。”

    “你”

    韶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垂下眼眸,声道:“你有什么可怜,你不是已经赢了么。”

    “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若非乘人之危,本是不配与你结为夫妇。”

    “他的话如何能当真?你——”

    他摇头打断,“抚琴踏歌,出联答对,起舞横笛,作画题诗,这些,我皆不如他。”

    “我又岂是在意这些的?”韶音的心也被他得涩涩然了,咬了唇又道:“你你莫不是在装可怜吧?”

    李勖忽地将头脸埋伏在她的怀抱里,姿势像是个大孩子。

    “阿纨,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兄*弟、表兄弟,他们今日面临的不过是兵临城下的恐慌,而你的郎君,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做的就是卖命的营生。每一次出征都是直面兵戈,用性命换前程。”

    “你这个做什么呀!”

    韶音的心酸软得一塌糊涂,嘴里埋怨着,已经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黑发。

    他的头发韧而浓密,发丝很硬,鬓角黑得发青。

    “你还要记住,在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胜过任何人,包括王微之,也包括你的父兄。”

    他甚少用这样口吻与她话,可是话虽得霸道,人却跪在身前,头紧紧依偎着怀抱。

    “好了好了”,韶音心底里蓦地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像是母亲纵容孩儿一般,她抚着他的脸,轻声道:“我知道了,我怜惜你好吗?”

    “冷”,怀抱中的男子得寸进尺,他身子明明热得像火炉,嘴上却连声呼冷,“抱紧我。”

    “抱着呢,还要怎么抱呀。”韶音无暇再想其他,不觉间已开始哄他了。

    两日后,建康旨意下达,封李勖为徐州刺史,兼会稽太守,都督扬州、徐州和浙东五郡军事,领二品车骑将军,使持节,总统东西两线平叛诸事。特命即日出征,不得有误。

    旨意下达之时,韶音正在花厅用饭,谢迎和谢候纷纷起身祝贺李勖。

    谢迎难掩激动,拍着李勖的肩膀道:“存之,社稷存亡全都系于你一身了!”

    李勖一笑。

    卢锋匆匆进来,眼见屏风后头还有两位谢家郎君,面上顿时现出迟疑之色。

    “什么事?”李勖沉声问。

    “属下有要事禀报,请都督移步。”

    李勖看了眼韶音,加重了语气,“就在这里!”

    “何穆之派使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