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壁残垣,空城寥落,在风沙里无声萧索。

    曾经坚固不可摧的城池石壁,如今裂开无数缝隙,道道着岁月沧桑,城门早已腐朽,坏了一半,不知在哪一年轰然落地,从此尘埃覆满,锈迹斑驳。

    露出城里屋舍街道,空无一人。

    围绕在古城之外的冰魄花,也尽数枯萎,不见一点绿意,抬眼所见,一片荒芜。

    只剩无数嶙峋瘦影,重叠交错在黄沙枯草间,隐约露出骨架支棱的形状。

    剑意勾勒的新画卷被注入灵力,倏然间活泛起来,逐渐蔓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四周。

    短暂地覆盖了苍凉,将昔日旧景一一重现。

    不远处隐约传来迦兰人欢畅高歌的声音,可能是在庆祝冰魄花开,也可能陷入了冰魄花带来的美梦之中。

    总之一派欢欣鼓舞。

    玉兔儿从喧闹里脱身,走到了躲在城池边的杨川身旁,这儿安静多了,他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心跳,一边随口问:“画好啦?”

    他之前答应了让杨川将祭月引舞万花齐开的场景画下来。

    杨川呼吸有些紧,他捏着笔,没吭声。

    玉兔儿得不到回应,偏头想看这人画了什么,然而视线刚扫过去,只来得及看见花丛一角,杨川便仓促地将画卷卷起来了。

    他有点不高兴:“画了什么,不给我看……”

    玉兔儿话音未落,杨川转头与他对望,握着卷好的画卷,郑重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男人目光灼灼:“……我就来迦兰城找你。”

    玉兔儿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错愕浮上眼底,他纤细的指尖动了动,压制着心底随错愕而来的一丝浅浅悸动,若无其事道:“来迦兰做什么,这儿又没有你们中原的山清水秀。”

    杨川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在短暂的安静中,玉兔儿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

    他撇了撇嘴,转身往城里走,步履轻盈,足腕上铃铛随他动作发出叮当轻响,悦耳动听,他故作不在乎道:“也行吧,随便你。”

    杨川收好东西,三两步跟上,应了声好,低头看见了什么,眉头一皱,问:“你未着鞋袜,走着……不疼吗?”

    地

    上沙石粗粝,而少年足腕纤细,肌肤白皙柔嫩,吹弹可破。

    杨川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少年被划伤,忍不住总低头去看,看着看着又觉得这个举动很失礼,匆匆收回视线,担忧又纠结。

    “不疼……”玉兔儿随口应道,但旋即他心思一动,就转了话头:“……才怪。但是我没带鞋子。”

    杨川几乎要把眉头拧成个川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装着画卷画具的包袱挪到身前挂着,几步走到玉兔儿身前,定住脚步转身蹲下:“我、我可以背你。”

    男人看起来很紧张。

    背脊挺得笔直,看着又僵又呆。

    玉兔儿垂眸而望,一双明眸渐渐弯作月牙。

    他没有拒绝,一撩衣摆,伏在杨川宽厚结实的背上,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杨川以前从没背过人,感觉背上一沉,登时一慌,两只手摆弄了一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愣了好一会,才将心翼翼地勾住少年腿弯,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沉稳地往前走。

    行走间,他感受到少年自然而然地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笑意盈盈道:“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漠落日啊……”

    杨川耳根子被少年话间呵出来的热气,烘得热辣辣的,他抿着唇应好,笑意却从眼角慢慢延伸到了唇边。

    杨川在迦兰城又住了数日,画了许多画。

    纵是再留恋不舍,他也得走了,他还背负着未完的使命,无法在此长留。

    玉兔儿没有挽留。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知晓了杨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看起来温顺敦厚的,有时候却很倔,为了一件事坚持到底。

