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低低的“沈白”很快湮灭在吵闹之中。

    一片混乱过后, 众人缓过神来,那姓陶的年轻仙修捂着手臂, 由他师弟扶着,勉强站稳,脸色苍白,污黑血迹从他指缝间流下, 散发出腥臭味。

    他已经吃了两粒清心驱邪丹了,但不知为何,向来很好用的灵药, 今日许久都没起作用, 他仍是头脑发昏, 眼前恍恍惚惚的, 只勉强能看清人影。

    另一旁,新娘子由新郎半扶半抱着, 妆容狼狈惊魂未定,犹自流泪, 害怕地瑟瑟发抖。

    为首的年轻仙修驱动灵力, 仔细替她祛除了衣摆上残留的黑雾,才松了口气, 安慰道:“没事了。”

    那新郎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 闻言立刻连声道谢,下一瞬就要跪下行大礼, 年轻仙修连忙侧身避过, 虚扶了一下, 不敢受他的礼:“是别的前辈出手相助……”

    年轻仙修着,也转过身去,算向方才出手杀邪崇的前辈道谢。

    方才那三声琴音,琴意凛然灵力深重,略微一感知就知晓非等闲之辈,所以他这声“前辈”喊得毫无压力,不过等他看清了旁边的人,还是震惊了一把。

    “……是无、无琴仙君!”他因为太惊讶,连称呼都喊得磕磕巴巴,话音落下觉得失礼,赶紧行了个晚辈礼:“晚辈长秋宗徐宁,多谢无琴仙君出手相助!”

    其他两个年轻仙修也认出人来,当即也是一人一个郑重的晚辈礼:“晚辈陶林、卫宇见过无琴仙君!”

    他们都这么大反应,那对新人是普通百姓,不懂这许多,只听懂了“仙君”两个字,心知是厉害人物,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道谢:“多谢各位仙君救命之恩……”

    各种道谢声参差不齐,抱琴而立的蓝衣人神色寡淡地受了,目光漠然地看着显然是三人之首的徐宁,缓缓道:“第四次。”

    隐在酒馆门边没出去的沈微雪眉梢轻动。

    徐宁好似没听懂,他面色露出轻微疑惑,怔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话:“第……第四次?”

    那最的师弟,也就是之前出声喊陶林心新娘的卫宇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仙君是镇上的亲事?最近镇上好像是办了那么三四回亲事了。”

    卫宇转头看两位新人,两位新人迷茫回望,那新郎道:“我和云妹青梅竹马,婚事早早就定下了,这段时日都在准备……没太留意别人家。”

    他不太确定道:“不过这个月良辰吉日还挺多的,有别人家成亲……也不奇怪。”

    两位新人转头看周围镇民,结果周围镇民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茫然,纷纷作回忆状。

    “有吗?这个月这么多人成亲吗?都有谁啊?”

    “也许有,我觉得这个月我手头阔绰了许多,不准就是捡喜钱捡的……”

    “我怎么没啥印象……嗨,年纪大了,不记事了。”

    居然没一个人有确切答案的。

    一片窃窃私语中,徐宁不解地看向无琴仙君,不知对方提及这个用意何在,他正欲开口询问,蓝衣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眼底浮冰碎雪,冻得他一个瑟缩,话就问不出来了。

    无琴仙君没再管他们,转身径直朝酒馆走来,沈微雪见状默不作声地往里退了几步,在桌边坐定,等着见老朋友。

    那几个年轻仙修有心想跟上,又互相望望,都不太敢——无琴仙君的孤傲冷淡是出了名的,他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仙修,哪里敢扰前辈。

    就这么犹豫间,有个老头忽然拄着拐杖走出来,往他们深深一揖,恳求道:“三位仙君,老头子家里闹了鬼,不知……”

    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满心正义等着惩恶扬善的时期,那三个年轻仙修听见还有邪崇出没,当即压下了旁的心思,仔细询问起来。

    这一切就和酒馆里的两人无关了。

    无琴仙君怀抱古琴,漠然落座,刚坐稳,面前便推来一杯热茶。

    沈微雪隔着一缕袅袅热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同样准确无误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迟意。”

    知晓了记忆中的微雪仙君就是自己之后,沈微雪对这些旧友故交的态度就更随意了些。

    “又是逃婚出来的?”

