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寒门贵子 > 第二十一章 嘴炮无敌
    崔元修无言以对,地上躺了一群,身边的都是文弱书生,句不好听的,这贼子可以为所欲为,劫财也好,劫色也罢,谁也不能奈他们何。

    可是,他的目的,竟然是辩诘尚书

    崔元修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问了句“你,要和我,辩尚书”他自认于尚书上的造诣冠绝江东,遍观士林,无出其右者,区区剪径贼,竟然大言不惭的要和他论尚书正义,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别崔元修,围观的众人更是觉得匪夷所思,梁渊从张玄出和徐佑是旧识开始就浑浑噩噩的如行尸走肉,这会也被徐佑的狂言震的三魂归位,瞬间清醒了过来。

    辩尚书正义

    这摆明了是对师尊天大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梁渊目眦欲裂,气血上涌,哪里还管刀子握在别人里,怒骂道“凭你这样的狗贼也配和师父啊”

    话音未落,啪的一记耳光重重抽打在左脸上,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口中流出丝丝血迹,接着满头金星晃动,噗通昏死了过去。

    张玄轻轻咬了咬唇,徐佑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在背后道“作惩戒,明日醒来就好,不会受伤的,放心。”

    我并不在意他受不受伤,我在意的是,你这样动,得罪太多的士族,又该如何是好

    张玄的目光骤然坚毅起来,轻轻移动了两步,和徐佑更加的接近,似乎这样,可以把射向他的那些箭矢一一挡在身前。

    “不错,就是尚书”

    徐佑以略带挑衅的语气,对着崔元修讥嘲道“崔公名满天下,莫非不敢接受人的挑战”

    “好”梁渊的昏迷明徐佑真的可能下重,崔元修不再迟疑,爽快答应,指着罗度等人,道“你放了他们,我就和你辩诘尚书”

    “不用急,若我输了,自然解了他们的禁制。可若我赢了”

    崔元修道“想要多少钱财,你,我绝不还价”

    徐佑笑了起来,道“崔公的钱,还是留着养新厨子吧。我赢了的话,你只需答应为我做一件事”

    “难道你要取我性命,我也乖乖听你的”崔元修嗤之以鼻,他性情古怪,虽倡古风,却不迂腐,哪里肯上徐佑的当

    徐佑淡淡的道“崔公的命,只有你自个在意,而我看来一文不值,要取现在即可,何用等到输赢笃定之后所以尽可放心,让你做的事,不会违背任何世间公义。怎么崔公不敢答应,是不是因为你怕输给我,丢了颜面”

    请将不如激将,崔元修冷笑两声,道“不知天高地厚,你要如何辩”

    “贵府部曲身上的禁制撑不了多久,若不解开,恐终身残废。为诸君计,我不跟崔公一篇一字的徒费工夫,只问一题尚书的文体分为几类请崔公教我”

    “啊”

    张玄低声轻呼,双眸凝视徐佑,惊叹之色溢于言表。她的学识其实不在崔元修之下,更是远胜梁渊范葛等同辈,自然听出来徐佑这一问中暗藏的刀光剑影。

    出其不意,犀利之极

    崔元修神色凝重,从来辩诘经文都讲究从深处立意,从细处交锋,锱铢必较,寸土必争,却没人想过尚书的文体。幸好他浸淫尚书多年,总共两万五千余字如同刻在脑海,转瞬之间,心里就有了答案,道“尚书者,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殳夷烦乱,剪截浮辞,举其宏纲,撮其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轨范。所谓文体,以典、谟、训、诰、誓、命等六类载之,贼以为然否”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其实已经足够得到崔元修的尊重,换了他人,定要称之为君,而不是贼子。这就是当世风气的好处了,只要才华彰显,哪怕行为出格,荒诞不羁,触犯律法,悖逆人伦,照样可以受到追捧和赞扬。

    哪怕是个贼子

    可崔元修古怪成癖,桀骜自得,仍旧不愿意承认徐佑可以和他并肩论道,所以刻意的用贼这样的称呼来羞辱他。

    这份心胸,果真和他的脾气很像

    “典、谟、训、诰、誓、命”徐佑并不在意,越是难治,打服之后越有快感,道“为了避免歧义,请崔公仔细阐明”

    “道其常而作彝宪者谓之典,陈其谋而成嘉猷者谓之谟,顺其理而迪之者谓之训,属其人而告之者谓之诰,即师众而誓之者谓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谓之命。”

    这是真正读通了尚书才能总结出来的理论,徐佑心中佩服,道“自五胡乱华,伏生的今文尚书和鲁恭王拆孔子故宅得来的古文尚书全部遗失,后江州内史梅璨献今古文尚书五十八篇,遂以梅书为正朔。然而按崔公所,典、谟、训、诰、誓、命来分类,可这五十八篇,还有多篇的篇目不在这六类命名之中,如何作解”

    张玄同时在心里发出了和徐佑同样的疑问,崔元修出六体时,她就感觉不妥,徐佑的反击在意料之中。

    “这”

    崔元修沉吟不语,范葛等弟子的学识跟师傅自然差的远了,可无不是以研读尚书为毕生使命,自然明白徐佑这一问里掩盖不住的锋芒。

    如何作解

    范葛背后渗出冷汗,若是他站在崔元修的位置,面对徐佑这样的问难,估计要仓皇败下阵来。不过崔元修何等人,绰号活尚书,应该有办法应对。

    时间一点点流逝,徐佑并不急,毫无咄咄逼人的姿态,和崔元修一比,气度远远胜之。足足三刻钟,崔元修才开口道“六体可再分为正、摄,凡是以典、谟、训、诰、誓、命来命名的篇目为正,不以上述之名来命名、但文章内容可以纳入六体之内的为摄。”

