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来,宫中各色花都含苞欲放,空气里总有淡淡的花香。

    这一个月以来,千宁儿基本上都在床上躺着,只有流穂在时,才扶着她在殿外周围走动一下,她想,自己还未老,骨头还未衰朽,就已经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流穂很贴心,总是挑着风和暖阳的时间让人搬个软塌,让她出来晒晒太阳。

    宫里的荣宠总是瞬息万变的事,帝王的心思也总让人无从琢磨。

    昭荣殿的袭妃,昔日多承皇恩,宠冠后宫,却因着听她嫉妒新来的梁昭仪推下了水,被皇上冷落,皇上这几日很少进入她殿内,宫里的人皆,袭妃已是一朵开败了的花,再无昔日的芬芳妍丽。

    还有人,袭妃在后宫失了宠,她的家族百里氏在前朝也被一贬再贬,险些引来杀生之祸,百里流渊被关押,其他子弟也被贬到偏远地方,事情的起因还要从十几日起。

    皇上春季狩猎,身边同行的还有臣子与诸侯,那个新得宠的梁昭仪与袭妃陪王出行,事情本也十分妥帖,却在第三日的晚间,有人发现北地诸侯梁王的长子梁孰死于荒野之中。

    尸首被找到时,身上有多出刀伤,喉咙处被人一箭洞穿,身子被草草的拖到一处,用树上的枝杈掩盖着,梁王悲痛欲绝,在其胸口处的伤痕处却发现了带有百里氏惯用的青戟剑剑锋勾痕,喉咙处也是此次比赛狩猎时为了区分而分给百里家的箭。

    梁王带着长子的尸体入皇帐理论,后也有随行的宫人证明,那一日确实看见百里流渊与梁孰发生了争执,北地梁王自来便和百里氏有仇,朝堂百里氏多此抨击梁王,他在北地有不臣之心,需收回其统治地军权,派禁军将领去驻守北地。

    梁王也多次在朝局上与百里流渊敌对,那次春狩之前,因着梁王处上贡的钱银半路有些耽搁,百里流渊趁机在皇上面前狠狠的参了他一本,狩猎时,梁王长子梁孰多次出言对他不敬,梁王认为百里流渊怀恨在心杀了他的儿子。

    皇上龙颜大怒,却也未立即下令治百里流渊的罪,毕竟百里流渊是朝中重臣,梁王长子之死尚存很多疑点,但当夜,梁王在帐内遇刺,皇上赶到时,他用仅剩的一口气抓住皇上的袖子喊道:“杀我者,百里流渊。”最后气绝而亡。

    北地梁王与其子均在京洛被害,春猎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草草收场,百里流渊及参加此次狩猎的百里氏一族全部被关押进牢房,后又有随行宫人从百里流渊所住的营帐内搜到带血的衣裳与箭。

    梁王身边的守卫也梁王世子遇害当夜被百里流渊邀出去狩猎,世子不愿拂他的意,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宫里人皆,皇上之所以没下令杀了百里流渊,是因着袭妃当夜跪在皇帐中苦苦哀求,他们皇上心中到底还是在意袭妃,但梁王二子梁颡听到这噩耗即刻进京,要求杀了百里一族,皇上这几日左右为难。

    后宫里最喜欢攀高踩低,春狩草草结束之后,又听袭妃将梁昭仪推下水,皇上罚她在宫中禁足半年,没有他的允许袭妃及其宫人不得踏出昭荣殿半步。

    昭荣殿夜里璀璨的灯火灭了,往日的声乐歌舞也再不闻。

    听袭妃后来违禁去见过一次皇上,回来时脸上红肿一片,有人,那是皇上的,有人那是袭妃为了博取皇上昔日的怜惜自己的,众纷纭,但眼下看来,她脸上的殷红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

    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失宠的妃子到底怎么样,就像谁也不会在意被仍在地上枯萎了的花到底是什么品种,就算它曾经娇艳夺目,千金难求,现如今也只是一朵烂得衰朽里的废花。

    宫里的女人少了帝王的宠爱,就如同那凋零残褪了的花,就算现在仍是姿容卓绝,就算正是韶华尚好,也会像待在无尽的黑洞里,时间能给她们的绝不是温柔的相待,而是在她们脸上添了皱纹,鬓角添了白发,到那时,更没人愿意再看一眼。

    但老死在宫中固然凄凉,却终究平顺的过完了一生,她们无疑是这后宫之中仅存的尚算幸运的女人,更多的则是早早在春华烂漫,眉如远黛,肤如凝脂的时候就已经丧命于尔虞我诈之中。

    袭妃被禁足的事在宫中颇为轰动,就算是厨房的杂役也听了大半,流穂不似子翎一般,会将这些听来的话讲给千宁儿听,这宫中的事入了她的耳便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洞,连个回声都不曾响过。

