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骨雨伞在漆黑的夜色里被人执起,殿门被再次推开时,外面的雨停了。

    太妃殿内灯光幽微,千宁儿回来时,流穂已经跪在门口,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外的身影:“娘娘,奴婢没尽到应尽的职责,请娘娘责罚。”

    千宁儿缓缓的从她身前走过,在她面前顿住脚步道:“你不该找我求罚……”

    流穂深深将头伏在地上,千宁儿看了她一眼,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别跪着了,回去睡吧。”

    她完便往殿内走去,手中的雨伞早已不见,这个东西被人看过了,便不能再留在她身边了,只是可惜了上面的烟卷繁花,镜湖鸳鸯。

    自那以后,千宁儿每日也只在殿内走动,子翎偶尔抱着旭阳在她身边逗笑,旭阳要长牙了,整日里咿咿呀呀的淌着口水,她贴身的衣裳一天要换好几套,幸而宫人们给她做的衣裳多,身前倒也能时时保持大半的干爽。

    千宁儿看着旭阳张开粉嫩的手,龇着嘴里唯一的一个糯米牙冲着她笑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平静与欢喜,她想,再过几个月,旭阳该要开始学着走路了,该让人提前做个软和一点的鞋,或者在地上铺些毯子,这样她摔了也不至于太疼。

    她又想,旭阳长大后定然也会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模样,她会像阿娘当初照顾她一般,好好照顾旭阳,只是这深宫之中,她终究是被折了翅膀的鸟儿,但若是她自便待在这里,会不会便也习惯了这宫内的生活了。

    她该存着几分恰当的良善,也必不是任人折辱的人儿,她会陪着旭阳,待到她及笄之时,她该找个如意郎,不求家世煊赫,不求金粉雕饰,只要她心内喜欢,只要他真待她好,她纵使舍不得,也定然放手了。

    眼泪从眼角滑下,越来越多,她的心似乎被人揪着,一阵撕裂的疼痛:阿娘…阿娘……女儿终于知道你当时的想法了,可是怎么办,女儿没用,女儿没办法做到……

    殿外吹来一股冷然的风,天又阴沉了下来,旭阳那瓷白的牙齿露在外面,对着她依旧笑得灿烂,她的眼睛那样透亮,似湖泊一般,澄澈见底,没有一点瑕疵,肥肥的手触到她的脸上,软软的,带着初生的纯粹与干净。

    起风了。

    昭荣殿内的岚瑟挨了三十板后,夜里被抬回来时早已晕了过去,这三十板在女子身上已经算是重刑,每日里许多宫人都在那些杖刑下丢了性命,三十板若是重重的下去,定然活不过第二天早上。

    但那些行刑的人都是有眼里见的人,袭妃在皇上面前开口求情要留下的人,怎么能死,所以,岚瑟被抬过来时,虽然身上的皮肤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却都是外伤,没伤到筋骨。

    他们这行业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在这宫里生存总是险象环生,主子们想让人死,想让人活,几句话之间的事,若是拿捏不好,下一个被杖责的便可能是自己。

    他们的板子握在手中,可有一番讲究,若是那人必死,十板之内,定要了他们的性命,表面平平整整,破损甚微,伤得全都是筋骨,而板触肉的声音闷且轻,听在耳中无甚声响,那人便已经骨裂伤残,被的人若是死了,也只能算得上身子弱,挨不了几板。

    而若是主子使眼色要保下来的人,板子在身上又脆又响,表面找不到一块好肉,却是再多挨上几十板,也只能算是皮外伤,但不懂行的人便以为已经下了重手,那人活下来,纯粹是命大。

    显然岚瑟便是在那诸多板子之下命大的人,虽然在床上躺了几天,很快便又出现在袭妃的身边了。

    这些事在宫中常有,便也连奇也算不上了,那夜的事在岚瑟的恢复之后,便似已经被人抛在脑后,但袭妃那却尚未消逝,她大费周折,带了那么多禁军围住宫殿前,岚瑟曾亲眼看到太妃鬼鬼祟祟的进了殿门。

    太妃的殿内有宫人向太医院买胎药,太妃深夜入先皇仙去的寝殿,皇上也在那出现,袭妃又联想到那日皇上匆匆离开寝殿,锦袍染满了血渍回来的那一日,心里便如同扎了一根刺一般,隐隐作痛。

    她想,那女人的容貌确实无双,即便脂粉不施,也自然有一种娴雅之态,她想,那女人艳名远扬,虽在宫中,已经是人人唾弃的祸水,但见过她的人却不得不承认,无形中便挪不开眼了。

    她想,她的夫君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但也是普天之下都能将美放在眼中的男人啊,她想她那样爱他,她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从她身边夺走她,不能让任何一个可能发生在眼下。

    她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心里没来由的又是一阵烦躁,伸手拂落了身边一切可以掀落的东西,金盏烛台、铜镜妆匣、她画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有因着愤怒而有些颤抖。

    那些珠玉从桌上滚落,铜镜落地碎成一片片,上好的胭脂撒在上好的宫砖之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宫砖殷红一片撒在铜镜之上,眼边的东西都被她砸烂了,所有的宫人都战战兢兢的跪在她的脚下。

    她的心里快活了么?不,一点也不快活……直到那男人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她抬头,看见一身明黄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嘴角带着浅笑道:“爱妃,是谁又惹你生气了?”

