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大会非同可, 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都需要安排, 一时凌云宗里上至宗主,下至入门弟子, 都很忙碌。

    沈微雪不想独自空闲, 看着师兄弟每日忙至深夜,力所能及地接下了一些事务, 时间立刻充实了很多。

    不过这样一来, 他就没空去找云暮归了——本来自热泉一见, 师徒俩和好之后, 他就有算和云暮归深入聊聊以后规划的, 现在只能暂且搁下了。

    好在云暮归和楚然两人都在交流比试的名单上, 估计是都存了想要夺好名次的心, 闭关的闭关, 升阶的升阶, 有空就师兄弟对战,得惊天动地。

    沈微雪在欣慰两人刻苦勤勉的同时, 心里又有些微妙的疑惑。

    明明师徒俩和好前,云暮归还隔三差五地来请见的, 就算他不松口放人,云暮归也会在千秋峰下守着, 托谢予舟带些他爱吃的糕点上来。

    怎么和好后, 云暮归反而就……不来了呢。

    看来在乖徒弟心里, 还是事业最重要。

    沈微雪在午睡醒来时, 偶尔会想起云暮归泡的茶, 莫名有些想念,旋即又释然。

    算了,谁让人是主角呢。

    主角以后海阔天空任闯荡,才不会拘泥于区区千秋峰。

    有条不紊地忙了数月后,交流大会终于开始。

    凌云宗广开山门,迎八方来客,吵吵嚷嚷热闹得很。

    沈微雪的千秋峰也迎来了老朋友裴向。

    裴向来见沈微雪,第一件事就是把脉。

    把着把着,他若有所觉,屈指轻轻敲了敲沈微雪的手腕,道:“你别抗拒,我探一下你的灵脉。”

    沈微雪颔首。

    裴向分出一缕极细的灵力,附着一点儿灵识,心翼翼地渡入了沈微雪体内,循着脉络蜿蜒而去。

    沈微雪的灵脉太脆弱了,他也不敢碰,只敢虚虚笼着慢慢查视,结果越查视,他越惊讶——原本残败的灵脉,竟有了一丝润泽,不复之前的干涩。

    像枯败已久的朽木,忽然逢甘霖,于是起死回生,在干裂缝隙里,长出一抹绿意。

    虽细微,但确实是充满希望的生机。

    裴向隐约猜到什么,正欲再深入验证,急切之下,灵力不心碰到了灵脉,脆弱的灵脉登时轻轻一颤。

    裴向吓了一跳,怕伤了沈微雪,忙不迭收回灵力,然而已经迟了,那灵脉上忽然探出了另一丝灵力,仿佛熟睡中被惊醒的猛兽,又凶又狠地刺了一下他。

    刺痛传来,裴向缩回手,目光灼灼地抬眼望来:“你和人双`修了?”

    他以前曾和沈微雪交过手,知道对方的灵力气息是清而洌的,如山间清雪纯粹无暇,而方才驱逐他的那抹灵力,虽微渺,却又凶又霸道,绝不可能是沈微雪的。

    沈微雪被茶呛了一下:“……”

    倒也不必这么大声。

    他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嗯了声,想跳过这个话题:“是个意外……”

    裴向追问:“怎么样,是灵修还是魂修,修几次了?感觉如何?”

    沈微雪不想回答,顾左右而言他:“这次交流大会你门下弟子可有参加的?来了几个?”

    裴向:“……你管他们呢。”

    他不死心地猜测:“是不是你那大徒弟?上回我碰见他,顺便就把魂修的功法传了他一份,还给了他一份特制的宁神香,怎么样,那香好用吗?是我特制调配的,不管是灵修还是魂修都能用……”

    沈微雪眸光一动,危险地眯了眯眼。

    裴向不还好,一他就来气,他好好的乖徒弟,就这么被裴向带歪了,往日里连顶嘴都没试过的云暮归,那回不仅敢忤逆他,给他下药,还,还……

    “我方才探视你灵脉,发现它确实有所恢复,证明魂修是有用的。不过一两次恐怕不够,你们要定期准时多来几次……如果想更快些,配上灵修就更好了……”

    听裴向越越来劲,沈微雪将茶杯搁下,吧嗒一声轻响,喊了声:“裴宝。”

    裴向激情澎湃地劝戛然而止,他脸一绿:“……你乱喊什么。”

    沈微雪慢条斯理地看着他:“你要再给我徒弟讲些有的没的,我以后都叫你裴宝——裴少宗主这名还挺好听的。”

    裴向憋了半晌,叹口气:“行了行了,我不就是。不过真的,魂修能成功,意味着你们至少是心意相通的,我瞧你那徒弟极为看重你,或许他并不是出于师徒情谊才与你魂修,而是别的什么心甘情愿……”

    心意相通?

