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暮归这一剑,仿佛往滚油里倒了水,炸起一片噼啪响。

    在场不少年长的仙修都是见过十二年前少年沈微雪那随手一剑的,其余年轻的就算没见过,也基本听过。

    眼下历史重演,众人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立刻交头接耳起来,一边猜测微雪仙君来此处的意图,一边听这提剑青年的来历。

    一片嘈杂声中,沈微雪镇定自若地朝徒弟招了招手,尔后也不管众人恍然大悟的惊叹,将视线收回来的同时,顺手把窗带回关上,将各种视线隔绝在外。

    ……好像有什么忘记了?

    ……错觉吧。

    沈微雪拎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慢悠悠道:“等会儿我徒弟上来,让他敬楼主三杯,算是道谢和赔罪。”

    终无名没回这句话,他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道:“方才那个想拜入你门下的黑衫少年,怎么,不合眼?”

    沈微雪动作一顿,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他究竟忘了什么——嗯?什么黑衫少年?

    一刻钟后,四人齐聚阁楼上。

    沈微雪在终无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笑里、徒弟温顺的凝视中、黑衫少年楚然殷切的视线里,表面上淡定如老僧入定,心里千万只土拨鼠放声高歌。

    他并没有再收徒的心思,他如今这身体状况,何必耽搁前途大好的孩子,更何况他已经有个乖乖徒弟了。然而刚准备拒绝,袖中一烫,那安静许久的玲珑盘忽地震颤起来,若不是沈微雪反应迅速抬手压住,它就要飞出来了。

    隔着薄薄的衣衫,沈微雪很清晰地触摸到玲珑盘指针的轮廓,缓缓地指向了坐在对面的楚然。

    这是,生机?

    沈微雪思绪微顿,那拒绝的话便暂时咽下了。

    照终无名所言,玲珑盘能指示生机,破解死局,而他目前的死局,就是这满身残破的灵脉。

    ——没有人不渴望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纵然沈微雪这几年来一直劝自己放宽心态,为了让身边人不那么担心,表面上也装作不太在意的样子,但他内心里仍是无比渴盼回到从前。

    江湖趁年少,轻剑扬快马。

    而不是终日病恹恹地蜷居在千秋峰一隅,连骨子里都浸透药香。

    沈微雪纠结之下,久久不言,下意识伸手端起满斟的酒杯,正要抿一口,一只手伸来,微微一挡。

    唇上一暖,他没碰到冰冷酒杯,碰到了徒弟温暖的手背,再一错眼,手里酒杯就被取走了。

    云暮归轻声道:“师尊不宜多饮酒。”

    他视线落在对面楚然身上,声色平静:“师尊想收师弟也无妨,弟子会为师尊分忧,好好照顾楚然师弟的,无需师尊费心。”

    云暮归的视线很冷淡,毫无温度。

    黑衫少年从其中感受到了极大的危险性,他背脊一紧,眸色骤然变深,毫不示弱地对望回去,绷着声线道:“我若能拜入仙君门下,必不会让师尊操心。”

    简单的一来一往,噼里啪啦仿佛电闪雷鸣,紧张气氛一触即发。

    终无名意兴盎然地看戏,笑而不语。

    而沈微雪却没留意到这暗藏的惊天风雨,他心里莫名浮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他变成了个准备要二胎的老父亲,心翼翼地问大崽的意见,生怕大崽不高兴。

    然而大崽不仅没有不高兴,甚至还很乐意地表示愿意一起照顾二胎。

    沈微雪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渐渐地安稳落下。

    ……

    云暮归从摘星楼里也取了一把剑,名唤沉乌,据是和沈微雪的浮白同出一人之手,都是万里挑一十分难得的好剑。

    沈微雪替徒弟高兴,一时也没留意到终无名剑名时意味深长的表情。

    他再次借终无名的酒谢过终无名,便告辞离开了。

    而楚然最终还是以沈微雪徒弟的身份,跟着回到了凌云宗。

    见多了个师侄,顾朝亭和谢予舟并未惊讶太久,就很快接受了,看过楚然根骨不错后,更是满意地点点头,按惯例各自给了楚然丰厚的见面礼,叮嘱他尊师重道。

    楚然恭敬谢过,一一应是。

    少年年纪不大,礼数却很周全,态度也不卑不亢,一举一动都仿佛经过精心算计,一分不差,沉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而云暮归也摆足了好师兄的架势,当着沈微雪的面毫不迟疑地揽下了照顾师弟的责任,师弟的衣食住行,全都由他亲手操办。

    沈微雪精神不济,确实没法亲自跟进,他向来又信任云暮归,没多迟疑,就点头同意了。

    看着大崽二胎相处融洽,还颇觉欣慰。

    于是他也并不知,在他面前兄友弟恭的两人,一转身离开,气氛便是一冷。

    楚然冷眼看云暮归替他安排住处,盘算了一下距离,出口拒绝:“云师兄安排的这地方……离师尊那儿是不是太远了些?”