    沈微雪朋友很多,但真正能让他推心置腹的其实也就几个。

    面前这位算是其中之一。

    迟意,淮州迟家的嫡系大公子,修琴道。

    修仙道上除了各大修仙宗门,还有许多修仙世家,迟家便是这些修仙世家里数一数二的存在。

    而迟意则是迟家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人。

    也是迟家家主。

    迟意时候过得凄惨又狗血,亲娘早逝,亲爹不爱后娘苛待,还险些被陷害废了灵脉,后来百般艰难,才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因着这番经历,他养成了如今冷漠寡淡,生人勿近的模样。

    迟意修琴道,本命武器是一把无弦琴,名叫“无琴”,故而世人都称他为“无琴仙君”——这名号,听起来就很无情。

    他也确实如此,只痴心修炼,无意其他。

    沈微雪会和迟意认识全是意外。

    当时两人阴差阳错之下,一起进了个极为凶残的秘境,联手出来后,惺惺相惜,于是在沈微雪的邀约下,迟意同意去酒楼里酌两杯。

    几杯酒下肚,迟意忽然定定地看过来,语调平缓地问:“你我合籍成道侣,如何。”

    沈微雪:“……”

    沈微雪猝不及防被求了个亲,难得错愕片刻,啼笑皆非地断然拒绝:“一见钟情?倒也不必。”

    迟意“嗯”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别样情绪。

    没有失意难过,也没有意外不甘,总之平静得仿佛他刚才只是了句今天天气很好。

    也就那时候沈微雪才知道,迟意看起来不声不响,居然是逃婚出来的。

    早在迟意还没出生时,迟意亲娘和知交闺蜜指腹为婚,就将他的婚事给定下了——是个比他年长三岁的哥哥。

    迟意一心修炼无心情爱,自然拒绝,谁知对方穷追不舍花样百出,迟意心烦之下,干脆离家出走。

    一走就是好几年。

    这几年没见,好像也没听到迟家家主大婚的消息。

    沈微雪懒洋洋地晃了晃茶杯,看里面原本卷着的茶叶铺了开来,他的笑容也随之渐渐舒展,调侃道:“迟大公子什么时候才能请老朋友喝杯喜酒?”

    迟意冷漠地看着他,半晌动了动唇,言简意赅:“你我合籍,随时能喝。”

    ……这人还没放弃呢。

    沈微雪忍不住扶额笑起来,他以前也问过迟意找他合籍的缘由,当时迟意的是觉得他洒脱恣意不会缠人,两人合籍,当个名义上的道侣,迟意只需躲掉难缠的婚约对象,不会干扰沈微雪生活。

    “不了。”沈微雪抿了口茶,止了笑意,本想点别的,话刚要脱口,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又接了一句:“……有主了。”

    话音刚落沈微雪就觉得有些耳根发热,心他也傻了,和迟意在这瞎什么呢,赶紧掩饰性地轻咳两声,装作无事发生,飞速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

    “路过。”

    迟意神色不动,仿佛没听见沈微雪方才匆匆掠过的下半句。

    沈微雪听迟意没注意那句“有主”,不动声色地松口气,将耳尖莫名的热意压下去:“路过?那方才你的第四次是什么意思?”

    迟意向来冷淡寡言,从不会乱话,他重复了两回“第四次”,一定别有用意。

    “成亲。”迟意没有卖关子,他垂眸沉吟片刻,缓声道,“每日一次。今日是第四次。”

    沈微雪一愣,没听明白:“什么?”

