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雪之前跑路时, 是悄无声息孤身离开的。

    并没有将他代步的灵器核中车带走。

    他本算让空马车跟着裴向去药王宗,掩人耳目,谁知他前脚刚跑, 后脚云暮归便察觉不妙, 立刻从凌云宗追赶过来。

    逮住了一辆空马车。

    裴向见瞒不住了, 干脆将马车丢给云暮归。

    于是此时师徒俩从轮回镇里离开后,云暮归便掏出了这马车。

    马车哒哒哒地往前走。

    迟意没和他们同路, 简单告别后, 毫不犹豫地分道扬镳。

    沈微雪坐在马车里,手里还捏着方才迟意给他的信。这信被保管的很好,干净整洁仿佛刚刚才封口,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掂量一下, 里面估摸也就一两张信纸。

    沈微雪没拆它, 只低头看着,默默沉吟。

    七年前……那时候他应当刚认识迟意不久。

    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给迟意一封信?

    确切而言,是托迟意替他保管这封信。

    在未来某一天, 某个时机下,再归还给他。

    这就更奇怪了。

    沈微雪对这事毫无印象……不过他记忆还没完全恢复, 不记得也正常。

    他随手将信件拆了,并未防备着旁边的云暮归,大大方方地展开来看。

    里面果真只有两张信纸,写了不少东西,单从笔迹上看, 确实是沈微雪亲手所写。

    不过内容……

    沈微雪翻来覆去地看了看, 微微蹙眉。

    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日常, 有沈微雪在千秋峰上修炼的心得, 有沈微雪外出游历时的所见所闻,甚至还有今日吃了什么……诸如此类的琐碎事。

    看起来毫无关联。

    每桩事里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沈微雪本能地觉得暗藏玄机,但看了一会,始终不明所以,便顺手将它塞进了储物囊里,准备回头再细细研究。

    旁边那只大狼崽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大有继续方才未完之事的意思,沈微雪装作看不见,转手又摸出来通讯玉牌。

    镇与外界隔绝,他在镇里一直连不上通讯,未免顾朝亭他们担心,还是赶紧先联络一下。

    他先连通顾朝亭的玉牌,然而玉牌闪了闪光芒,旋即传来顾朝亭预先留下的话音,大意是近日可能要临时闭关,若联系不上就找谢予舟。

    于是沈微雪转而又连通了谢予舟的玉牌。

    这回玉牌闪了很久,闪到沈微雪都疑心玉牌坏掉了,那边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谢予舟仿佛是匆忙之中接了个通讯,嗓音有些紧,还有些细微的喘。

    “师兄?”

    从镇里出来后,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个点,谢予舟可能刚去修炼回来。

    沈微雪没在意,过招呼后随口道:“刚和人完架?”

    那边沉默了一瞬,谢予舟深吸一口气,压了压疯狂乱跳的心脏,摈除了其他杂念,努力平稳而若无其事道:“……刚刚练了一会。前几日一直联系不上师兄,师兄可还好?”

    “无事,进了个秘境,隔了隔通讯。”沈微雪没细太多,只道:“我见到楚然了,他入魔后恐怕有些古怪,宗门里派出去的人若是找到他,切莫轻举妄动……”

    他讲了几句,谢予舟安静地听着,只嗯了一声,应了句“师兄好的”,沈微雪眉梢轻挑,隐约觉得不对劲。

    谢予舟以前和他关系最好,最喜欢缠着他,每次通讯都要巴拉巴拉聊一大串,许久都不舍得关掉通讯,怎么今天这么沉默?

    他语速一时慢了些,仔细听,忽然听见了别的什么声音,好像是一声“师叔”,晃晃悠悠地在旁边响起,有些低沉,有些耳熟。

    沈微雪道:“是叙玉师侄?”

    那边又停顿了一瞬,窸窸窣窣的声音复又响起,片刻后谢予舟急匆匆地解释:“是,是叙玉师侄,他刚好过来……过来有事商量。”

    “商量什么?”

    “……”谢予舟卡壳,他从没在沈微雪面前撒过谎,手指紧张地扭紧了锦被,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圆谎,直到看见叙玉含笑朝他比了个嘴型,才恍然,赶紧接口:“是……是论道大会的事。”

    起了个头,就好许多了。

    谢予舟混乱的思绪得到短暂的清晰,他回想了一下,慢慢道:“半个月后在南海畔有个论道大会,各大宗门都会去人,叙玉过来……就是问我有没有算过去呢。”

    论道大会?