    刻意回避的事情被裴向清晰明了地点了出来,沈微雪一时无言。

    他事后回忆时,确实是有些错愕。

    沈微雪本以为,他和云暮之间,就是纯粹的师徒情,虽相处不错,但不至于到心意相通的地步。

    可魂修的时候,他分明……对云暮归毫无抗拒。

    潜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就接受容纳了对方,一点儿反抗抵触的情绪都没有,仿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临到末尾,他隐隐约约还生出了一丝熟悉感。

    沈微雪搭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裴向见好就收,见沈微雪似在沉思,便也不多干扰,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等沈微雪自己想通。

    然而一杯茶喝完,他只等来了沈微雪笃定的摇头:“不可能,阿归……他没喜欢的人。”

    出这句话,沈微雪心里莫名涩了一下,他像是服裴向,又更像是给自己,道:“他就是把我当敬重的师尊罢了。”

    他不愿再多,停顿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个徒弟,天赋不错,近来又升一阶,我担心他升阶太快,根基不稳,想托你给他瞧瞧,可有什么适用的灵药,助他温补巩固一下。”

    ……

    楚然很快被召了过来。

    热泉之后,他和云暮归私下里算是撕破脸皮了,然而出于各自心思,在大众面前,两人仍是扮演着兄友弟恭。

    特别是在沈微雪跟前。

    黑衫少年身姿挺拔,年纪虽还不大,一举一动已颇具其师兄风范。

    宗门里和谢予舟有一样想法的人其实不少,大抵都觉得这两师兄弟日夜相处,越来越像。

    无论是沉稳性格,还是行事风格。

    裴向替他把脉,摸过他根骨,眼底有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很快收敛起来,收回了手摸着下巴笑道:“这天下仙修,怕是无人不羡微你,收了两个天赋极佳,根骨优质的好徒弟。”

    沈微雪没遗漏他的诧异,心神一动,见裴向没有再继续的意思,转头看楚然。楚然正压制着身上翻滚的灵力,可能是在与人对战,被他临时断叫了过来。

    沈微雪便道:“你先回去吧。”

    等楚然走了,他才转头,捧杯暖手,道:“怎么,然有什么不妥吗?”

    四下无人,裴向不必再压着惊讶,低声道:“你这徒弟,根骨灵脉,也未免太完美了些。”

    他斟酌了半天用词,都想不出合适的,干脆道:“完美得简直不像个人。”

    就算是天生灵骨的沈微雪,根骨灵脉多少也有些细微瑕疵,然而楚然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完美得浑如天成。

    沈微雪没想到是这答案,一愣:“……什么?”

    裴向兴致勃勃:“他不需要什么灵药温补了,让他自己发展吧。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完美的人,听你那大徒弟更厉害?要不喊他来,让我再见识一下。”

    沈微雪回神,心他那大徒弟身怀妖骨呢,要被摸出来了还得了。不过起云暮归……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然不需要便不需要吧。我问你,你这可有什么抑制妖性或者遮掩妖气的药?”

    裴向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沈微雪含糊道:“前几天看书无意中看见,好奇。”

    他没细,其实是因为他最近在研究关于半妖的书籍,看到半妖到云暮归这年纪后,可能会特别暴躁,压不住妖性,容易失去理智化妖。

    云暮归虽然现在看着还正常,但万一呢……有备无患吧。

    裴向不疑有他,他涉猎颇广,对妖族也有所了解,当即道:“遮掩妖气的灵药我这有,不过要抑制妖性,我记得有个方子……”

    ……

    楚然从沈微雪那儿出来后,并没急着回住处。

    他敏锐地感受到空气中细微的波动,沉思了一下,拐道朝凌云宗专门辟出来给外人居住的迎来峰走去。

    身后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他手心里出了层薄汗,但仍只当不觉。

    迎来峰上到处是人,有本宗门的弟子,也有外来宗门的弟子,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楚然挑着偏僻的路走着,正想着怎么躲避挨,临到拐角处时,他忽然听见几道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窃窃私语,从不远处传来。

    听清内容,楚然心神一动,迈出去的脚步缩了回来,闪身避在树后,掐诀隐蔽气息。

    是三个外来宗门的弟子,正声交流着:“明天我就要上场了,对手是微雪仙君的徒弟云暮归,都传言他剑术极为厉害,我心底没底,有点慌。”

    旁边那个便劝慰他:“没事,你也很厉害……”

    两人聊了几句,一直沉默的第三个弟子冷不丁插了句话:“你们可有听过一个传言,那云暮归……”

    他有意顿了顿,接收到另外两人好奇催促的视线,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他其实是个半妖啊!”