    她凝神,望去那深邃如浩海碧海的眸子时,心内所有的不快便都烟消云散,但只那一瞬,那身影在她起身时渐渐模糊了,她快步走上前去,踩着地上的珠玉金钗,他却还是如一阵烟一般转身离开了。

    她追不上他的身影,也叫不停他的步伐,他就那样面无表情的离开了,走向那个颓圮的,破旧的不远处的殿门,那是她曾经都不曾将目光落下的地方,现下却死死的盯在那里了,这个地方已经有些碍眼了。

    旭阳被子翎抱着外面透气去了,丫头一直在殿内咿咿呀呀的喊着,用手指着殿外,天气暖和了之后,这殿外多了些绿意,子翎怕若是不顺了旭阳的意她等下哭了,影响了主子午睡休息。

    千宁儿自暗室里出来之后,睡眠便一直很浅,一点细微的声音便时常就能将她弄醒。

    她睡了一觉起来未看见子翎的身影,流穂倒是守在她身边,桌上已经摆了些吃食,她倒真觉得肚子有一些饿了,刚执起筷子,窗外突如其来的一阵霹雳,将这殿内照得透亮。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从房檐上落下时似连了串的珍珠一样,她看着雨雾里的台阶,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慌乱。

    “子翎呢,怎么没见她过来。”她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流穂。

    流穂恭敬的服了服:“回娘娘话,子翎带着旭阳公主去外面透气……可能被这雨势耽搁了,奴婢已经派人出去找了。”

    又一阵霹雳闪过,照亮了千宁儿焦急而慌张的脸。

    外面的雨很大,雨点在身上将人的整个身子都冻僵了,流穂在旁边拉着她的衣袖道:“娘娘,你先回去,人让奴婢们来找……这样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破碎的语音在硕大的雨点之下,被撕扯的绵长,此时的她已经听不清楚流穂在些什么,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仍旧未找到子翎与旭阳的身影,她的身体湿透了,心如同坠入了冷寒的冰窖一样。

    流穂朝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匆匆消失在雨幕之中,去的方向是西径甬道的坤庆宫。

    子翎平日里若是没什么事绝不会轻易出殿外,况且她抱着旭阳怎么也只会在附近走动,但是这太妃殿内外,上上下下全部都找遍了都没看见她的身影,这漆黑的夜色似将所有的东西都要吞噬进去,不留一点痕迹。

    千宁儿的身子有一些踉跄,暴雨挡住了她的视线,身边有人在使劲的拉扯着她,有人叫她娘娘,那些声音太吵了,她将衣袖狠狠往外一拉,布锦撕裂的声音掩在暴雨之下,她的身子失了平衡,狼狈的跌落在路旁。

    她抬头时,一个明黄的身影疾步朝这边走来,他走得太快了,雨雾中他的金丝软底朝靴踩出了硕大的水花,将她从地上拽起,一把揽在怀里时,她感觉到了他胸口强健有力的心跳。

    她似乎感觉到他竟有些紧张了,她与他的距离那么近,他静静搂住她的腰,抚去她脸上的雨水亦或是泪水道:“朕帮你找,朕帮你找……”

    她一把推开浔炆,看向他的眼神恍惚不带一丝温度,转身看向流穂时,她面无表情的道:“你真正的主人来了,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要将我怎样……”

    浔炆的身子在夜色里僵了僵,她对他的怨恨已经这般深了,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滑,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的看着他,而她竟视他于无物一般,他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凄然,这不都是他咎由自取的么,这不就是身在帝王家的悲哀么……

    他上前在她的颈后劈下,她的身体柔软的倒在了他的臂弯中,他于雨中一把将她抱起,她的头无知无觉的贴在他的胸口,双眉紧蹙,双眼微肿,雨水之下,她的衣裳已经静静贴合在身上,他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腹,眼里闪现了一抹罕见的温柔。

    再抬头时,他又是那个威严的帝王:“旭阳公主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就提头来见朕……”

    四下的人均匍匐在地,而那欣长的身影已消失在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