    沈微雪略一思索,记起了这桩事。

    修仙道里隔三差五就爱搞些什么会,譬如给年轻弟子们比试的交流大会,又譬如这个给高境界仙修们讨论道法的论道大会。

    这论道大会五年一次,上回就是谢予舟去的。

    谢予舟生性跳脱,最不耐烦听人道,去参加一次之后,回来扯着他师兄郁闷地吐槽了许久,只道沉闷无趣,绝对不想再去第二次。

    南海畔……

    沈微雪思索了一会,算了算路线,发现他们正好路过,便道:“宗门里可有定人?如果没定,我去一遭吧。”

    这种事情,凌云宗身为大宗门,无法逃避必要参加,但也不可能胡乱派人去,顾朝亭在闭关,谢予舟不喜欢,那就只能沈微雪去了。

    谢予舟“啊”了一声,连忙道:“不要紧,我可以去,师兄身子还没好利索,太劳累了也不好……”

    “无妨,阿归在。”沈微雪心里有别的算,盘算了一下,还是执意领下了这桩事,“回头你将邀请函传给我。行了,就这样,你和叙玉师侄再商定一下别的事。”

    “师兄……”那头谢予舟好像还想什么,不过下一瞬他突兀地“啊”了一声,尾音急促又霎时消失。

    紧接着是叙玉沉稳平静的声音接替了他,道:“沈师叔,这次论道大会在南海畔举行,一共十个宗门参加。除了论道,还有一件事要禀告您,明月楼等几个宗门,数日前都传了信函过来,提出想与凌云宗结秦晋之好的意愿……”

    叙玉有条不紊地禀告着。

    沈微雪道了声好,觉得这事儿好像有点似曾相识,但一时没想起什么,只心这论道大会果然就该改名为相亲大会。

    不过以凌云宗如今的实力,并不需要联姻来稳固地位,他没放在心上,叮嘱叙玉和谢予舟商议好了就将邀请函传过来。

    通讯很快挂断。

    沈微雪琢磨了一下,去调了调马车的原定路线,稍微变动了一下,转而朝南海畔而去。

    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一道滚烫的视线盯得火辣辣的。

    沈微雪缩回手,忍了一会,实在是无法忽视了,他转头,和云暮归的目光对上。

    这只大狼崽看起来要憋屈坏了,闷闷地看着他:“师尊,你要去南海畔找道侣吗?”

    ……

    沈微雪最终还是去了这相亲……论道大会。

    他心思坦荡,也不算替凌云宗联姻,叙玉将邀请函送过来后,他略略看了看,便将之收了起来,姿态从容。

    倒是身边那只大狼崽见到邀请函后,情绪日渐低沉,每日默不作声地绕着他转。

    有人比他不淡定,沈微雪就不慌了。

    他好整以暇地逗着徒弟,心真有趣。

    不过他显然忘了妖物不同常人,掠夺和占有的本能更胜普通人……又或许是有意无意的纵容。

    于是好几回逗过了火,被云暮归摁着咬了几口,场面一度失控,险些擦枪走火。

    最后堪堪停住。

    两人的关系陡然间进了一大步。

    但又处于暧昧至极,偏谁都不清的情况。

    半个月很快过去,马车载着两人,在南海畔停下。

    这次论道大会的主场是明月楼,明月楼整个宗门,都坐落在南海畔的一座岛屿之上,基底由无数灵石堆积成,主体精致雕琢得富丽堂皇,到处散发出浓郁的灵气,那灵气太丰沛了,近乎实质,凝成白雾一片。

    远远望去,朦朦胧胧的,仿佛海上仙境。

    所以明月楼,也有“海上明月”之称。

    沈微雪好几年没出远门、没和这些仙修大宗交道,不过他声名远扬,又顶着凌云宗的名号,甫一上岛,便受到热烈欢迎。

    许多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仙修纷纷聚过来,有年长的,有与他同辈的,一一和他招呼。

    沈微雪虽然久未参与这些聚会,不过底气在,也不慌,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众人,被引做座上贵宾。