    另外两人同时倒抽凉气,脱口惊呼:“什么?!”

    “嘘!”出惊人之语的弟子忙不迭喊他们声,“我也是在历练时无意听到的,没头没尾的消息,也不知哪里传来的,你们听听就算了,可不要胡乱出去……”

    “不可能吧。微雪仙君可是天下第一剑,剑下斩过无数妖邪魔物,怎么可能收一个半妖为徒弟!”

    “就是,我也觉得不可能,若云暮归真的是半妖,微雪仙君是正道君子,一定会大义灭亲的吧……半妖肮脏卑鄙,根本不配存活在这世间。”

    “哎呀谁知道呢……”

    三个弟子很快走远。

    楚然解了隐蔽的术法,从树后闪身出来,看着空荡荡的身后,不敢大意,召了剑握着,才敢去挑衅跟了他一路的人:“云师兄都听见了?”

    落在他身上的那道视线越发冰冷。

    “你看,真不是我胡言乱语,这世间所有人,都不会接受一个半妖的,沈微雪万众瞩目之下,更不可能当众包庇你……”

    感受到杀气越来越重,楚然握紧了剑,随时要抽出来的架势,继续在挨的边缘试探,竭尽全力地激起云暮归心里最大的恶意:“你也相信我的话对不对?不然你上次也不会放过我。当然你不信也没关系,你大可去尽情试探……”

    “……看看他究竟是会护着你,还是会,大义灭亲。”

    杀气已近乎实质,楚然额头冷汗低落,“亲”字话音落下,拔腿就跑,眨眼就消失在云暮归视线中。

    他离开后,原本空荡荡的树后,才慢慢转出来一个人。

    正是云暮归。

    云暮归一双眸子凝成了幽深的冰蓝色,在斑驳细碎的阳光中,泛着刺骨冷意,他心绪翻涌不定,扶在树干上的手越发用力,竟在坚硬无比的灵木上留下深刻的手印。

    许久他默然收回了手,只听嘎吱一声响,粗壮的树干在他的怒火与恨意中,拦腰折断,轰然倒在他身侧。

    灿烂温暖的阳光毫无阻挡地照了下来,云暮归抚着胸口,那曾被沈微雪一剑刺穿的地方。

    有长刺的藤蔓从表面完好内里溃烂的伤口里疯长,扎根扎底,将他折磨得几近崩溃。

    他不知道楚然究竟是谁,他只知道楚然在刻意挑拨他和沈微雪之间的关系。

    可他还是忍不住……要上当了。

    云暮归隐忍地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

    交流大会很快轰轰烈烈拉开帷幕。

    第一日是众人交流论道,沈微雪懒得听一群人开辩论会,借口身子不适,在千秋峰躲了个清静。

    第二日比试大会开始,沈微雪翻了翻名单,看见了云暮归今日有一场比试,才懒洋洋地起身,拾掇了一下去了比试场。

    徒弟比赛呢,身为师尊当然要去给徒弟镇场子。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比试快开始了,云暮归都迟迟未出现。

    沈微雪又等了一会,忍不住偏头问楚然:“你师兄呢?怎么还未来?”

    楚然今日没比试,坐在沈微雪身后,闻言恭顺回应道:“云师兄临出来前身子有些不适,临时入定了一下,应该快来了。”

    听到云暮归身体不适,沈微雪心头一跳,有些担忧,立刻就想起身去看,楚然见状,伸手虚虚一拦,声劝道:“师尊不必担心,云师兄不要紧的,他是最近冲击升阶,时常灵力波动,偶尔会失控一下,入定片刻就无事了。”

    灵力波动失控——这是事吗!

