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怀低下头, 浅浅的抿了一口茶。
他穿的还是初见时那一身白衣，风姿翩然, 宛如画中人。
明夏却觉得他压根就不是口渴了想要在这个时候喝口茶, 而是只想用这样一个动作来逃避回答问题。
明夏摇摇头，“我能问问白矖是因为什么被封印？”
诸怀大概觉得这个问题没有什么隐瞒的意义, 叹了口气：“白矖和螣蛇都是女娲的弟子, 他们追随女娲来到人界躲避战祸。后来女娲不知所踪。时间一长, 那些跟随他们来到人界的妖族们心眼就都活了，也不再听从女娲一脉的命令。”
这个开头跟明夏以前听到过的有能对应的地方, 于是他点点头, 示意诸怀继续。
“后来什么谣言都冒出来了，有女娲返回妖界的, 也有她已经死了的。总之，群龙无首, 天下大乱。这种情况越演越烈，再后来，就是有名的万妖之战。这个，你应该听过吧？”
“听过, ”明夏谨慎的回答, “但是不确定听到的是不是事实。或者, 是不是足够完整。”
“你们人类不是, 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吗？”诸怀笑了笑，“就算身在局中，又哪里有完整一。”
明夏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你竟然还看莎士比亚的作品？”
诸怀回味了一下，摇摇头，“看了，不过不喜欢。这个王子太窝囊，知道自己父亲被害死，母亲被人霸占，还在那里废话来废话去的……一刀捅死不行吗？”
明夏，“……”
诸怀还在抒发读后感，“他本来就是王室正统，杀了仇人立刻登基，控制住国家的局面，谁敢在史书上瞎写就剁了谁。多简单。”
明夏叹气。果然这话没错，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诸怀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万妖混战期间出了几件大事，缉妖师崛起是一件，白矖和螣蛇反目成仇是另一件，据他们翻脸与九婴有关，但详情已不可考。”
“九婴？”明夏思索了一下，“九个头的凶鸟？九婴乱世的是它吧？”
诸怀苦笑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九个头。‘九’在古时候是用来表示极致的一个数字，用九来给它命名，表示它已经凶残到了极致。”
“你见过？”
诸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总之，白矖和螣蛇翻脸之后各自带着一帮子弟立了山头。来来回回了很久。”
“我记得有人跟我，白矖厌倦了这种杀杀的生活，离开了。”
诸怀点点头，“是有这么一段儿，所以后来他做的事情那么疯狂才显得吓人。因为大家都没料到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他做了什么？”
诸怀摇摇头，“那时候，我也不过是螣蛇门下的喽啰罢了。要在大头领面前表示忠心，也不敢跟其他山寨的人多接触，外面的消息多半儿都是山寨里的人闲聊听来的。他们白矖和他的军师九霄闹翻了，九霄设计暗算他，几次三番下来，白矖就变态了……变态这个词儿是我跟青丘学来的，确实很形象。”
明夏扶额，青丘这东西都给别人教什么了哟。
“后来白矖在华山设伏，以毁了山下几个村子为代价，杀掉了螣蛇，还险些将缉妖师一网尽。”诸怀：“总之就是造下杀孽太大，袁天罡他戾气难以化解，才封进了西区的阵眼里。”
“他的封印开了？”
诸怀一怔。
“因为他的封印开了，”明夏留意他的反应，“所以你们追随他？觉得他有能力带你们做更多你们做不了的事？”
诸怀的表情稍稍有些慌乱，“当然不是。”
“胡老和他带领的技术兵是怎么进了大阵的？你们放出了什么诱饵？”
诸怀默然不语。
明夏瞥一眼不远处的梧桐，却见他正冲着他做手势，指指他对面的诸怀，又抹一把脖子……这是什么意思？
明夏下意识的回头去看，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诸怀的身后。
明夏心中警觉，一只手飞快地去抓背在身后的弓箭。
这人站在诸怀身后，用一种恶意满满的腔调了句，“你跟这个缉妖师怎这许多的废话？真让他套了话去，岂不是麻烦？”
明夏没看清这人形貌，但这人随随便便挥了挥手，隔着大半个凉亭就将他推了出去。
诸怀也吃了一惊，“你别莽撞！”
这可不是他预期中的与缉妖师们翻脸的好时机。
背后那人冷森森的又拍出一掌，看着明夏一跤跌倒，又顺着台阶叽里咕噜地摔进了树丛里，转过头望着诸怀，脸上带着讥讽的表情问道：“怎么，舍不得杀了他？”
诸怀惊慌地站起身，有心去扶一扶明夏，心里却又被这人的话动了。明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这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他，倒是可以省不少事。
诸怀心中天人交战。
身旁那人却已经拿起了桌上的一只水杯，漫不经心地甩了出去。诸怀不太敢看，他知道这只杯子被甩出的方向，必然是明夏摔倒的位置。
树丛后传来稀里哗啦一阵响，像是有人刚爬起来又摔倒，然后开始朝着远处逃跑。