    还又呆又木,总喜欢一本正经地话,去摘迦兰果,也要按颜色一个个分好。

    有时候会一根筋到让他气恼不已,有时候逗弄起来又很有意思,让他很欢喜。

    要是这个呆子以后当真能再来迦兰城……那就好了。

    玉兔儿抿了抿唇,布置了属于两个人的盛宴,为杨川践行。

    离别的前一夜,杨川提出想再为他画一次画像。

    这段时间杨川画过很多他了,月下起舞的他,花间游走的他,懒卧高榻的他,趴桌憩的他……

    于是玉兔儿没反对,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抬着

    下巴示意杨川随意画。

    他刚吃饱喝足,还喝了几杯酒,眸光懒散迷离,面前残羹冷炙尚未撤下,酒壶半倾,微弯的壶嘴勾出一点儿红尘气息。

    端的是使人迷醉。

    然而杨川铺好画纸,目光温和地隔空描摹着少年轮廓,提笔欲落时,忽然又顿住了。

    久久不动。

    片刻后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在雪白纸上留下显眼痕迹。

    杨川没管,他搁下了笔,径直走到玉兔儿面前,在对方疑惑的视线中,低声问:“能坐端正一些吗?”

    玉兔儿有些茫然,但还是依言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杨川没回话,他只道了声“得罪”,尔后紧抿着唇,满脸认真地伸出手来……替玉兔儿整理衣衫。

    原本歪歪散散撇开的衣领被严密扣紧,衣袖处的些微皱褶被仔细抚平,玉兔儿被他举动带的不由自主也严肃了几分,正襟危坐,笑容收敛,一派正经。

    杨川终于缩回了手,上下量了一下,舒了口气:“劳烦就这么坐一会,我很快能画完的。”

    玉兔儿:“……”

    行吧。

    这幅画画好后被杨川收起来了,要带走,玉兔儿匆忙瞥了一眼,险些都没认出自己来。

    这么个坐姿,看起来好傻啊,都快和这个杨呆子一个样了,他没好气地想,累死了。

    翌日分别。

    杨川性格淳厚,迦兰人防备了他一段时间,见他无害,也渐渐地放下了戒备,遥遥目送他离开。

    玉兔儿一路送到了他城外。

    穿过了一片冰魄花丛,直至见到黄沙扑面,才停下脚步。

    “就此别过,你别送了,外面风沙大。”杨川有些不舍地看了看两人身后默然伫立的城池,转而又看向玉兔儿,郑重道:“等我将这幅画送回皇城奉给陛下……”

    玉兔儿长睫一颤,他挥挥手,故作不耐烦:“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杨川温和一笑,果真没下去,再次告别后,终于转身,一头栽进风沙里。

    那高大宽厚的身影很快在风沙里模糊,玉兔儿站着,一直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低低笑了声,抬步欲回。

    刚一动,身后忽然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玉兔儿!”

    他猝然回头,便见风沙

    里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一道人影,才刚离去的杨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解下了身上包袱,挑挑拣拣,将七八卷画轴塞到了玉兔儿手里。

    “我想了想,这些还是留给你。”他有些气短地完,舒了口气,将包袱重新整理好。

    玉兔儿不明所以,随手开一个,是他在花间流连的画像。他疑惑道:“你不是要带回去给你效忠的皇帝吗?”

    大概是第一次因为私心做出一些本不该做的事情来,杨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稍纵即逝,旋即他认真道:“我带昨晚画的那张就好了,这些你、留给你吧。”

    第二次告别之后,杨川再没回头。

    他看着天上星辰,算着方向,一路往回走,在一处绿洲撞见了失散已久的同伴们。

    同伴们本以为他早就丧生风沙里,见到他很惊喜,发现他居然去过迦兰城、看过他的画之后,更是欣喜若狂,立刻改变路线,准备回乡。

    众人兴致勃勃,日夜期盼着离开,可惜天意弄人,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一场致命的风暴。

