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夏有时候会想, 如果妖怪能够调动、运用的能量被人称为妖力,那么与之相对的, 人类所能够运用的力量又该怎么称呼呢?
人类中有“人力”“体力”这样的字眼, 但似乎都不能够准确的表达明夏心里的意思。
或者,还是叫它“人力”吧。
明夏在看到防护罩上浮起的鹤影之后, 就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了一件事:他身为一个人类所拥有的人力, 有一部分自动地转移到了那个鹤影之上。
那是他的祖先, 明夏心想,它也是妖。
而这个据相当厉害的大妖, 此时此刻, 正在做志怪里的反派妖怪们常做的事:吸人的阳气、精力……总之就是精气神所组成的“人力”。
明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这件事。毕竟那是他的老祖宗,而且它这样做也是为了对抗水虺。水虺如果活着, 大家可能都要死。
明夏觉得挺纠结。
主要是因为这件事没人来征求他的意见。这是一个不那么让人愉快的信号,好像在老祖宗的眼里,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有着独立意识的人,而只是一粒补充元气的药片、一瓶营养液、一个装满钞票的钱包,只要他需要,随时都能取用。
当然, 如果老祖宗来问他可不可以给些力量, 他肯定也会同意的。但是……不能因为预见到他会同意, 接受的一方就自动忽略了这个询问的步骤呀。
明夏瞟一眼旁边的河滩。看, 他的身体还瘫在那里呢,很明显这种事对他的身体健康也是有影响的。
这位老祖宗在对待自己后代的态度上,可不像是有什么骨肉情分的样子。或者人家的情操就是这么高尚, 看不见个人得失,只能看到生死存亡的大事情?
嗯,这样想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作为被忽略掉的那个“个人”,明夏对自己的老祖宗还是产生了些许的不满,以及不那么能拿上台面的……微妙的提防。
随着自己的……呃,人力?涌进了白鹤的身体之中,明夏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分过去了一部分,下一秒钟,一股澎湃的杀意顺着他们之间那诡异的联系反卷了回来。
明夏一阵心悸,竟有种五脏六腑都被这战意重创的错觉。
白鹤已经展翅飞上半空,它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燃烧。明夏随着它一起飞翔,一起顺着气流滑落,在水虺庞大到恐怖的身躯之间钻来钻去,然后抓住每一个机会在它的身体上留下伤口。
看到水虺坚硬的鳞甲被啄开,皮肉翻卷,鲜血迸溅,明夏甚至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这样的生死相搏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他的心中充满豪情,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开始沸腾。
在白鹤密集的攻击之下,水虺的身体越来越。起初它暴躁的反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开始迟疑,开始寻找逃跑的机会。
明夏听到了白鹤发出的一声鸣叫。那悠长的叫声中充满了不退缩的坚定,以及对胜利毫不动摇的信念。
明夏不记得战斗的过程持续了多久,那似乎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
他只记得水虺最后从坡上滚落下去,滑进一丛乱糟糟的灌木里,不动了。然后白鹤悠闲地踱过去,抬起一只爪子按住了水虺的身体,然后开始一口一口地啄食它的身体。
它留在最后的,是从水虺七寸的位置啄出来的一枚珠子。龙眼大的白色珠子,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华,仿佛有液体在轻盈地流动。
白鹤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叼起它,一口吞下肚。
明夏被喉间塞进硬物的感觉刺激得直反胃。
他正在要吐不吐的难受着,耳边忽然传来两个男人的话声。
明夏忽然反应过来,他似乎已经和白鹤解除了绑定,白鹤不知去了哪里,而他则浑身裹着绷带躺在“第六组”医疗部的病床上。
至于他是怎么回来的,他完全没有印象。
记忆回笼,痛感也一并苏醒。明夏想动又动不了,忍不住难受得哼唧了起来。
一只大手在他的额头安抚地摸了摸,衣袖间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爷爷。”
明夏的嘴唇动了动,却不确定自己是否喊出了声。
另一个男人则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迟疑的开口了,“夏怎么……怎么……”
这是明夏的二伯。实话他能来医院看望自己,明夏心里还是有些意外的。他可不觉得二伯有多喜欢他。
“伤得不算重,”明爷爷叹了口气,“至少没有什么致命伤。也就脖子上这个看着吓人一点儿。还好逃得快,并没有伤到颈骨……是勒痕,舌软骨有轻微移位,勒着他的那个东西如果力气再大一点儿,或者时间再长一点儿,他也回不来了。”
二伯没有话,呼吸声却变得急促。
明爷爷又:“我之所以带你过来,就是想让你看一看,有些东西如果得到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二伯惊讶的低呼,“爸?!”
“你们这一辈兄弟三人,就属你心眼多,”明爷爷再度叹气,“我猜,你很就知道家里的秘密了吧?”
二伯迟疑片刻,轻声:“我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你和妈带我们回老家祭祖,晚上你和爷爷、叔爷他们守夜的时候,我……我就在窗外。”
明爷爷像是陷入回忆,片刻后轻声:“我都不记得了……当时都什么了?”
二伯答道:“明家连着两代都没有出现被九霄选中的孩子,怕是会出现在我们这一代。还拥有九霄的力量,能……能降妖……”
“就这么眼红上了?”明爷爷叹了口气,“那这么些年,你就始终没想明白?你就是想吃个包子,还得掏两块钱呢,得到这么大的机缘,又得付出什么代价?”
二伯沉默不语。
“降妖,降妖,”明爷爷又叹,“降妖的力量,当然要用来降妖。可妖又是什么?嗯?无一不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老东西,能让你轻轻松松的降了?”