    云暮归淡淡瞥他一眼:“师尊不喜人扰,师弟以后修行上遇到问题,找我便是。我的居处就在离这不远处。”

    可拉倒吧。

    楚然额头青筋蹦了蹦,纵然他心境再平稳,此时也忍不住被云暮归气出波动——云暮归原来的居处确实离这不远,可自三年前,这人就占据了沈微雪住处边上空置的屋。

    多数时候,云暮归都住顶峰,美曰其名便于照顾师尊,一个月里有大半时间都不在这住!

    他咬牙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着,反手抽出佩剑——他原来的佩剑在摘星楼下就被云暮归的剑气折断了,眼下这把是顾朝亭送的见面礼,虽比不得云暮归的沉乌,但也算是精品了。

    楚然手腕一抖,长剑轻鸣,剑刃上寒光冽冽。他冷声:“那我今日就先请教一下云师兄的剑术罢!”

    ……

    两位徒弟一转身就成一片,沈微雪并不知情。

    他正优哉游哉地和自家师兄弟喝下午茶。

    顾朝亭的主峰太严肃,谢予舟的主峰乱七八糟,也就只有沈微雪的千秋峰清静,适合师兄弟们聚聊闲话。

    顾朝亭操心惯了,握着记录楚然来历的玉简,仔细看过,才舒口气:“看来是个天赋极佳的普通少年,偶然得了个剑卷,自发领悟入了道。”

    谢予舟闻言笑道:“那挺好的,师兄那千秋峰上人太少了,冷冷清清的,多个人也热闹些。”

    以后能护着师兄的人也多一个。这句话他没出来,笑眯眯地喝了口茶,往嘴里塞了个糕点。

    沈微雪嗯了声,摩挲着手里怎么折腾都没动静的玲珑盘,道:“我这情况,本不该收徒。是因为玲珑盘指向楚然,我存了私心,才……”

    他悠悠叹口气,笑道:“好在有阿归。”

    他满心眼里都是对云暮归的信任,顾朝亭一边收起玉简,一边抬眼看他,看他这懒洋洋一副有徒万事兴的模样,想起云暮归的半妖身份,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一丝不祥预感。

    云暮归当年被揭露半妖身份后,他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勒令宗门弟子闭紧嘴不许外传,故而现在外界还算平静。

    若以后有朝一日……

    顾朝亭心头一跳,压下来这个可怕的念头。

    不管如何,师尊当年将凌云宗和两个师弟托付给他,他就算是拼了命,也会保住他们。

    谢予舟心思简单,没这么多顾虑,想到了什么,问:“对了师兄,你那位药王宗的朋友可有什么治疗法子?”

    他前几年虽在外奔波,但一直和沈微雪有书信来往,自然也知道药王宗的医修裴向在替沈微雪治灵脉。

    裴向其实已经很久没来了,自沈微雪坚决拒绝利用云暮归修补灵脉后,裴向就再没来过,只偶尔通讯过来,问问他近日状况。

    沈微雪不动声色道:“没有,这事强求不得……”

    谢予舟还待细问,沈微雪怕他没完没了,装作困倦地掩唇了个呵欠,眼底卷起一丝困意。

    谢予舟便将话咽了回去,算了算时间,发现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了,沈微雪多半累了。他当即站起身来,顺手扯了扯顾朝亭:“师兄该休息了,大师兄,我们先走吧,让师兄歇歇去。”

    顾朝亭自然没意见,离开前又很操心地叮嘱了沈微雪一顿。

    顾谢两人很快离开,沈微雪收起眼底疲倦,琢磨了一下,准备去看看两个徒弟,刚站起身来,忽然感应到什么,咦了一声,从随身携带的储物囊里摸出一块亮闪闪的传讯玉牌。

    ——刚还着裴向呢,裴向就向他传讯了。

    沈微雪只当他又来问近况,没迟疑就接通了玉牌,刚一接通,裴向话音飞快传来:“沈兄!我找到了一个新法子!治你那灵脉的法子!”

    裴向的声音有些激动。

    沈微雪听清他的话,一时心跳都快了几分,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强自镇定问:“什么法子?”

    裴向迫不及待、字字铿锵:“双!修!”

    “噗”的一声,沈微雪一口茶喷在了玉牌上。

    作者有话要:

    沈某,你这不是大崽二胎,你这是把私生子领进门喊原配给你养哇,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