    几句话过后,沈微雪才弄明白迟意的意思。

    迟意三四日前来到这里,本意是路过算歇一夜就走。

    他来时,恰巧碰见镇上的许家大少爷去迎亲,四处热闹非凡,迟意没在意,也不愿凑热闹,径自避开去客栈里歇息。

    结果许大少爷迎亲到他客栈不远处时,一道黑雾袭来欲拐走新娘,被三个年轻仙修联手除去。

    事情到这里,还未能引起迟意的在意。

    既然有人除了邪崇,不必他出手,那他也不用管了。

    迟意视线平静地从受伤的年轻仙修身上收回,没放在心上。

    直到翌日清,敲锣鼓声响起,将他惊动。

    ——那位许家大少爷,又一次迎亲了。

    那迎亲队伍行至客栈不远处,就有一道黑雾再次出现,卷起新娘就跑,跑到半路被三个年轻仙修拦截,联手除去。

    斗过程中,一位年轻仙修不心被卷藏在新娘衣摆里的黑雾伤了,伤口上染了邪气,他匆匆忙忙倒了两枚清心驱邪丹吃下。

    一切如同梦回昨日。

    而这样的昨日,迟意在此停留了四天,就经历了三次。

    沈微雪下意识往门外望去,街上只有伶仃行走的三两个镇民,那对新人早就离开了,现在多半都三拜入洞房了。

    每日都成亲一回,每次都发生一样的事情,就没有人觉得古怪吗?可方才迟意隐晦提及,那些个围观的镇民却好似理所当然,没什么不同寻常般。

    倒是有个年轻仙修还有点反应。

    沈微雪还欲问什么,迟意忽然神色一顿,抬眸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该歇息了。”

    沈微雪:“……”

    险些忘了,这位迟大公子向来严于律己,无论身在何处都要严格遵守作息,该歇息的时候,就绝不会因为别人或者别的什么事耽搁。

    沈微雪见天色确实不早,也没奈何,想着明日方便联系,干脆跟着去了迟意所在的客栈,在旁边也定了间房,跟着一并歇息。

    镇里的夜晚很安静。

    镇民们没有夜间出行的习惯,天一黑就早早回了家,昏暗灯火依次亮起,透着几分温馨。

    沈微雪望了一会,便关了窗,合衣上榻坐。

    缓慢地运转着体内灵脉间的灵力。

    因为迟意的事,他心里存了防备,并没有完全入定,仍旧留了部分心神警惕着。

    约莫到丑时末,他忽然听见了叩门声。

    声音很轻,敲法有些熟悉。

    沈微雪收敛心神,徐徐睁眼,安静地听了两声,无声无息地合衣躺下,装作熟睡。

    那敲门声响了一会就停了,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很轻,轻飘飘的不仔细听都听不见动静,和他脚步声一样飘忽的还有他的声音:“师尊。”

    ——是云暮归的声音。

    沈微雪闭眸不语。

    “云暮归”飘至他床榻前,约莫是蹲下了身子,凑了近来,声音一下子大了些,“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

    它喃喃低语,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声音有些幽怨,呵出飕飕凉气,直往沈微雪脖子里钻。

    沈微雪在它的手碰到自己袖子时猝然睁眼,抬手一挡,微微用力,便推得它飘远在一米开外。

    沈微雪掸了掸袖上被触碰过的地方,眸光微沉,显而易见的不太愉悦,他抬眸瞥了眼不远处半透明状、缠绕着丝丝缕缕魔气的“云暮归”,这不愉悦就飙升了一个档次。

    哪儿来的魑魅魍魉,也敢顶着徒弟的面容。

    “云暮归”站着不动,视线幽幽地看着他,似乎很是伤心:“师尊不要弟子了吗?”

    “师尊,我终于找到你了……”

    它翻来覆去地念着,好像也就只有这么两句话,沈微雪辨认出这是最低等的幻魔,虽然开了灵智,但没什么智商,随便就可以操控。

    沈微雪心调用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掐了个追本溯源的法诀,在幻魔身上,想反过去探查是谁操控了这只幻魔。

    然而平日很管用的法诀今天却失了效。

    那法诀在幻魔身上后,幻魔浑身一震,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云暮归”的面容有短暂扭曲,片刻后不复存在,整个幻魔如融化了一般,委顿在地,成了一滩浑浊恶臭的黑气,疯狂地扭动着。