二伯继续沉默。
“夏的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二伯运气,艰难的开口,“他九岁那年昏倒,正好我在场。我看见他身上突然冒出来,后来又消失不见的符文和那个仙鹤的影子。”
明爷爷,“……于是你就记恨上孩子了?”
“我当初偷听你们话,知道机缘出现的时候会有什么症状……”二伯也有些不下去了,“你们当时还猜测那个机缘会落在我身上……”
明爷爷气得不出话。他们几个老兄弟见了面随口聊几句罢了,老祖宗留下的机缘,哪里由得他们做主?他这个蠢儿子就因为这几句闲聊,就认定了是侄儿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机缘?!
二伯讷讷,“爸,我知道错了,您老别气。”
“你不知道!”明爷爷加重了语气,“你既然偷听,为什么不把话听齐全?你只知道这是明家人的机缘。哼,依我看,是劫难才对!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伯惊诧,“爸?!”
“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有这么大威力?”明爷爷微微有些气喘,“那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老祖宗魂魄的一部分。它会自己选择合适的时机苏醒,宿主可以使用这种能力,受它保护,但它也从宿主身上汲取能量……我们最担心的就是……如果它吸收的能量太多,作为宿主的夏又会怎么样?这些你想过吗?”
二伯站了一会儿,摸索着在病床另一侧坐了下来。
“天上哪会掉馅饼,你自己想想吧。”明爷爷又叹气了,“就冲着他遇到的这些事……换了是你,你真的乐意去做吗?老祖宗选中的宿主,是需要在不断的战斗中提高自己的能力的,所以被选中的那个人,必然会麻烦不断,这些……你又想过吗?”
二伯的声音带上了恐惧,“爸,你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老宅也没有记载,都是我们私底下的猜测。”明爷爷有些疲惫地摸了摸明夏的脑袋,“但是没有记载,这本身就不正常。因为族谱上有记录的,曾经遇到机缘的先人,至少也有六七个,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没有记录下来警示后人,一个想要留下记录的人都没有……这怎么可能?”
“那怎么办?”二伯被明爷爷的这一番话的六神无主,“夏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是少不了的。”明爷爷替明夏整理了一下被单,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知道他这事儿的时候,我担心的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唉,以前想着他的工作也挺安稳,不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但是现在看来……”
二伯提心吊胆的问道:“他这些伤……”
“你就别问了,知道的少一些是你的福气。”明爷爷思索了片刻,对二伯:“不行,我得再回一趟老家。你给我订车票。”
二伯有些无奈,“爸,你咋还一出就是一出呢,大冷天的,再夏这还住着院呢。”
“就是因为他住院,我才要回去好好找一找。”明爷爷的声音有些焦躁,“要不然这一件一件的,什么时候是个头。上次就是带着伤回来的,这才过了多久?”
二伯愣了一下,“……上次?”
明爷爷带他来就是有目的的,当下也不解释,伸手解开明夏的病号服,让他自己看明夏膀子上罗罗留下的创口。
衣领一解开,明夏脖子上的几道勒痕越发显得触目惊心,二伯一眼扫过,竟不忍再看了。
“爸,”二伯的声气弱了,“我知道错了。”
明爷爷没有再什么,只是很细心的把明夏的衣领扣好。
明夏迷迷糊糊的听了半天家族秘史,起初还当是自己做梦,听到后来才反应过来他爷爷这是现场教学,挽救他二伯来了。
倒也没什么不好。
明夏心想,如果他真能想明白,以后过年过节的也能少收几个白眼。
还有,他们老明家到底是个什么人家哟,咋听着好像很有秘密的样子?他身上这点儿事,听着好像老一辈的人都知道?!
而且,怎么听来听去,好像还有点儿不大吉利的意思?
明夏心想,这里面不会真的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内情吧?供奉老祖宗需要明家时不时就交出去几个祭品什么的……
明夏连忙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也太恶心了。他想这一定不是真的。
明夏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在梦里,他又一次见到了草滩上穿着白衫的少年,明夏记得他叫白矖。
这一次,他站在一处空旷荒凉的山坡上,极其认真地挥动一条银色的长鞭,一遍一遍做着同样的练习动作。
远处一条瀑布如白练般飞流直下,在山岩上溅起漫天水雾。水雾之上,一行飞鸟拍着翅膀缓缓飞过。
明夏远远看着他,觉得记忆里那位眼睛闪亮的少年不知不觉已经变了许多。他似乎长高了,也更加健壮,曾经出现在他脸上的活泼的表情已经不见了,被一种更坚定也更为隐忍的表情所取代。
他似乎……长大了。
脚边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了过去。明夏低头,看见了一双修长的禽类的腿,以及……倒映在水面上的美丽的白鹤。
明夏歪歪头,水里的仙鹤也歪歪头,圆圆的眼睛里透出好奇的神气。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又一次在梦里变成了那只鹤。不过这一次,连仙鹤也长大了许多,身形修长而优美,羽毛蓬松洁白,体型已经接近一只成年仙鹤了。
明夏试探地在水里踱了两步。
这条河是从远处的瀑布那里流过来的,水流并不湍急,河边长满了毛茸茸的芦苇。这景色倒是有些像第一次梦见仙鹤的地方。
远处有人喊:“九霄!”
明夏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天光已然大亮,温暖明亮的光线穿过了玻璃窗,将病房的被单染成了浅浅的橙色。
梦里的景色消失不见,但仍有余音在他耳边袅袅荡开。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的声音,他的是,“九霄,这一次出征,我大概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