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把火是拓允放的,是阿爹临走前嘱咐拓允,让他烧了,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想过回来。

    这是他的最后的愤慨么,还是他最后的无奈,院子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或许只是不愿,不愿让女儿见到这人去楼空的模样,见到她以往生活过的乐园落了灰,屋瓦塌圮,不愿她站在冷清的门口流下眼泪。

    他一生都那样睿智,旭阳被宫人抱走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宁儿不会死,那一刻他颓然的接住了明晃晃的圣旨,他沉重的心里额外生出了一丝绝望后的宽慰。

    他当然也知道,这样的结局早已注定,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不是先帝的死祸及千氏,不是宁儿连累了他,而是他作为父亲,连累了她,连累她被卷入这场宫廷政变之中,无故蒙受着世人的唾骂。

    春日里的阳光暖绒,只是邻近黄昏,颜色虽灿然,却已少了温度。

    一个年纪颇大的老妪拦住了三人的去路,手里拿着拐杖,抬起头来颤巍巍看着他们,好心提醒道:“孩子,那里不干净,这太阳快下山了,沾染上什么晦气,对身体不好。”

    千宁儿笑着看了看那满脸皱纹的老人,看得出来她是出于一片好心,却莫名觉得好笑,那个曾经承载她年少所有快乐的地方,竟已经成了阴森可怖、人人避之而不及的鬼宅。

    这街巷的一切看上去都如以往一样,酒楼、茶肆、货摊……但其实一切又都变了样。

    世上的冥冥之中啊,总让人猝不及防,眼前的这个老妪她认得,她是以往在他们府中厨房忙活的厨娘,因着做得粉蒸糕味道甚好,虽然年纪大了些,还是被留了下来。

    她曾经也极喜欢这样的吃食,自己还自去厨房取了几回,那厨娘总是细心将蒸糕摆好,递到她手上,有时恰巧去的时候没做好,她还会送到她房内。

    她轻轻走上前,将自己斗笠上的轻纱向上撩开一半,看向那个老妪道:“徐娘,好久不见。”

    老妪苍老的脸上闪现了一丝惊诧,握着拐杖的手轻颤一下:“……姐……”

    她的步子往后退了退,身形有些不稳,千宁儿上前扶住了她,她那枯瘦的手竟有力气挣脱开,将手里的拐杖一撇,就要跪下:“老奴不知是姐……不知……可…宰辅院…已经烧没了……”

    她似乎有些抵触千宁儿的手,流穂将她拉住,她老迈的眼光再抬起时,只看到斗笠下的一帘轻纱,拓允静站在旁边道:“不要声张,不要阻我们的路。”

    老妪连声道:“老奴明白,老奴明白……”

    她离开时,身体颤巍,走得并不快,但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尽力消失于此处,夕阳在她身上,显出了她极力隐藏的慌张。

    千宁儿推开被火撩得漆黑的门,站立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往日里情景与现下的颓败一一在脑海中浮现,她记得那条石子铺过的径,时她常赤脚往上面走,那片藤阴,阿爹常坐在那处泡茶、翻些杂书……

    她的闺房,阿娘的绣房,阿爹的书房……站在其中,风似乎都流转不动,她抬手触了触门楣,眼睛里只是一片涩然,拓允负手站立在她身侧,静静的看着她,斗笠下的她,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无从感受到她任何的情绪。

    她在那边站立了许久,久到夕阳都要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一阵寒风吹过,她转身,面对拓允,风将斗笠上的轻纱扬起,她的脸在纱下忽隐忽现:“我们走吧。”

    流穂看了看千宁儿:“娘娘,先吃些东西再走吧,您一天也未吃,这样对……”她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住了口。

    千宁儿轻轻笑了一下:“你不怕误了回去的时辰?”

    “娘娘的身体要紧。”她回答的一丝不苟,绝无半点献媚讨好的意思,这几日相处下来,千宁儿也大概知道了她的脾性,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她不大会主动话,这个样子倒让她想起了一个人,对她的印象竟不自觉好了些。

    自从子翎没了之后,流穂便替了子翎的位置,她没有子翎活泼,也没有子翎看上去那样率性,所有的事都循规蹈矩,但不得不承认她将她照顾的很好,有些事,千宁儿尚未想到她就早已办妥。

    只是她性子有些偏冷,殿内的大部分宫人都有些怕她,是以跟她话的人愈发少,她看上去也不甚在意,这样的心态甚好,很适合生活在这深宫之中。

    拓允一路上也没有什么话,他只跟在千宁儿身旁,到的那间酒楼,她以前常去酒楼,每次都是拓允带着,这里的菜色很好,环境也很清雅,一进去便知道这是他的性子喜欢的地方。

    于她而言,什么地方倒是无所谓,之所以时常迫着拓允寻个借口带她过来,是因着她爱极了这里的酒,喝起来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滑过没有辛辣,反而多了些凉,虽然喝过之后后劲有些足,醒来后却不甚头疼,也不用在床上躺个半日才能清醒过来。