“你该做决定了。”他紧盯着诸怀，脸上却浮起鄙视的神色。这个人类缉妖师，真以为在两个大妖的面前能够凭借两条腿跑掉吗？！
诸怀的双眼盯着他手中的水杯，知道这一下再扔出去，明夏怕是要交代了。
“傲因，你不要冲动……”诸怀停顿了一下，心中有了决定，神情也变得果断起来，“你把他带走再动手……”
话音未落，就见眼前爆开一团刺眼的血花。傲因震惊的表情定格，身体被长箭的冲击波带着向后退开两步。
诸怀一怔，电光火石间想到了明夏手中有龙舌弓！
然而不等他做出反应，又有一箭飞来，正中傲因胸口。
傲因顿时发了狂，他怒吼一声，一把将胸前的两支箭拔了出来，用力朝地上一甩，就朝着树丛的方向扑了过去。
然而明夏已经不在那里了。从凉亭被出来，摔进了树丛之后，明夏就以最快的速度后退，直到退到了适合放箭的距离。
诸怀一把抓住了傲因的手臂，“走！”
傲因双眼泛红，“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在人类面前演戏吗？！”
“不是，你听我……”诸怀想那个人类缉妖师就是传中龙舌弓的主人。但他话还没完，身体就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两步。
傲因神色惊怔。
诸怀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见胸口探出了一截鲜红的箭尖。
诸怀痛得大叫，抓住傲因的手也下意识收紧，“快走！”
他的兵器并不适合远攻，傲因力气大，却因疏于提防连中两箭，这个时候追过去……他们扑过去的速度能比箭矢飞来的速度更快吗？
两人转身就跑，然而诸怀的一只脚刚刚迈下台阶，就觉得胸口有异动，那支染血的长箭竟然嗖的一声又飞了回去，就好像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它一般。
诸怀是能量体，然而对妖族来能量体是本体的复刻，该有的感觉完全一样。长箭在身体中穿过再退出，其中消耗的能量之巨，也是诸怀被封印以来不曾经历过的。
诸怀匆忙之中回头，见树丛背后一个人影站了起来，伸出手一把接住了飞回去的长箭。
这个举动，竟让诸怀莫名的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似乎同样的画面，许久许久之前，他曾经在哪里看到过。
梧桐从躲藏之处跑了出来，一把抓住明夏的手臂，“你……你受伤没有？”
明夏任他拽着来回量，心里却有些暖。他想这孩子应该看到他射伤了诸怀与傲因，然而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他，可见是把他当成了朋友。
“梧桐，”明夏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由你来做诸怀一族的领头人？”
梧桐张大嘴巴，“……啊？！”
“诸怀要杀我，你也看见了。他这是下定决心要跟第六组翻脸了。但是围在外面的那些还没化形的诸怀，或者你们族里化形不久，对人类尚且抱有好感的那些诸怀，又要怎么办？全部受他连累，终其一生也不能出西山吗？”
梧桐的脸色变化不定，显然心中十分矛盾。
“第六组不会放过那些曾经残杀缉妖师的大妖，但也不会搞株连。我想，像你这样手上并没有染上鲜血的诸怀，在你们族里应该不是少数吧？你愿意看到它们被诸怀牵连，然后一直被关在这里？”
“不，”梧桐脱口道：“当然不想！”
明夏满意的点头，“你是见过外面世界的，应该知道，做一个奉公守法的平民，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像陶生，他在人类社会中积攒财富，也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日子过得十分自在。还有毕老，他开着一家书店，没事儿还去大学里给学生带带课，十分受人尊敬。第六组有任务也经常会向他请教。”
梧桐双眼慢慢泛起光彩。他有些迟疑的：“可是它们不全都听我的。”
“那没关系。你把跟你一样想法的组织起来。”明夏给他支招，“正好把族群里的人分分类，想争取过上平民生活的分到你这边。想跟着老诸怀去建功立业搞破坏的，就由着它们去扎堆，去作死。这一场乱子，我们肯定会解决的，到时候也免得牵连到你无辜的族众。”
梧桐沉思。
明夏继续煽风，“还是……你其实是赞同老诸怀的？”
老诸怀是他给之前的那位起的新称呼，用来跟梧桐和他的族众们做一个区别。
梧桐连忙澄清自己，“当然不！我就想过外面那些平民的生活！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那还犹豫什么？你总不至于愿意看到跟你一样想法的那些人被老诸怀牵连，最后一起被第六组清算吧？”
梧桐连忙摇头。他知道在他们族中，很多族人刚刚化形的时候，对于缉妖师和镇妖司其实是没有什么仇恨的。但他们最后却都和老诸怀一样，对缉妖师抱有莫大的敌意，起来也都是老诸怀灌输的。
但梧桐是不赞同这一点的。
他的愿望就是自己与族人都能过获得自由，自在的去外面生活，与那些普通人类和睦相处。也像他们一样，娶妻生子，过完安稳的一生。
梧桐终于做出了决定，“我要做诸怀的头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