    但总有些无聊的宫人喜欢在闲暇时聊天,这件事传得久了,时间长了,千宁儿便也知道了个大概,她总想,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袭妃现下的遭遇竟像极了当初的她,只是袭妃在行刺这件事中置身事外,梁王遇刺,与她并无多大干系。

    但与百里流渊又有多大的关系,她不想揣测什么,只是闲来想想,北地诸侯遇刺,朝廷权臣被押,朝廷上又少了威胁的两股力量,她想浔炆这个帝位坐的又更加稳固了一些,他果然是自便生在皇家,果然是自便当了储君。

    北地的接下来的继承人梁颡,听他连夜赶往京洛,她想那个梁颡怕是进京当夜就在浔炆面前表了忠心,他在来之前心里难道没有半点疑惑?难道没有怀疑这看上去天衣无缝的事其实另有玄机?

    他聪明的就这样做了顺水推舟,那他自踏出京洛回到北地之后便会顺理成章的坐上梁王的宝座,这个位置本来他努力都无法触碰,现在却如此轻易的就放在他脚下,他真的在乎梁王的死?真的在乎长兄的残忍被杀?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辨得清,或许他在乎,或许不在乎,谁又知道?

    她忽又记起前几日流穂唯一同她过的一件事,她,袭妃向浔炆提过,如今旭阳公主无故身亡,太妃已无子嗣,不宜在留在宫中,袭妃温婉而善解人意的提醒。

    旭阳公主死在这深宫之中,太妃娘娘在宫里只会徒增伤感,不如同先皇其他没有子嗣的嫔妃一样,择个日子送到庵里,这样一来,太妃在庵里也好清心给旭阳公主祈福,为皇室祈福。

    这件事从流穂口中听来,千宁儿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自来都知道流穂是浔炆身边的人,流穂之所以被调过来做她的贴身丫鬟目的再明确不过,她亦知道流穂将这些话给她听,是浔炆的意思。

    这段日子相处以来,流穂的品性她再清楚不过,若是没得到浔炆授意,她是向来不会乱一句流言蜚语。

    浔炆是让流穂告诉她,他答应过要护她在宫中的周全,这句话一言既出,他便能做到,即便当时袭妃尚在盛宠之中,即便袭妃是他心尖上的人……她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倒是有颇大的魅力,能让当今帝王如此守护。

    袭妃被与其随从都禁足于宫中,他认为这半年的时间足够人她肚子里的孩子安然诞下,千宁儿也这样认为,她诞下了这个孩子,也已经完成了任务,到时袭妃被放出,要将她怎样,这已经不是他这个皇上该操心的事了。

    然而世上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就算他权势滔天,就算他是整个天下之主,却不能管住所有人的嘴,更加控制不了所有人的心,袭妃受惯了荣宠,习惯了帝王的宠爱于一身,这样突然的冷落,她怎会甘心。

    她的亲族被关押在监狱,现在家族已经帮不了她了,她若此刻在后宫也没了皇上的恩泽,他们家便会成为第二个千氏一族。

    但她绝不会这样没落下去,因为还有另一个倚仗,这后宫中最有能力上话的人,这个一辈子都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度过,并且已经站在胜利的顶峰的人,太皇太后!

    她尚受宠时,时常去太皇太后那边去请安,那个雍容而周身华贵的女人,对袭妃很是不错,虽然那时也多半因着皇帝的宠爱,但她陪太皇太后的日子久了,也会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对那个让她儿子不明不白死于非命的太妃,没什么好印象。

    她手中握有足以使太皇太后不得不坐视不管的关于太妃的秘闻,这有关于皇家的威严,祖宗的祖制,她即便现在已经颐养天年,也不会无动于衷。

    只是现在皇上给她的这个禁令执行严苛,自她那次私自出昭荣殿后,她与身边的亲信就再也无法走出昭荣殿半步,要见到太皇太后恐怕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袭妃到底还是太年轻,尚还是太子妃时便已经受尽恩宠,她不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自己知道,若是想让其他人知道,也要高明的让自己置身事外,作无知无觉的姿态。

    她虽嫁入皇家日子不短,但却未将宫中的生存之道熟稔掌握,有些事情,不是你知道了,你告诉了别人知道,别人就会感激你,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她心中即便从前也有某个瞬间像她一样懵懂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的那点纯良早就被磨砺的锐利如箭,她又如何关心你一个妃子的得失,想要利用她扳倒一个人,目的在未达成前,那个自以为聪明的人定然会自食了所有的恶果。

    太皇太后是看不上千宁儿,但也不允许有人在现下朝局不稳的情况下做出动摇皇权与民心的事,袭妃的所谓秘闻,她信,但只她一人能知,其他人只能让他们永远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