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章第95章
谢太傅一夜之间换了数次马车,每换一次,原来的马车仍照着原路行进。如此一来,自出了富春界后,前路怕是已有十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路上狂奔。
莫是孟晖,就是李勖亲自赶到,看到一路上愈来愈杂乱的车辙,恐怕也会晕头转向。
在这期间,韶音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车而逃,更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趁做下记号,然而知女莫若父,谢太傅当初既有办法防住她逃婚,这一路上便有办法将她看得严严实实。
最终,韶音也折腾得泄了气,冷眼瞅着谢太傅道:“阿父若把劫持女儿的本事用在战场上,区区何穆之岂在话下,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逼迫女婿出兵。”
谢太傅涵养甚佳,只将这话当做恭维听,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摇着麈尾回了一句,“阿父有这点本事就足够保住大晋的社稷了。”
气得韶音脸煞白。
谢迎这会儿没半点心思与父亲和阿妹笑,何穆之打到建康只在早晚,若是李勖真与他勾结起来,那建康无异于案上之肉,大晋的气数恐怕就真的要断送在这个寒冬,任是大罗神仙也保不住。
“李勖不会打建康。”
谢太傅受够了儿子脸上的疑惑之色,淡淡道。
“扶持何氏篡位,他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高官厚禄而已,这些东西,他不谋逆也一样能够得到。更何况,匡扶社稷、解救倒悬之功,无论是从实看,还是从名看,都比附逆强的多。”
谢迎心里也不愿意相信李勖会倒戈于何穆之,可是谨慎起见,也不能完全排出这种可能。
“阿父的没错,可阿父只想到了功,却未曾想到力。荆州兵强马壮,远非长生道匪可比,当年赵勇便是畏于与何氏争锋,不舍得折损兵马财力,这才临阵倒戈。”
谢迎想到谢候过的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继续道:“据我所知,存之作战向来是爱惜兵马,能取巧便取巧,鲜少以实力相拼。”
韶音本已气得不愿再话,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上攻伐谋,其次伐兵,怎么到阿兄口中就成了取巧!”
谢迎一噎,刚想教训她几句,被她一双雪亮亮的眸子瞪着,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了下去。
心道:阿父本想以美人计笼络李勖,如今看来,反倒是阿纨中了美男计,这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折田地,窝囊极了!
自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宣之于口。
“他不会,他不是赵勇。”谢太傅语气笃定,缓缓做出判断:“无须倒戈,只需见死不救,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见死不救”谢迎沉吟起来,“阿父的意思是,他想等到何穆之篡位之后再起兵?”
谢太傅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是啊,打着光复晋室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起兵反何,一旦事成,此功无人可匹,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统统都要排在李氏之后。接下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禅代自立了。”
谢太傅到此处笑了笑,感慨道:“’司马氏得国不正’,他读的书不多,倒是都读透了!”
这一番话之后,不只谢迎感到震惊,就连韶音也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在她心目之中,李勖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温存情郎,是护她容她的宽厚兄长,也是冒着箭雨将她从胡人里救出来的盖世英雄。
他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什么是想做的,什么是该做的。
自遇他后,人生豁然开朗,她发觉除了燕饮交游歌舞诗画以外,人生还可以有另一重开阔境界。
他像是一座山,巍峨,壮美,雄峙世间,令人一看到就觉得心安。
心安心安,是了,在他身旁总是心安的。也许正因如此,她差点就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出身寒微、一穷二白,只凭着一口刀、一个人就走到今日的草莽。
杀赵勇,夺京口,定徐州,诱道匪,得浙东这样的人岂能没有深沉的城府。
山也是陡峭险峻的,一不留神便会摔死人。
他的确亲口过野心,过江左这片天地太了,她当时意乱情迷地看着他,以为他想做的是第二个何威——赫赫方伯,北伐中原,收复失地,青史留名。
原来他还想更进一步。
韶音出神地想着这些,目光空空地对着虚空中的一点,似已失焦。
谢太傅眼见爱女这副呆呆的模样,心里好生不忍,叹口气劝慰道:“有道是’至亲至疏夫妻’,阿纨,你往后就懂得了,男子的心里揣着功业,绝不会如女儿一般耽溺情爱,你以为的无话不谈——”
“谢氏为何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呢?”
谢太傅的语重心长忽然被她打断。
韶音脸色仍是煞白的,眸光却已变得晶亮,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很快就接受了李勖的想法,忽然便觉得,那个位置由他来坐简直再合适不过。
“阿父!他做了皇帝不好吗?您既将我许配给他,正是因为赏识他、看中他,为何不能再往前走一步——辅佐于他呢?”