    在另外一个时空,首次提出尚书六体应该是在东晋初年,但也仅仅很笼统的作了分类,就如徐佑所,还有很多篇目并不在六类之中。数百年后,直到隋朝,陆德明才尝试着解决徐佑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于是开始在六体之下又细分为正、摄两大类别。崔元修能够在短短三刻钟里找到破局的办法,尤其暗暗吻合了后世学者的智慧和见解,不管人品怎样,深厚无比的学识当真没得黑。

    张玄开始担心徐佑,崔元修提出正摄之别,正好可以解决六体的兼容性。徐佑摇头,道“禹贡一篇,唯言地理;洪范一篇,总述灾祥。既和六体无关,也和正摄无关。崔公之言,实属谬矣”

    这个其实很好解决,既有六体,也可扩充到八体、九体、十体,张玄思虑飞转,以她对崔元修的认知,徐佑的反击应该难不住他,那接下来又该如何接招呢

    范葛的额头也开始流汗,至此他再不敢轻视徐佑,甚至怀疑是不是哪位儒学大家冒充身份来故意刁难崔学。

    崔元修眉头紧锁,他倒不至于和范葛一样沉不住气,但徐佑显然对尚书造诣匪浅,该是有备而来,实在不好对付。

    抛开敌对,单单他提出的这几个问题,就是前人从未深思过的,包括自己在内,号称研究尚书数十年,然而从未想过文体之别。

    自西汉伏生尚书问世,到当今梅书盛行,针对尚书的研究可以已经到了死胡同,为了推陈出新,为了高人一等,就差把每个字每个字挖出来单独写成论文了,这个时空虽然没有知查重,可要成大家,总不能全是继承前人的学,必须得有属于自己独有的东西。

    所以,可想而知,徐佑突然提出文体之,对崔元修的冲击有多么的巨大

    虽然文体并不是至紧要的东西,可连文体都没搞清楚,又怎么敢通了尚书这一经呢崔元修这次反应较快,只过了数十息,道“既如此,那就再加四体,征、贡、范、歌,共十体。胤征洪范皆随事而言;禹贡五子之歌并非全是君言,这样就全无谬误了”

    他越越是激动,来回踱步,目光熠熠,连带着看徐佑都顺眼了不少,道“对,正是如此尚书十体,发前人未发,醒世人未醒,足可让天下服膺”

    范葛同样大喜,能够弹指之间,解决如此晦涩难明的问题,天下也只有崔师可以办到,这时再看徐佑和他身旁的张玄,突然道“贼子可还有话认输吧我此时想来,今夜的事太过蹊跷,以你的年纪和出身,绝无可能对尚书这般精通。莫非连这问难的题目都是从师妹那里偷来的师妹,你从师尊读书,可没想到吃里扒外,帮着外人给师尊难堪,只是没料到师尊博学明辨,让你们这对奸夫没有得逞”

    啪啪

    清明赏得两记响亮的耳光,比梁渊那一记还重许多,范葛顿时肿成了猪头,捂着嘴巴哀嚎连连,噗噗吐出了三四颗牙齿,被火焚烧过的皮肤传来的刺痛直入心扉,几乎不是常人能够忍受。

    幸运的是,他没有晕过去,或者,这是更不幸

    “我和崔公辩诘,哪里有你话的份清明,他要再敢聒噪,直接割了舌头扔去喂狗”

    “诺”

    张玄淡然无波,自决定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徐佑这边,她就做好了面对各种非议的心理准备,可徐佑这般果断的接连伤人,其实大半原因是为了她。

    崔元修怒道“你这下贱胚子,怎么又动伤人”

    徐佑冷冷道“搬弄是非,恶意揣摩,勾连污蔑,坏人名节,这就是令徒读的圣贤书崔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弟子”

    谁拳头大谁了算,崔元修再有不满,也只能哼了一声,强压着心头怒火,道“原来你的所谓辩诘,都是靠着武力赢取的吗徒失礼,自有我来责罚,不劳尊驾越俎代庖你且认输不认输”

    “认输”徐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仰头哈哈大笑,道“崔公,你先是因文辩体,将尚书分类六体,尚有可取之处。却又以王言六体和非王言四体来立十体之,歌、范、贡、征,一篇一体,无不是因名辩体的下下之作,还敢妄自称大,什么发前人未发,真不怕伏生、梅璨从棺材里爬出来吗”

    “你”崔元修只觉得脑海充血膨胀,几乎要爆裂开来,颤抖着指,道“无知儿,你懂得什么来,你,十体若不能分类尚书,天下可有更好的”

    “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榷而为论,其流有六一为尚书家,二为春秋家,三位左传家,四为国语家,五位史记家,六位汉书家,自宗周既殒,书体遂废,直至汉魏,无能继者。因此,尚书也是史书,我称之为史书体。史为记事之书,事万变而不齐,如何用区区六体或十体来分别辩体还不是贻笑方家,惹人戏谑史书体因事命篇,不拘泥于常例,而后自入,无一言之遗漏,这才是尚书之所以神明变化、不可方物的道理所在。”

    张玄双眸灵光绽放,崇慕之意溢于言表,侃侃而谈的徐佑,虽有着易容后丑陋的外表,可这瞬间的华彩,却足以让花月失色。

    “史书体,史书体”崔元修喃喃自语,徐佑这样乍听上去天衣无缝,可他似乎捕捉到什么不对,又不上来,一时无力反击,堪堪败下阵来。

    哪想徐佑根本不给他喘息的会,朗声道“其实辩体只是道,我今日欲和崔公的乃是大道”

    崔元修颤声道“什么是大道”

    “今人所读的梅书,崔公研习数十年的儒家经典,乃是梅璨伪作”

    崔元修如遭雷击,瞠目久久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