    它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眨眼间就化作无形。

    沈微雪眉心微蹙,紧接着门口传来更大的动静——

    一个个幻魔从半开的门口挤了进来,影影绰绰的,全都顶着云暮归的面容,目标明确地朝沈微雪扑来。

    一声声幽冷的“师尊”重叠交错,屋里气温陡然下降了许多,有几分诡异可怖。

    沈微雪脸沉如水,心念一转,长剑浮白落于手中,他拇指轻推,长剑出鞘半寸,铮然声想,露出一线寒芒。

    纵然剑灵在沉睡,但浮白本身蕴藏的凌冽剑意,就足以让那些幻魔畏惧不前。

    沈微雪翻身下榻,衣袂翻飞间,三两步走到门口,身后幻魔本能畏惧着他,但又好似被什么逼迫着,不得不跟上来。

    沈微雪头也不回,长剑仍在鞘,他反手一挥,一道剑意清洌洌卷过,屋里的幻魔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消失殆尽。

    然而门外的场景也不太乐观。

    随处可见幻魔肆意横行,飘忽着,满客栈挤挤攘攘,无数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出现在面前,实在叫沈微雪高兴不起来,他偏头看了眼隔壁,喊了声迟意,然而房门紧闭,里头毫无动静。

    幻魔们吱吱哇哇地挤过来了。

    沈微雪不再犹豫,拔剑出鞘,他没动用灵力,只将浮白当普通长剑使,好在剑峰上寒芒冽冽,幻魔碰之即消亡。他手腕轻转,三两招在幻魔中杀出一条路来,径自出了长街。

    ……长街上重影无数。

    一张张“云暮归”的脸飘过眼前,神情木讷阴冷。

    这是捅了哪个幻魔窝吧!

    沈微雪素来冷静自持,看见这情景也不由得无名火起,他也不想去追溯操控者了,见了幻魔就杀,干净利落,很快清理了一大半。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四周昏暗一片,只有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亮着烛火,那黯淡的光被幻魔撞得飘飘忽忽,明灭不定。

    沈微雪清理了一条街,微微有些气喘,长剑斜斜点地,略作支撑。

    长街尽头是个拐角,没有灯笼照着,有大片的阴影,剩余的幻魔就躲在那里蠢蠢欲动。

    沈微雪轻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手腕一抬,正要一鼓作气将这最后的魑魅魍魉斩杀干净,一道剑意陡然从那片黑暗中破空而出,以冷冽迅疾之势,将剩余的幻魔杀了个干净。

    沈微雪将要出招的剑堪堪收住。

    这剑意沈微雪很熟悉。

    这天底下能用出这般剑意的只有三个人。

    沈微雪和他的两个徒弟。

    原本安安静静躺在沈微雪袖子里的绒球挂坠忽然躁动起来,闷头闷脑地在里面一顿乱撞,撞到了袖口时一溜烟跑了出来。

    顺着沈微雪的手腕往他掌心里挤,翻来滚去,使劲蹭着沈微雪冰冷的掌心。

    毛绒绒的触感很柔软,隐约还带着些暖意,沈微雪下意识握住绒球,安抚似的摩挲了两下,抬眸望去。

    一道玄色身影从拐角处走出两步,距离沈微雪不远处,徐徐站定。

    他半边身仍旧落在阴影中,玄色衣袂仿佛要和黑暗融为一体,他抬头,某个角度望过去,面容神情竟和云暮归有几分相似。

    沈微雪怔愣了一瞬,艰难想起来这个二徒弟:“……楚然?”

    念出这名字沈微雪才恍然就惊觉,自楚然取走诛邪令入魔离开凌云宗后,他居然……

    就这么把人抛之脑后遗忘许久。

    听见自己的名字,楚然终于又动了动,他往前了一步,沉沉唤了声“师尊”。

    随着他这一步,一道光穿破漆黑夜幕,从天际流露出来,给黑沉沉的天地间带来一丝光亮。

    寂静了一夜的镇随着这道光活过来了,众人苏醒,各种声音倏地响起来,锅碗瓢盆碰撞声、男女老少话声……应有尽有。

    有户人家的汉子嗓门大,在院子里活动时,催促声飘了出来:“快些快些!今天许大少爷成亲,据要一路洒喜钱!等会儿我们都去凑个热闹捡一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