    那风暴突如其来,极为凶猛,众人被吹散得四处散落,无可抵抗。

    呼啸风声里渐渐响起同伴绝望的呼号哀泣声,杨川抱着满怀画卷,在风中艰难地走动。

    脚下沙砾宛若流动,每走一步,便陷一步,难以动弹。

    很快,沙子没过了腿、大腿、腰身,他再也没法走动。

    杨川剧烈地喘息着,奋力挣扎,沙子呛了他满口,磨砺着他的嗓子,让他只能发出干哑撕裂呼唤声,也听不清是在呼唤同伴,还是在呼唤着谁。

    在最后一刻,他用尽力气,转了个身。

    他放弃了遥远的故乡,放弃了效忠的君王,他回过身来,朝着迦兰城的方向遥遥望去。

    风里好像带起了少年足踝上的铃铛响。

    清脆悦耳。

    模糊的视线里,好似有漫无边际的冰魄花,还有个笑吟吟看着他的漂亮少年。

    他可能回不去了,回不去故乡,也回不去迦兰城。

    杨川哆嗦了一下嘴唇,发出嘶哑悲伤的声音。

    别等他了……迦兰城的少年。

    沙砾将他最后的呼吸声掩埋。

    遥远之外的迦兰城里,心神不宁许久的少年圣主

    倏地站起身来,某一刻他心脏剧烈跳动,仿佛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玉兔儿扶在把手上的手用力握紧,片刻后正要出去看看,却有几个迦兰人满脸惊恐地冲了进来,声音惶然至极,甚至都忘了行礼,嘶声惊叫:“圣主!起风了——”

    随着这一声可怖的惊叫,幻象猝然碎裂,两幅画卷皆支离破碎,化作尘埃,散乱在四周。

    昔日旧景烟消云散,原本站在冰魄花丛里的迦兰人悄无声息地委顿在地,与冰魄花一起零落。

    枯骨与枯枝相缠,一同寂灭于无声岁月中。

    只剩下一舞结束、旋身立定在花丛中的少年圣主。

    少年胸膛微微起伏着,长睫颤了颤,徐徐睁眼,他有些倦累,微张着口,呼吸有些急。

    听不见周围动静,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正要张望,一道声音制止了他。

    “别低头。”沈微雪轻声道,风沙既止,油纸伞也被收了起来,他拍开云暮归搭在腰间的手,三两步走到玉兔儿不远处,伸手一指,“看那边,有人在等你。”

    玉兔儿茫茫然地顺着沈微雪的手转头望去,望见了个高大宽厚的背影,抱着满怀纸卷,又傻又呆地看着他笑,他下意识啊了一声,脱口而出:“杨川……”

    杨川看起来也很高兴,他往前一步,朝玉兔儿伸出了手:“我回来啦。”

    灵泉蕴藏的灵气短暂地劈开了掩埋荒城的风沙,月光从那缝隙里肆无忌惮地倾洒而下,温柔似水。

    像极了初见的那一夜。

    玉兔儿忽然便忘了一切,只朦胧记起很久以前,只有两人知晓的承诺。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去,步履轻盈松快,将手搭在男人温暖的掌心,喃喃道:“你回来了……”

    双手相碰的一刹那,得偿所愿。

    在荒漠里流离徘徊了不知多少年的未归人终于寻到了归处。

    月色泠泠里,那两道人影化作无数流光碎片,与月光相融,无声无息地浸润了这片干涸已久的荒城旧地。

    寂静的夜里响起了窸窣轻声,满地枯草焕发生机,在时隔无数年后,终于重新生出绿芽。

    很快,绿枝之上,又长出了雪白花苞,散发出淡淡浅香。

    随后,它们静悄悄的,尽数绽放。

    ——冰魄花开了。

    ——传言冰魄花会在满月下盛开,将人带入最美好的记忆梦境。

    沈微雪连呼吸都不由自主轻了几分,眼前场景逐渐朦胧,又渐渐变得清晰,那片盛开的冰魄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流淌了一地月色。

    随后这月色缓慢地分离出一条路来。

    路仅容一人走,它通向的……是千秋峰。

    凌云宗,千秋峰。

    沈微雪住了许多年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声恭喜两位嘉宾牵手成功。

    下一对嘉宾出来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