    沈微雪忍住一声“胡闹”,身子前倾,就想拂开楚然的手去看看,刚一抬手,楚然啊了声:“云师兄来了。”

    沈微雪下意识回头看,刚好看见云暮归掐诀缩地而来,白袍修身,衣摆猎猎,轻巧地跃上比试台,在合适的位置站定。

    负责念比试场次和名单的弟子正好念完他的身份:“……凌云宗,微雪仙君座下,云暮归。”

    大概是感受到了沈微雪的注视,高台上的青年转头望来,眸光幽幽,视线平静。

    沈微雪莫名觉得那平静里好像藏了点什么东西,不过隔得太远了,他没看清。他只上下量了一下,见云暮归安然无恙,想来问题不大,微微松口气,坐回原位。

    只是仍没放下心。

    沈微雪想起半妖书籍里的描述,眉头微蹙,琢磨着还是等比试完了,按裴向教的法子,给云暮归预先调理一下身体。

    比试很快开始,高台自动支起隔离的屏障,防止战斗波及台下。

    站云暮归的对面的是个扛着大铁锤的对手,身材魁梧,满身肌肉,十分壮实,看着就是走硬实路子的。

    而云暮归和沈微雪一样,修得是轻剑,在这样的战斗里,难免有些吃亏——轻不抵重,难以硬碰,一般情况下,都要避免直对,侧面取巧。

    然而云暮归像是不懂“避”字怎么写,大铁锤轰隆隆地砸过来,他便面不改色地提剑而上,竟是直接硬碰硬,毫不退缩。

    一时之间,剑影锤光交错不断,铿锵之声不绝,大铁锤步步紧逼,步履沉重,云暮归身如轻燕,丝毫不退。

    沈微雪虽知以云暮归的实力,败这大铁锤不在话下,但还是心下微惊,压低声对楚然道:“然,你与阿归都修的轻剑,往后见到这般对手,尽量避免直接对上,要会以轻巧取胜,减少损耗——”

    沈微雪话未完,忽然看见云暮归趔趄了一下,像是气力不支,略退了半步,旋即被大铁锤趁势而上,双锤交错,将他死死压制!

    原本平分秋色的战局陡然倾斜,在场众人立时发出阵阵喝彩声,随后热烈讨论起来。

    俱在猜云暮归要输了。

    “果然,这位云道友选择硬碰硬的方式,还是有些欠妥。”

    “的确如此,娄道友以灵力浑厚闻名,很少有人能直接在他手下扛过三锤子的,云道友实话,已经很不错了。”

    “可能是实战不够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云道友今年才二十余岁,资历尚浅,也是难怪。”

    “……”

    云暮归又退了半步,他半阖了眼,四周喧闹一片,他字字句句都能听清,然而他置若罔闻,只将注意力都停驻在远处那位白衣仙君身上。

    沈微雪会担心他吗,还是……

    心弦绷紧到极致,被深深压制的妖族血脉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云暮归轻吸一口气,终于不再犹豫,睁眼时一缕冰蓝从眼底闪过,妖气从身上弥漫,丝丝缕缕缠上了对面的大铁锤。

    下一瞬他心念一动,那坚硬铁锤在妖气的侵蚀下,猝然皲裂,无声无息地化作齑粉!

    惊变突生,和他对战的那大汉手上一轻,伴随多年的武器化作无形,他震惊之下,只见一片剑光迎面而来,厚重的压迫感将他整个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云暮归面无表情地抬手,任由妖气逐渐浓烈弥漫,乌黑剑尖裹挟无边杀意,竟是算将他就地杀掉!

    这变故太突然,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千钧一发之刻,清冽剑光破空而来,一道雪色身影轻若飞鸿,瞬息间从远处而来,跃上高台,紧接着衣袂翩然的雪衣仙君手腕一转,纤细清透的长剑轻轻巧巧隔住了云暮归的杀意。

    旋即他衣袂一挥,将那死里逃生的大汉踹下了高台。

    浮白与沉乌,两柄长剑都是不相上下的绝世精品,骤然相碰,剑吟清啸入清天,震得人耳膜颤痛。

    沈微雪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他反手垂下剑尖,抵在高台上,整个胸腔像被掏了个洞,痛感如海潮层层叠叠翻涌而来,迅速传遍全身。

    才稍有好转的灵脉被他压榨了最后一丝生机,寸寸碎裂开来,痛得他连呼吸都破碎不堪。

    这回完了。

    沈微雪身颤若落叶,迟钝地飘过这个念头。

    高台之下的惊叫声仿佛离得都很遥远了,沈微雪断续又压抑地喘息着,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涣散。

    就在这生死关头,他仍旧惦记着身边的人,勉强抬眼,在尚且清醒的最后一刻,看见了青年错愕又奇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