    她的喜欢,倒不是初尝后的好奇,而是尝遍颇多酒后的真心的欢喜。

    家里藏酒很多,她也并不是被整日里拘着的人,有宴会时,也能时常酌一杯,只要不过量,阿爹阿娘都不会责怪她,她一向觉着这酒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喝时辛辣,喝后头昏,觉不出半点好处。

    而那些古本里的才子佳人却偏偏喜欢以酒相会,后来长大了些她才渐渐有些明白,这饮酒只是一个幌子,古来失身、以身相许者皆规律可寻,先喝上几杯,而后头昏然,眼迷蒙,便是宽衣解带的好时候。

    古来妓坊也多美酒,烟雾升腾,彩幔飘扬,香风缭绕,多少少年才俊手执酒壶于廊坊之上,执起名伶的手,多少女子虽身处声色犬马,心却孤高圣然如雪山莲,她们最看不起纨绔,也最不喜欢挥金却无学的人。

    愿意委身的人自然是人中翘楚,自然是风流倜傥,自然是性情不羁,一眼就认定了她,她长抛衣袖,牵着良人入闺房,或和音瑟,或吟雅诗,和着柔和的火光,少了美酒,不是少了许多情趣。

    但她与拓允出来时,常着一身劲服,男孩子的装扮,率性妥帖,出行也少了拘束和麻烦,拓允常她的男装穿了只是为了骗骗自己,事实也正如他得那样,她走在拓允身旁时,总有人以一副了然的目光望着他们。

    但她依旧喜欢男装,他们虽都看破,但还是以公子称呼,看破不破,她也就免了裙裾襦裳的不自在,况且若不是与她离得太近,不看她的脸,这一身装束还是能骗过一些人的眼。

    偶有几回,她自己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进去过,每次身上身上喝得暖融融的回去,便觉着很舒畅,她想子翎若是在的话,应该也喜欢这个地方,她那样活泼,定然比她以往的那些丫鬟更能为她掩护。

    如今站在此处却另是一番光景,他们不再进去随便找个地方就坐下了,拓允定了个雅间,四处无人干扰,桌上一会便摆满了饭食,平日里喝的酒也摆了上来,流穂的眼睛定定的看着硕大的酒坛,又看向千宁儿,意思不言而喻。

    拓允笑看了看她道:“你主子不喝,坐下吧。”

    流穂低头,轻声道:“奴婢不用。”

    拓允举起手中的茶杯在鼻尖转了转,茶气氤氲,他侧头看向她道:“难道本王叫不动你?”

    他虽依旧带着笑意,却已经将王爷的身份抛了出来,流穂应声,抬眼看向千宁儿。

    千宁儿轻轻点了点头:“坐下吧,又不是在宫里,没人能看见。”

    流穂坐在千宁儿身侧,拓允将酒坛开,将一个酒杯移到她身旁:“既然你的主子不能喝酒,那你就陪我喝几杯。”

    或许是拓允的笑容太温和,又或许是在自记事以来第一次出了这深宫,她执起面前的酒杯,那酒微甜,是她以前不曾尝过的滋味。

    外面有戏台上的伶人在清唱,声音咿咿呀呀,唱得绵长委婉,一听便知是出情戏:“我的郎啊,你明知那迢迢梅花之外,只有悬崖,为何还要执我手来咿呀呀……”

    “娘子,为夫早便知你并不是人,自古以来,人鬼总是殊途,但只要为夫从这里跳下,往后为夫便可常伴你身旁,娘子……娘子,你为何流泪……”

    从留有的围栏往下看,戏台之下人影幢幢,对面的雅间帷幔半掩,瞧不分明里面的情形,但似以有一身材欣长之人坐于内,光影迷蒙,看不真切,流穂略带些迷离的目光在触到那人影时,瞬时清明,分明没有半点异样,身子却是软趴趴的瘫了下来。

    戏台上的声音犹在唱:“夫君,你明知妾的身份,为何还要选择与妾厮守,这地府之内阴森诡谲,妾绝不让夫为我受……“

    女伶飘然痛苦捂头,白衣生转化了凄凉眼神,抚掌大笑唱道:“你乃卑贱之女鬼,吾怎会想与你厮守,只不过引你至此……得你灰飞烟灭,形神俱散而已……”

    女鬼怆然,泣下血泪,身体痛苦的扭曲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