    云暮归安静地跟着他身后,仿佛背景板。

    前世那些记忆里,沈微雪经常会带云暮归出去走走,见见大场面。

    不过这一世他捡了云暮归回来没多久后,就灵脉俱废没怎么出门……云暮归恐怕还不怎么知道这些宗门里的弯弯绕绕。

    沈微雪想起这些事,便趁着无人来找的时候,低声与徒弟简单道。

    在场仙修们耳聪目明,沈微雪虽设了隔离声音的禁制,但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和云暮归凑得很近。

    云暮归垂眸,看着沈微雪动作细微,一张一合的唇,喉头滚动了一下,一半心神在认真听,另一半心神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不过沈微雪的清静很短暂。

    他们本就是踩着时间来的,别的提早来的宗门,寒暄过几日,早就各种话题聊得七七八八。

    唯独他们今日才出现,立刻成了话题中心,万众瞩目。

    于是时不时就有人凑过来和沈微雪寒暄。

    沈微雪不得不中断了和徒弟的聊天,转而应对这些人,这些人多数是大宗门里高境界的仙修,在修仙道上名气也不低。

    着着,也不知谁在旁边提了一句:“听闻微雪仙君早些时日悟了一套剑术,等明日,我可要好好与仙君论一论。若是能与仙君切磋一二,那更妙了。”

    他话语朗朗,兴致勃勃。

    话音一落,便立刻引得周围人跟着应好。

    沈微雪话语微顿,止了声,闻声望去,话的人有些面生,腰间系着玉佩,玉佩上刻着个繁复纹路……沈微雪依稀记得,这图案是玄机阁的。

    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灵脉俱废了好几年,在修仙道上几乎不是什么秘密……这些人都是大宗门出身,消息灵通,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还会提出这么个明显让他为难的话。

    沈微雪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抿了口清茶:“我灵脉俱废数年,切磋是切磋不了了,剑意倒还在,如果阁下不介意,以剑意论道,也是可以。”

    他话音落下,那玄机阁的人一愣:“灵脉俱废?”

    脸上有些错愕的样子,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件事。

    其他人相继安静下来,气氛忽然有些怪异,半晌另一个人感觉不对,立刻接了口圆场,道:“朱兄心急了,微雪仙君才刚从药王宗里修养出来呢。”

    这话听起来又挺正常了。

    这些人是以为他去药王宗治好了灵脉?

    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但不知为何,沈微雪仍是感觉到一丝微妙的奇怪。

    他第六感向来敏锐,不动声色地应了几句,没再提旧疾的事,只当方才是一个插曲,只自己悄悄留了心。

    论道明日才正式开始,为期大半个月,有充足的时间。

    众人也不急着把所有话都一天完,聊过一会,见天色暗了,便过招呼,各自散去。

    明月楼弟子恭恭敬敬地将沈微雪和云暮归引去专门给外来客人歇息的客房。

    又命人送上早早备好的饭食瓜果后,才悄无声息退下。

    居于海上,明月楼的饭菜大多数都是海味。

    养于岛屿附近的海味,常年浸润着灵气,肉质都极为鲜嫩,毫无腥气,连不喜腥膻的沈微雪都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吃饱喝足,沈微雪懒散歇着,正准备继续给徒弟下午没完的道八卦。

    门忽的被叩响。

    明月楼的仆从在门外恭敬道:“仙君,我们三公子想见您,已经快到了。”

    屋里,沈微雪还来不及什么,旁边云暮归蓦然抬眸。

    ——明月楼的三公子。

    这个人他知道。

    早些时日,几大宗门皆传讯凌云宗,提出想与凌云宗结秦晋之好的意愿……不过讯息里并未提及具体的人选。

    唯独这个明月楼的三公子,一封密信传来,指名道姓是要给微雪仙君的。

    那封密信没拆,被谢予舟连着论道大会的邀请函一起,直接转交给了沈微雪。

    而沈微雪拆信的时候并没有避开他,他在旁边,“不太心”地瞧见了内容。

    满纸仰慕,洋洋洒洒,足足有三大页,看得他暗自磨牙。

    而沈微雪居然还认真看完了!

    云暮归紧抿着唇,默默地绷直了背脊,气势一凛。