韶音整个人都被这个想法激荡得热腾腾了,长长的睫毛,两鬓柔软的碎发,连同耳垂上的细绒毛,一道在寒气里悄然舒张。
这回轮到了谢太傅发呆,他看着神态如狂的女儿,久久不出话来。
谢迎疾言厉色地训斥,“休要胡,你知道你在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韶音仍双眼晶亮地看着谢太傅,“阿父,如今皇帝衰微,郎君当政,将整个大晋搞得乱七八糟,您难道没看见么?德明这样的庸碌之辈尚可柄国,我的郎君英雄盖世,为何不能南面称帝?若是您助他一臂之力——”
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脸上,将余下的话打成了未尽的尾音。
寒风从车壁缝隙里钻进来,冰冷地吹在一侧脸上,好烫。
韶音试探地伸出去触碰方才被打之处,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太傅,许久后才缓过神来,轻轻道:“阿父打我。”
十七年来,第一次。
“阿父为何打我!”
韶音愤怒得不行,咬紧一口银牙,忍着眸中鼓囊囊的泪,脸红得像是斗鸡火红的冠。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打你!”谢太傅气得胡须颤,麈尾颤,声音也跟着颤,第二个巴掌也颤颤巍巍地伸了过来,却是悬在半空,再也下不了。
谢迎赶紧将父亲抱住,回头急声道:“清丈土地是事关阖族的大事,你既早就知道,为何不提前告知家中?寿宴上与李勖一起咄咄相逼,你心里可还有父亲!此事已令父亲伤心至极,他忍耐不与你计较,你怎的没有丝毫愧意!
阿纨,你莫忘了自己姓什么,’谢氏子孙,生来便享荣华富贵,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力’,这是你出嫁那日亲口所言,难道现在全然忘了吗?李勖今日便能对谢氏下,他日若真登临大位,他岂能容留我辈!”
“他不会的”,韶音哭着反驳,“他答应过我,只是收回我们多占的田地和奴仆,仅此而已!既是多占,本就该夺,否则州府何以自立,百姓何以安居,他有什么错!”
“他什么你便信什么?他若果真对你坦诚相待,荆州来使一事又为何瞒你!”
谢迎觉得王微之得没错,阿妹简直疯魔了,一面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快些软话,一面为谢太傅顺气,谢太傅却将他一把推开。
“他瞒不瞒我,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韶音不躲不闪,反倒迎上前去,将一张白里透红的脸高高仰起,“阿父打吧,您就算打死我,我也依旧这么想!”
“我好、好!我不打你!”谢太傅气得脱了力,颓然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喘息。
歇了一会,他重新睁开了眼,麈尾指着韶音,“糊涂东西,你既如此痴心,那便等着看,看何穆之攻破建康之前,他可会来救你!”
韶音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银针倏然钻入,先是微微一刺,接着便由里而外地起了钝痛。
果然是知女莫若父,谢太傅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句话便准确地戳中。
她自然盼着李勖来救他,却又不忍坏了他的打算。
左右为难。
模糊的视线之中,谢太傅的面孔渐渐变得平静无波,以至冷酷无情。韶音恨恨地用袖子抹了眼泪,忽然劈将他那柄秃了毛的老麈尾夺到中,一边哇哇大哭,一边撕了个稀巴烂。
凌乱的羽毛纷纷洒洒,皆被她扬散到了车窗外的寒风里。
中军帐内气氛凝重,一如外头铅灰色的天幕。
上首主帅的脸色比天色更难看十分。
孟晖跪在下方,额头紧紧抵着地;祖坤褚恭等将皆垂着首,温衡不在,这种时候,他们谁都不敢多一句话。
“孟晖无能,跟丢了夫人,造成如此被动局面,实在罪该万死!孟晖愿意领受任何责罚!”
李勖盯着中那片灰褐色的麈尾碎羽,抿唇无话。
良久过后,孟晖忽然擡起头,高声道:“蒙将军信任,两次将夫人安危托付于我,我却接连两次负托,如此无能辱命,还有何面目茍活于世?不必将军下令,孟晖自去领刑,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只盼与将军仍有聚首之日!”
话落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随后站起身来,拔步便往帐外而去。
“站住。”
李勖沉声叫住他,松开,那片麈尾碎羽飘飘而落,被炭盆上方的火舌一舔,瞬间化为灰烬。
“我教你起来了么!”李勖面上的阴郁一扫而空,转为凌厉之色。
孟晖膝盖一软,重又跪了下去,眼眶憋得通红。
李勖凝视着他,一步步走到他身侧,缓声道:“此事错在我未能及时发觉,怪不得你。”
“将军将军!”孟晖丈八大汉,竟然哭得涕泗横流。
李勖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威严地扫视重将,之后撩袍重新坐回上位。
“事已至此,诸位,咱们接下来便议一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